略微鎮定了兩秒,向榮擰開門鎖,打開了502的房門。


    搖著尾巴的巴赫立即從門後鑽了出來,它一早已聽到主人說話的聲音,於是專程等在那兒預備迎接,模樣乖巧中,還透出了幾分討好的意味。


    向榮這才想起一天一夜沒怎麽搭理它了——昨晚那種狀態下,他實在也沒心力帶它下樓,見狀,不免又對狗狗生出了一點抱憾的歉然來。


    摸著巴赫的狗頭,他去取了點小零食過來,蘇牧似乎也嗅到他身上的氣息有點近乎於愁腸百結,弱弱地哼過一嗓子,便識相地夾著尾巴走開了。


    向榮給楊曦倒了一杯水,兩個人坐下來,開始細說向欣的情況。


    在此之前,向榮已短暫地給自己做了一點心裏建設,既然不是絕症,那或許是白血病?需要尋找合適的骨髓進行移植;又或者是突發性心髒病?需要盡快做搭橋手術。殊不知,他從楊曦嘴裏聽到的,竟然是一個全然陌生的疾病名稱,轉發性肺動脈高壓。


    據楊曦介紹,這是一種罕見病。病發之初,還是源自向欣在一次體育課上突然暈眩,送醫務室後仍感到呼吸困難,照道理說,這種症狀可大可小,而一般情況下,多半會被認為是中暑,但她身處醫學院,校醫並沒有簡單粗暴地讓她回去多喝水、注意休息,反而敦促她做了一係列的檢查,由此,方得以最終確診。


    幸好當時沒有忽視不管,楊曦說著,亦由衷地感慨道,否則後果真是不堪設想,該病本身倒還罷了,但後續會引發一係列的並發症,最直接也最具威脅的症狀之一,就是心衰。


    而所謂的罕見病,顧名思義當然是指發病率不高,究其原因,目前為止有很多種可能性,是以尚未能夠明確病因。


    楊曦介紹完,這才抬眼看了看向榮——他一直沒敢去觀察對方的反應,然而出乎意料的,向榮的麵色看上去異常平靜。


    老媽是死於產後大出血,老爸則因交通意外身亡,但顱內還有一顆血管瘤,自己年幼時亦曾一度處於瀕死的危險關頭……向榮在很早以前就想過這個問題了,他們家的基因可能真的不太好,結果,現在向欣又得了這個病,隻能讓他更加堅定了之前那個想法。


    按說意外嘛,原本是生活中不大常見的事,然而隨著出現的次數增多,人也會由震驚慌亂而變得習以為常,再由習以為常轉變成為麻木不仁。


    更何況,現在隻是生個病而已,尚不需要麵臨死生訣別……


    楊曦見他好像還能接受,便又繼續說了下去。


    目前已有針對該病的新型靶向藥問世,預後的效果相當不錯,不僅能延緩生命,而且更可以提高患者的生存質量。


    隻是最有效的靶向藥是純進口的,一盒差不多要兩萬,且這還是不到一個月的劑量,所以粗粗算下來,一年光是用藥,就需要花去近三十萬左右的費用。


    同時,該藥尚未納入醫保報銷,那麽換言之,這筆錢就隻能夠由患者自付。


    向榮聽完了,波瀾不興地點了點頭,隻要人沒事,並且還有的救,花多少錢已經是次要的了,延續著習慣成自然的麻木,他對楊曦說道,自己會盡快準備好這筆錢。


    楊曦不是外人,回來之前,他已經就這事和向欣討論過無數次了,對於向榮的經濟狀況,多少也有些了解,明白向欣不想告訴老哥,原因就是為了這病太能造錢。向榮目前的工資和她當初分析得差不多,稅後加上福利,滿打滿算5000出頭,一年下來,連上獎金也就七八萬的水平,再加上房租,仍然不夠她吃一年的天價藥。


    老話都說一文錢能難死英雄漢,向欣雖然是美少女,但一想到這些個現實的問題,一時間竟也忘了自己的病,反倒專注地替親哥發起愁來。


    楊曦也心有戚戚,想了想,他說:“學校已經發起愛心捐款了,現在籌到一筆錢,暫時還能頂上,我們老師說再找找關係,直接找藥品經銷商拿進貨價,這樣還能便宜點,哥,你不用著急,一定有辦法的,而且……我也攢了點錢。”


    向榮聞言看了他一眼,隨即,對他半感謝半鼓勵似的笑了一笑,這話光聽著就已經夠意思了,可楊曦終究隻是個大學生,手裏又能有多少現金流,難道要靠從小到大攢的壓歲錢麽?向榮微微哂了哂,知道他最後還是要管父母去要,然而向欣僅僅隻是他的女朋友,將來的事誰都說不準,現在又得了這麽個病,楊曦的父母能不能接受他們繼續好下去還都是未知數,更何況為這事出錢?


    “不用,”向榮笑罷,堅定地搖了搖頭,“錢本來就該我出,我這還有——估計向欣也沒少跟你嘮叨我的事,但不行我可以管公司先借,再不濟還可以賣房子,總不至於窮途末路。向欣現在需要靜養,就別來回折騰了,我找個時間過去看她吧。”


    “嗯,我在家呆兩天也就準備回去了,到時候一起啊,”楊曦說著,又覺得好像有點自作主張了,忙改口道,“沒事,哥,看你時間,我都聽你安排。”


    向榮其實並沒想好怎麽安排,送走了楊曦,他坐在沙發上深呼吸了半晌,才給向欣打了個電話。小丫頭說著說著就要哭了,向榮趕緊在電話這頭笑話她,說大多的事呢,又不是什麽絕症,都要當醫生了,應該有見慣生死的達觀冷靜才是。


    笑過之後,又是悉心的寬慰,他天花亂墜地說著自己做項目有獎金,年薪遠不止十萬塊,眼下也很得老板器重,升職加薪那是指日可待,所以沒什麽可發愁的,錢他會預備好,就算供她吃一輩子的藥也絕對沒問題。


    向榮滿嘴跑火車似的來了這麽一通忽悠,說到後來,腦子都快跟不上嘴了,總算把向欣哄得破涕為笑,最後,又囑咐她好好休養,千萬別累著,一切有他。


    一切有他,一切也隻能靠他,誰教向欣不僅是他的親妹妹,更是他貨真價實的救命恩人,再誇張點說,就是說自己欠她一條命都不為過。


    放下了電話,向榮長出了一口氣,就見巴赫一搖三晃地叼著它的狗糧袋溜達到了他跟前,小家夥沒糧了,怪不得那小眼神那麽哀怨,他歎了一口氣,摸著狗頭對巴赫說抱歉——離了爸爸周少川,他這個當大爺的真是一點都不盡心,連狗侄子的三頓飯都沒能照顧好。


    既然沒法給人家一個愉快的“狗生”,那當初又為什麽要把它領回來呢?向榮忽然間有點後悔,並且隱約覺得這後悔的範疇好像在不斷地往其他方向蔓延,他急忙收煞住,匆匆起身出了門,去給自己和巴赫采購口糧了。


    在家門口的超市裏買了兩大袋狗糧,又給自己買了張兩塊錢的餅,外加一份三塊錢的稀粥,一頓晚飯差不多就搞定了。回來的路上,向榮開始算計錢的事,大約是才有了點安全感,他真有點舍不得即刻就賣房,好在管公司借錢這事是可行的,之前,他曾聽人力的說過有這種操作,就是一想到要舔著臉去跟各層級領導訴說自己這點家事和難處,他多少還是感覺到了一點煩躁。


    死要麵子當然不好,他這樣告誡著自己,但說到底,他也不過是個22歲才畢業,沒經曆過多少磨難的年輕人,既往的求學經曆也足以讓他擔得起一句“天之驕子”,骨子裏的傲氣猶在,尚未被生活徹底打磨幹淨。


    盡管有小小的艱難,但總還是能想辦法挨過去,直到這會兒,向榮依然沒想過要去求助於身邊最親,也是最不缺錢的那個人,反而本能地想粉飾太平,打算能拖就拖,等自己全都解決好,再把向欣的事說給周少川聽。


    周少川不是他的提款機,一段感情也沒必要添加太多的恩情道義,不然的話,可就真變成了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扶貧。


    如是思量著,向榮走到了樓下,一抬眸,赫然發現樓門前橫著一輛騷包的小跑,車門打開,走下來一個看著十分眼熟的人,正是有日子不見的黃豫,黃先生。


    乍見該人的一刹那,向榮突然感到了一陣如釋重負,他早就算到黃豫會來找他,果然比預期還提早了一些,隻是今兒到底是什麽日子口呢?這事兒趕事兒的,居然全都擠在一塊找上門來了!


    那麽,索性就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當場化身為勇敢者代言人的向海燕,衝黃先生點了下頭,之後一言不發地請對方上了樓,照例用一杯水伺候,先安頓好了巴赫,他把臥室門一關,這才出來招呼坐在外麵的不速之客。


    黃先生一向很擅長先抑後揚,佯裝關心地問了幾句向榮的工作,又誇他把屋子收拾得幹淨溫馨,敘完閑話,他從包裏拿出了一個信封,遞了過去。


    一摸大小、質感就知道不是現金,向榮打開來一看,原來是一遝照片。


    照片中的人,正是他自己,且是那晚醉酒後在酒店的床上被拍下來的,周遭是略顯淩亂的床單,幾件衣服隨意地散落在地,他赤裸著上身倒在床上,醉得堪稱人事不知,臉上猶帶著一點不正常的紅,此情此景,倒也不由令人浮想聯翩。


    眼見背後的主謀終於肯露出行藏,向榮隨手把照片往桌上一扔,眼望著黃豫,聳肩笑了笑:“沒用的,我甚至都不需要解釋,周少川肯定不會相信這玩意。”


    黃豫深表同意般地點著頭:“當然,這本來就不能說明任何問題,我也沒蠢到要指望拿這個去離間你們之間的感情。”


    稍稍頓了頓,他補充說:“這不是數碼相機拍的,為了表明誠意,我把底片也一並拿過來了,就在那信封裏,反正這東西我留著也沒用了。”


    那還不是因為沒拍到實質性的內容?


    向榮目光涼涼地掠過他:“其實有點可惜,你們藥量下得不夠狠,讓我還有勁反抗,不然應該能拍得更有說服力,不過,那時候就不該是照片,而是視頻了吧?”


    “說什麽都好,畢竟你也沒有證據。”黃豫不慌不忙地笑著說,“而且,你想多了,做到這樣足夠了,我並不想給你造成那麽大的傷害。”


    他語氣很溫和,似乎也不是惺惺作態,向榮沉默了一刻,腦子卻在飛快地轉著,或許黃豫說的確鑿是實情,因為即便真的發生了什麽,隻要他肯對周少川解釋,後者十有八九會選擇相信他,反而對始作俑者會更加仇視,那就不僅達不到翟女士的終極目標,反而要適得其反了。


    這麽說來,他們的目的就不是要拿這事來大做文章,畢竟,翟女士的段位應該也沒那麽低。


    “所以,你是在警告我?”向榮一下子全明白過來了。


    黃豫的臉上當即露出了一點“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痛快的輕鬆感:“不,是提醒,而且是善意的提醒,不管你信不信,我本人對你毫無惡感,甚至還挺佩服的,守著少川那麽一個人,還能不靠他,堅持自食其力,能力也足夠,所以我並不忍心毀了你的前程。”


    微微笑了笑,他話鋒一轉:“但你要知道,少川家人的勢力遠比你想像中大得多,說無孔不入亦可,因為隻要有錢,幾乎可以收買到一切人。老話都說隻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你也不可能謹小慎微地活一輩子,別說是十年八載了,隨便這麽折騰兩三年就精神崩潰了,少川也一樣,他不可能一直護著你,到時候再回想你因為他而受到的傷害,你會怨恨他,而他也會因為沒能保護好你而自責,感情裏頭承載不了太多負麵的東西,否則很容易會變成怨偶。”


    見向榮似乎要開口,黃豫對著他擺了擺手:“你現在覺得心意堅定,這不奇怪,但不需要急於表態,好好想想我的話,接下來,咱們來說說少川的事。”


    “他父親的狀況你也知道,現在是時候該回去了,公司承載了兩代人的心血,他作為周家子弟,有責任好好繼承下去,而不是為了感情,將家族所有的事業全都拋諸腦後——據我所知,他確實已經有了這樣的想法,打算徹底放棄公司管理權,陪著你,繼續留在國內。”


    “當然了,其實本來你也可以跟他一起過去,雖說將來他還是會結婚生子,但隻要你能接受,照樣可以做他最鍾愛的情人,然而很可惜,你妹妹現在離不開你,你也隻有她一個親人了,所以無論如何不能不管她,你說是麽?”


    消息依舊如此靈通,仿佛是在側麵證明他們這些人的“無孔不入”,向榮對此絲毫不覺得震驚,隻是看著他,平靜地點了點頭。


    黃豫繼續說下去:“所以,少川的決定很不負責任,早前他為了能和你在一起,做了不少努力,差不多三年的時間,他一分錢沒再花過家裏的,差不多已經賺出了足夠你們安居樂業的錢,可那些個營生,恕我直言,還不能稱之為事業,也就是小打小鬧的買賣吧,離開了家族,他根本毫無優勢可言,甚至,還不一定能競爭得過本地的那些關係戶。”


    “咱們先不說他從前過得是什麽樣的日子,就說以後,可不見得一直能順風順水,遇到磨難的時候,他就會感覺孤立無援,他才會知道自己所有的人脈都是建立在背景之上,拋開這個,他跟普通人沒區別。三五年之內,你們可能過得還不錯,可時候一長呢,他曾經的那些朋友都繼承了家族事業,再一對比,他就會發現,他每年賺得那幾千萬根本就微不足道。”


    向榮的神情在一瞬間僵住了,他本能地想說幾句話去反駁,卻發現自己根本整理不出像樣的措辭——別說是幾千萬了,哪怕是幾個億,同坐擁幾百億、幾千億相比,也是天差地遠的兩個概念,所以通俗點說,周少川如果真的選擇了現在的生活,那對於他的人生而言,不啻為是降維打擊。


    黃豫見他不做聲,再接再厲地說:“兩個人感情好的時候,光喝水都覺出甜來,可人畢竟不能脫離社會,也不可能完全不對比,有對比,就會有苦惱,還會在將來的某個時刻,產生後悔的念頭。”


    向榮的喉結動了動,良久,卻依然沒能吐出一個字來。


    黃豫輕輕笑了笑:“你或許覺得我是助紂為虐,那沒關係,我也承認我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而且全都是好意在勸告你,趁現在還年輕,很容易重頭再來,俗話說長痛不如短痛,也擁有過彼此最美好的年華了,留下那些美好的回憶足矣,勝過以後千辛萬苦,曆經滄桑才幡然悔悟,最後落得個黯然分手的結局。”


    他說著,又再度拿出了一張支票:“你是個挺有骨氣的孩子,幹這種事,我都覺得挺沒意思,不過你現在需要錢,為了你妹妹著想,還是收下吧。”


    抬眸匆匆一掃,那支票上的“5”後麵似乎有六個零,大概夠向欣吃十幾年的藥了,向榮一哂,把身子重新靠回到了椅背上:“不用了,我如果開口,周少川會給我更多。”


    “那肯定,”黃豫了然地笑了下,“他什麽都肯幫你,你知道的不知道的,對,就像那次不聲不響找到你公司的總監,讓他幫你解決轉組問題,如果有需要,他肯定還會幫你更多,而且一定不是直接給錢這麽簡單粗暴。”


    向榮的表情隨著他這番話說完,終於徹底僵住了——可那是什麽時候的事呢,他竟然完全不知道!那會兒,他曾一度以為是自己的能力讓總監起了那麽一點愛才之心,卻難道並不是麽?


    其實,是周少川在暗中幫忙的結果?!


    黃豫端看他的神情,業已知道自己循序漸進的話還是起到了作用,而最後那致命一擊,足以擊碎麵前這個年輕人一直以來固守的那點自信和尊嚴,既然都是聰明人,那麽話點到即可,況且他很有信心,向榮並不是一個油鹽不進、冥頑不靈的唯愛情至上論者。


    更何況,他現在家事煩難,財務狀況四麵楚歌,且最最重要的,是他一定還會為周少川著想!


    是以,當黃豫走下樓,又見向榮追出來把那張支票還給自己時,他隻是笑了笑,伸手接過來,沒有再多說一個字。


    擱置了許久的餅跟粥早就涼透了,向榮回到家,也懶得再開燈,適才追出去還支票的這個簡單動作,似乎已經用盡了他全部的力氣,他在黑暗中往沙發上一倒,頭枕雙臂,仰麵呆呆地望起了天花板。


    巴赫吃飽喝足了,卻因為不能出去玩耍而顯得有些懨懨無趣,慢慢地走過來,它在沙發底下望著向榮,半晌才直接跳上來,撒嬌似的直往他懷裏鑽。


    向榮從一陣放空的狀態裏抽離了出來,無意識地一下一下捋著巴赫的毛,後者被它摩挲得開心起來,發出一陣陣心滿意足的咕噥聲。


    瞧把你美的,我是多久沒關愛你了?向榮對著巴赫,在心裏憐愛又歉然地說道。


    說完了,他方才悠悠地歎出了一口長氣,驀地發覺自己真的連一條狗的生活都照顧不好,那麽……又怎麽敢承諾一生一世去關愛體貼一個人,而不是無休無止地在拖對方的後腿?


    一人一狗相對無言著,在越來越昏暗的房間裏,枯坐到了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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