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榮是被一陣劇烈的頭疼給活活疼醒的。


    手掌抵住額角,他勉強撐著身子坐起來一些,環顧著周遭,卻不曉得身在何處,更有種不知今夕為何夕的強烈斷篇感。


    無力地再度仰麵倒下去,隻覺得胸口異常的憋悶,頭不僅疼,而且暈,喘了好一會兒的氣,他才徹底清醒過來,看出自己是在一間酒店的房間裏。


    視線慢慢地往下移,他瞧見自己的上衣被扔在了地下,但褲子卻還好端端地穿在身上,然而這一眼看完,他猛地意識到了什麽,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


    動作的幅度太大,令早已成了一團漿糊似的腦漿極速奔湧著,刹那間,便帶來一陣眩暈式的痛,但與此同時,也讓他在這陣單純而清晰的疼痛感裏搞明白了一件事——昨夜,他隻不過在這兒睡了一晚,並沒有發生任何不堪的事。


    目光無意識地落在了床尾,那白色床單上有一抹暗紅色的血跡,隨即,昨晚最為激烈的那一幕,陡然間就在腦海裏閃回而過。


    他先是被人塞進了一輛車裏,之後,就來到了這個陌生的地方,整個過程,他時醒時迷糊,記憶中,他被一個高大的男人拖拽著進了房間,那人將他扔在床上,繼而開始脫他的衣服。曾有那麽一刻,恍惚間他還以為那是周少川,可男人身上有股劣質的煙草味道,讓他在聞見的一瞬間,忽地生出了一線清明感——周少川還遠在萬裏之外,決計不可能出現在他身邊!


    借由這一點殘存的意識,他才得以站起身來奮力反擊。原本渾身的肌肉都已鬆弛到一塌糊塗,連拳頭都險些攥不緊,然而人在瞬間的爆發力仍是不容小覷,他記得自己什麽招數都忘了,隻曉得用雙膝、雙肘一味去猛擊,對方被他打得毫無招架之力,且也被他狀若瘋癲的模樣給嚇著了,沒兩下就連滾帶爬地衝出了門,他隨後自己跌跌撞撞地走過去,把房門徹底上了鎖。


    這已是他最後的全部記憶,他甚至想不起,自己究竟是怎麽從門邊再回到床上去的。


    大致回憶完過程,對事情的來龍去脈卻依然一無所知,頭太疼了,這會兒也分析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回身去夠手機,原來已經上午十點多了,屏幕上顯示有一堆的未接來電,還有信息,除了部門領導和同事,還有一個是總監打來的。


    剛剛才轉正,立刻就開始了無故曠工,他活了小半輩子,還沒幹過這麽不靠譜的事!隻好強撐著精神給直屬領導和總監一一打電話道歉、請假,搞定這攤事,方才掙紮著起身,洗漱穿衣服走人。


    一進家門,他整個人都像是散了架,也許因為有了點安全感,那不舒服的感覺反而愈發強烈了,坐在沙發上還不到一分鍾,他就火急火燎地蹦起來直奔廁所,然後抱著馬桶,吐了個稀裏嘩啦。


    吐到最後,胃裏顯然已經沒什麽東西了,隻剩下粘膩的胃液,他實在沒有力氣做飯,打電話叫了份樓下粥鋪裏的小米粥,食不甘味地喝了小半碗,就倒在沙發上繼續昏睡了過去。


    再醒來,已經是傍晚,他晨昏顛倒地睡了一整天,卻睡得頭更疼了,並且還出了一身的冷汗。


    爬起來吃了兩片止疼藥,他把剩下的粥熱了下,坐在沙發上機械地吞咽著,一麵試圖從頭到尾把事情捋一遍。


    猶記得斷篇之前,他唯一碰過的東西就是那半杯長島冰茶,而從身體的反應來看,酒裏一定被人下了藥,很可能還是氯氨酮一類的致幻劑,但一屋子的同事,究竟是誰幹的呢?最後和自己碰杯的人似乎是許意祥?可他跟姓許的遠日無冤、近日無仇,這人犯得上這麽往死裏整他麽?


    毫無頭緒,完全沒有線索,他下意識拿起了手機,上頭有一個周少川的未接來電,緊隨其後還有條信息,詢問他是不是很忙,心裏當即泛起一陣暖意,但他也知道自己現在這幅鬼樣子,實在不好教少爺瞧見,隻好回複了一條,說今天要加班,晚點再聯係。


    同事的關懷信息也不少,大多是打趣他不能喝還逞能喝完一整杯長島冰茶,那玩意雖叫冰茶,可實際上是貨真價實的烈酒,翻看著這些無意義的內容,忽然間,他注意到了許意祥發來的兩條。


    【沒事吧,是不是昨晚喝太多了不舒服?】


    【你昨天醉得都沒法走路了,幸虧你哥來接你,還是我們倆把你架上車的,下次少喝點,要是頭疼記得吃xx藥。】


    哥?什麽他媽的哥?所以昨晚那男人自稱是他哥?可許意祥又是怎麽剛好撞見這位“哥”的,更順手就把他扶到了“哥”的車上?


    這事巧得過分了,也寸得離奇,並且姓許的是唯一提醒自己吃藥的人,這會兒向榮腦子清醒多了,一下子就能聯想起一堆事來——許意祥提到的止疼藥他買過,知道裏麵含有咖啡因和麻黃堿,所以多吃兩片,是不是就能蓋過他身體裏的軟性藥物了?


    畢竟市麵上有那麽多的止疼藥,倘若不是做賊心虛,又何必非要連藥名都說得那麽清楚?


    疑點好像漸漸浮出水麵,橫豎今晚是睡不著了,他給自己泡了一壺咖啡,洗過澡,收拾得終於有點人模樣了,這才敢撥通周少川的電話,若無其事地聊完了天,他收線,坐在沙發上,冥思苦想了一整晚。


    第二天尚不到七點,他已進了辦公室,這工作態度倒有點像是負荊請罪了,是以團隊領導和總監都沒再說什麽,他不動聲色地在工位上,卻一直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留心著周遭所有的同事,特別是許意祥,很快發覺對方每次去洗手間,路過他這條通道時,都會賊兮兮地往自己這邊瞟上一眼。


    等到再次看見許意祥走過時,向榮也起身跟了出去,假裝在廁所外偶遇,隨意聊了兩句,他便問起對方帶沒帶煙,一起去樓梯間冒一根。


    他知道許意祥是抽煙的,故而有此一問,對方卻明顯猶豫了一下,方才點頭說好,隨著他一起走到了樓梯間。


    厚實的防火門闔上了,許意祥遞過來一隻煙,還殷勤地給向榮點上了火。


    “怎麽樣啊?”他狀似關切地問,“我看你這臉色好像還不太好啊。”


    “頭疼,昨兒吐了,渾身都不舒服,”向榮皺眉搖了搖頭,“其實我酒量不錯,還從來沒有過這麽大反應,所以老覺得怪怪的——哎,你沒事麽?”


    許意祥的眼神閃爍了一下:“沒有啊,可能……你不適應喝雞尾酒吧。”


    向榮夾著煙,擺了擺手:“不是,我打算一會兒請假去醫院看看,好好做個檢查,要是喝了假酒,我就拿化驗單找ktv維權去。”


    “什麽?”許意祥動作一僵,連煙都忘了抽了,“不至於吧,你看我跟吳曉光都沒事,肯定不是什麽假酒,你要不,要不再吃點止疼藥試試?”


    “你倆沒事,興趣我那杯有問題呢,”向榮故意一字一頓地說,“我懷疑裏頭有不幹淨的東西,還是去醫院查查心裏更踏實,要是真有,那我可就得報警了。”


    許意祥的麵上閃過一絲慌亂,眼皮亂眨著,他迅速地說:“報警?……不是,那也太誇張了吧,要不我陪你去檢查吧,你看你這不舒服的,萬一在路上……”


    “哢嗒”一響,是防火門落鎖的聲音。


    向榮碾滅了煙頭,不緊不慢地從兜裏掏出了一雙膠皮手套,慢悠悠地戴在了手上。


    “陪我去?萬一真化驗出我體內有軟性違禁藥物,你就可以順道毀滅證據,及時找轍了,是吧?”


    許意祥的臉色刷地一下就變了:“你說什麽呢,不是,你……你要幹嘛啊,你剛鎖門是什麽意……唔!”


    一句話沒說完,他人已經被向榮一把按在了牆上,向榮的胳膊肘就抵在他胸口,劇痛感襲來,他本能地想要掙脫,卻發現居然被鉗製得一動都不能動。


    “藥是你下的,為什麽要這麽幹?”向榮的眼神冷得仿佛能淬出冰,“還有那個接走我的,到底是什麽人?”


    許意祥麵色慘白,額頭上冷汗直下,卻兀自負隅頑抗地回答:“我聽不懂你說什麽,你是不是酒精中毒,發神經了……啊……”


    向榮沒等他說完,一個提膝直接頂在了他的小腹上,許意祥慘叫一聲,彎下腰,老半天都沒能再直起來。


    “你……你個瘋子,這兒有監控,我……我要喊人來!”


    “別費勁了,喊不來,從一層到頂層所有防火門都被我從裏頭鎖了,外麵拉不開,等保安發現得花點時間了,”向榮盯著他,冷笑了一聲,“至於監控,我早上來的時候就把它的方向動了動,現在這個位置是死角,監控根本照不到。”


    頓了一頓,他繼續說:“我不會留下任何證據,包括指紋在內,所以識相就快點說,別弄得滿身是傷才開始擠牙膏,我的耐心有限,同時向你保證,我一定會挑你最疼的地方下手。”


    “你他媽有病吧……嗷……別打,別打了,我說,我說還不行麽……”


    許意祥委實不禁揍,沒兩下就恨不得飆出了淚花,向榮暫時停下了動作,但依舊將人牢牢地禁錮在自己胳膊肘之下。


    “真不關我的事,我隻是……隻是在你酒裏下了點東西,那個給我東西的人說……說就是一般的安眠藥,讓你暈暈乎乎,我把人帶出來會有人接應……他們還說,你在外頭得罪了人,要給你點教訓,但絕對不會要你命,也不是綁架,我才……才……”


    “才肯幹的?”向榮輕蔑地冷哼了一聲,“那真是謝謝你了,還知道關心一下我的生命安全,有選擇的做壞事,啊?”


    “嗷……!!”許意祥的胃部再次慘遭一擊,麵色痛苦地堪比十月分娩。


    “我都說了,你、你別打了,”他的眼淚不受控製地迸了出來,“我真不認識那些人,不,隻有一個人,和……和那個接走你的不是一個人,我全都不認識,他們給了我錢,是、是我貪財,我不對,求你饒我了這一回,我……我補償你還不行麽,那些錢,我都拿出來給你,可他們說……”


    “說什麽?”向榮厲聲喝問。


    “說……說就算我不答應,他們也一樣會找別人幹的。”


    所以言下之意,就是那錢該落到別人手裏了唄?都到了這會兒了,他還在妄圖推卸責任,足見此人根本就沒有一點反省的意思,為了錢什麽都幹得出來!


    向榮心裏一陣陣地直惡心,惡心到連打他一下都覺得髒了手。


    他順勢鬆開了這個肮髒的家夥,往後退了兩步:“那些昧心錢你自己留著買治傷藥吧,我再問最後一次,那些人你真的不認識?”


    許意祥頭連連擺手,頭搖得如同撥浪鼓。


    向榮皺起了眉,回憶著黃豫的體貌特征,大概其描述了一下,然而許意祥思考半晌,依舊十分篤定地搖頭說不認識,他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


    不過想想也對,黃豫是什麽身份?賴好也算是個有頭有臉的體麵商人,幹這種下作的勾搭,用不著他本人親自下場。可除了他們這一波人,向榮就算是想破了腦袋,也再想不出還有什麽人,有必要這樣暗算自己。


    許意祥嚇得渾身發抖,期期艾艾地哀求著向榮千萬別把這事說出去,向榮懶得搭理這種爛人,掏出手機,關掉了錄音鍵,示意對方自己剛才已經錄了音,結果又把這個慫蛋當場嚇了個半死。


    眼見他就快給自己跪下了,向榮掀了下眼皮,丟過去一記“快滾”的眼神,許意祥立刻入蒙大赦,捂著胸口和胃,一溜煙地趕緊竄了。


    眼下算是知悉了一半的緣由,向榮回到工位上,隻覺得周身一陣陣在發冷,這件事的後遺症,好像已初步顯現出來了,以至於他現在看身邊所有的同事,眼神中都帶著些許提防,好像他們每一個都有可能被人收買,隨時隨地對自己實施加害。


    好不容易坐到了下班,他連一秒鍾都不想再多待,罕見地踩著點徑自走人了。擠在人滿為患的地鐵裏,他頭疼似的一下下按壓著眉心,回想適才那一幕,他也知道自己能得來這份消息,純粹是因為僥幸——那姓許的太不禁嚇了,其實說到底,他壓根就沒有絲毫證據,倘若真去做個尿檢,隻怕他在報警前,還得先想辦法解釋清楚為什麽自己體內會含有那些違禁藥品。


    而現在呢,盡管已經有了錄音,可也不過隻能舉證許意祥一個而已,背後的人依然深藏於水下,隻是這事他們做得並不算成功,那麽之後呢,會不會還有後招,又或者,幹脆直接來找自己攤牌?


    想了一路,他步出了地鐵站,直覺外頭的大太陽明晃晃地炙烤著地麵,街上熱浪滾滾,人氣橫流,然而他卻始終連一點安全感都沒有。


    向榮眼神警惕地進了大院,上了樓走到四層時,一晃眼,果然看見五樓平台上站著一個人,他定住了步子,目光冷冽地朝上看去,卻非常意外的,看見了向欣的男朋友楊曦。


    向榮頓時鬆了一口氣,明白自己大概是緊張過頭了,他快步跑上去,在一臉疲乏和戒備中,勉強擠出來一個笑容:“怎麽站這兒,跟向欣吵架了,她不給你開門?”


    說著,他掏出了鑰匙,可就在旋開門鎖的一刹那,他忽然意識到這裏是502,並不是對門那個他們曾經住過的家——向欣根本就沒有這兒的鑰匙,又怎麽可能人在屋中坐,而把楊曦鎖在門外頭?


    他倏地一下轉過了臉:“向欣呢?她沒跟你一起回來?”


    楊曦愣了愣神,倏然對上他布滿血絲的一雙眼,心下登時微微一緊:“哥,我、我自己回來的,有點事……有點事想跟你說。”


    有事?自己回來的?向榮的腦子轟地一下炸開了,第一反應是他們那些人搞事搞到了向欣頭上,向欣該不會出什麽意外了吧?他不敢再想下去了,胸口劇烈起伏,眼神陰鬱地瞪視著楊曦。


    “說!向欣怎麽了?”


    他壓抑著的一聲低喝,徹底驚到了楊曦,小夥子不由自主向後退了好幾步,背脊抵在了牆上,神情中流露出難以置信的驚慌——印象裏,這個長他三歲的學長一向既有威信,又開朗好相處,每每給人的感覺都如沐春風,何曾見過這樣疾言厲色、凶神惡煞般的模樣!


    楊曦嚇得竟一時忘記了要作答。


    好在向榮自己先緩過神來了,看著小夥子被他嚇成這幅模樣,心裏也有點不落忍,他知道自己神經繃得太緊,再這麽下去,楊曦就該是繼許意祥之後,自己在一天之內嚇哭了的第二個人了。


    “不好意思,剛有點急。”他深吸了一口氣,“你說清楚點,向欣到底怎麽了?”


    楊曦咽了下吐沫:“哥,向欣她……她生病了,不過你放心,不是什麽絕症,就是、就是略微有點麻煩……我不想她來回折騰,就讓她先待在學校,醫學院裏做檢查也方便,我……我是背著她,回來跟你先說一聲的。”


    話音方落,他就眼睜睜地看著向榮原本挺直的背一下子垮了下去,麵前這個一度讓他覺得又颯又帥的學長單手撐在門框上,喘息了良久,才聲音暗啞,有氣無力地說:“先進屋吧,進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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