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漸消,冬雪初降。


    祁卓離京沒多久,陳伯和姑父也踏上了回揚州的船。祁垣的銀色小馬已經馴熟了,他不舍得陳伯走,便一塊騎著馬送車隊出城,直到通州驛碼頭。


    水寒天闊,寬闊河麵之上帆檣林立,萬舟駢集。祁垣不由想起上次逃跑的時候,那會兒匆匆忙忙,滿心要回揚州去。如今恍若一夢,不知不覺竟也過去了十個月。


    齊家的船已經在碼頭上等著了,自有腳夫小廝忙著搬運東西。


    陳伯下了馬車,見祁垣發怔,拍了拍他,笑道:“我給你留的幾個都是沒牽沒掛,能安心幹活的。你才學經營,一個人不好支撐,等他們幫你帶出了得用的人手,你再讓他們回揚州去。”


    他給祁垣留了幾個幫手,其中還有位得力的管事。


    祁垣應下,點了點頭:“謝陳伯,我一定好好經營。”


    “不急,你還小,這些慢慢來。”陳伯摸了摸他的腦門,心疼道,“也別太辛苦了,等天暖和了,就來揚州看看。”


    祁垣“嗯”了一聲,扶著他上船。


    “你也好好保重。”祁垣笑了笑,扶著陳伯進入船艙坐下,不經意間看到了他手上的老人斑,鼻頭又酸了起來,“回去就別幹活了,這麽大歲數了,不能太辛苦……”


    “不做了。”陳伯笑笑,“老爺允我回去就辭工,回家看孫子去。”


    祁垣有些意外,不過一想,陳伯的年紀早就該回家含飴弄孫,享受天倫之樂了。這些年齊家雖沒虧待他,但陳伯整日勞心勞力,逢年過節也未曾好好休息過。


    “這次來京城,算是開了眼,也漲了見識。”陳伯看著祁垣格外親近,又摸了摸祁垣的腦袋,“去揚州坐船,你知道怎麽坐吧?”


    祁垣眼眶一熱,使勁點了點頭。


    “那就好。”陳伯道,“到時候若能跟徐公子一塊,自然最好。若是你自己出行,切記留意船隻新舊,那種舵損帆穿的,不耐風浪,不可坐。”


    祁垣知道他放心不下,忙點頭:“我雇新船便是。”


    陳伯微微頷首,又捋起胡須,諄諄教導:“另外還有三不。一不可貪涼。行旅在途,無論四時冬夏,都要帶厚衣厚被。即便夏日行船,也不能吃冷食,穿薄衣,否則病邪侵體,船上缺醫少藥,救治不及。”


    祁垣從未想過這些,忙道:“知道了。”


    “嗯。”陳伯道,“二不,是不夜行。不管水陸,都要天亮再走,才能避開匪賊……”


    祁垣:“好的。”


    “三不,是不可露財。隨身若有銅鐵之類的重物,一定交於船夫,不要隨身帶著,以免讓人誤認成金銀財物,惹來災禍。那種衣衫齊整但無行李的人,也要格外提防……”陳伯拉著祁垣的手,叮囑許多之後仍是放心不下,最後幹脆道,“罷了罷了,你到時寫封信,我讓船來接你好了……”


    祁垣很少見他這樣嘮叨,這下不由笑了起來,“我又不是小孩了,出門會注意的。”


    “那就好。”陳伯頓了頓,抬手摸了摸祁垣的臉,“不知道怎麽回事,老頭子看你,就跟見著自家孩子似的,怕你磕著碰著……”


    姑父已經帶著人把行李都安置好了,船夫又過來,詢問何時開船。


    “千萬要記得來揚州。”陳伯看向祁垣。


    離別在即,祁垣忍了半天,眼圈還是一下就紅了,喉嚨發堵,話也說不出來。他狠狠點了點頭,衝上去,使勁抱住陳伯,隨後轉頭跑了下去。


    卯時整,船夫解攬行船,兩艘漂亮的大船一前一後,悠悠駛入漕河之中。


    祁垣站在岸上翹首遠望,漕河之上官舫民船往來雲集,那兩艘大船很快混跡其中,難以辨認。祁垣又看了許久,這才轉身,策馬回城。


    有了陳伯留下的人做幫手,家裏也沒了其他雜事,祁垣便將精力正經放在了香鋪上。


    他讓陳元吉做中人介紹,先跟幾個通州的香戶簽了契,讓他們往鋪子供著香料。隨後又找到中人,將對麵的一處成衣鋪子盤了下來,也改成香鋪。


    這邊的祁才子合意香鋪專門賣些士子們常用的熏焚之香、佛寺供香,取名也甚是吉利,都是“及第”“狀元”又或者“醍醐”“雅意”“清遠”等名,價格定的高低都有,但如果是寄居在佛寺古廟的書生,每月可以憑字畫來換取一盒“清靄香”。


    對麵的香鋪,則是賣些妝飾用的香件、香粉、香油、香膏等。雖然合意香鋪開的早,但新開的這家上貨卻更多,尤其是各類帳中香尤其緊俏。阮鴻最近又風流起來,時不時便來跟祁垣套近乎,專門買些姑娘家最愛的花香香餅出去哄人。


    隻是閣老最近煩悶不已,阮鴻受到遷怒,所以被禁了花用。偶爾手裏沒銀子,他便拿些有意思的東西來換,當然阮大公子向來是好麵子的,若是換一兩銀子的香餅,他必然拿著值三四兩的東西來,絕不肯讓祁垣吃虧。


    然而即便這樣,若是碰上方成和在鋪子裏,還是難免不了被譏誚一頓。昔日的同舍好友,隔三差五便要在鋪子裏掐起來,大打一番,繼而不歡而散。


    祁垣本就忙地腳打後腦勺,起初怕他們倆生了嫌隙,還從中說和了兩次,後來見這倆總這樣,漸漸也隨他們去了。


    誰知一來二去,阮鴻卻像是得了趣,每天都要去鋪子裏晃悠一圈,偶爾占了上風,便高興得不得了,非要去找徐瑨炫耀炫耀。


    徐瑨對此很不理解,看他跟看有病似的。


    “你又爭不過謹之兄,為什麽非要去找罵?”徐瑨莫名其妙道,“若是沒錢買,從我這裏借一些便是。你要是不好意思,就給我多計一分利。”


    阮鴻簡直驚了:“你跟我還算利息?還要多加一分利?”


    “嗯。”徐瑨盤算了一下,一本正經道,“老婆本,多賺一分是一分。”


    阮鴻:“……”


    “你跟逢舟可真是一家人……”阮鴻目瞪口呆道,“他現在簡直掉錢眼兒裏了,忙的整天見不著人影,我這幾天就看見他一麵。你呢?”


    阮鴻好奇起來,雙眼放著賊光,問徐瑨,“你倆正蜜裏調油的時候,是不是常偷偷見麵?”


    徐瑨:“……”


    如今太子正是用人之際,徐瑨自己就忙的不得了,連休沐之日都被占用了。偶爾抽點空去找祁垣,卻是比阮鴻還慘,從來沒找到過。


    “唔。”徐瑨淡然道,“我們自然是天天見的。”


    阮鴻不禁羨慕起來。


    徐瑨雲淡風輕地喝茶,等人走後,這才臭了臉,鬱悶的不得了。


    直到冬至前一日,徐瑨辦差,看到祁垣在打首飾的鋪子裏亂晃,這才把人捉住。


    此時臨近年節,首飾鋪子裏都是挑買東西的女眷,個個身姿窈窕,容顏如玉,祁垣穿著一身大紅衣服混跡其中,竟差點讓人認不出來。


    徐瑨簡直又氣又笑,等走近了,卻又不好意思進去,隻在門外等著。


    他往那一站,店裏立刻騷亂起來,膽大的女客幹脆吃吃笑著,往外伸著脖子看傳說中的三公子。


    祁垣正好要跟掌櫃上樓,好奇地回頭看了一眼,眼睛立刻瞪圓了。


    徐瑨趕緊快步衝了過去。


    掌櫃將二人請至雅間,又上了上好的雪芽茶,隨後便去取東西了。


    徐瑨等人走遠,這才看向祁垣。


    “你怎麽來這裏了?”徐瑨輕咳一聲,“這家銀樓都是女子用的頭麵首飾。”


    祁垣卻隻看著茶碗,垂眸不語。


    徐瑨納悶,抬眼看他,突然臉就紅了——祁垣不知何時脫了鞋,腳丫子從桌下伸過來,踩在了他的腿上。


    “唔。”祁垣喝了口茶,“我給雲嵐打了一套頭麵,過幾天她要行及笄禮。”


    徐瑨:“……別鬧。”


    這桌子雖有厚重的桌布罩著,但掌櫃的隨時可能推門而入,萬一朝祁垣那邊多留意一點,一看便知他在做什麽。


    祁垣卻恍若未聞,腳丫子很不安分地繼續在他腿上繼續蹭蹭,徐瑨喉嚨一緊,伸手去捉,祁垣又笑嘻嘻地收了回去。


    “你怎麽來了?”祁垣笑得眼睛彎起,歪著頭問,“今天不忙嗎?”


    徐瑨收起手,祁垣卻又伸腳過來,這次幹脆兩隻腳都拖了,從徐瑨的袍裾下麵鑽進去,貼著他的腿取暖。


    徐瑨:“……”


    他被祁垣笑得沒脾氣,隻得忍了下來。


    “正辦差呢,見你在這,過來看看。”徐瑨臉上飛紅,挑眉看他一眼,“看你給哪個小姑娘買東西……別亂動……”


    祁垣這幾天沒見他,心裏也想的緊,所以故意淘氣逗他。誰想剛剛聽他說話走了神,不小心踩到了某個地方,還抬腳勾了勾。


    祁垣:“……”


    “哦。”祁垣的臉轟的一下通紅,趕緊抽回腳,然而這次卻被人握住了腳腕。


    “怎麽這麽涼?”徐瑨紅著臉問,“不是給你做了一雙皮靴?”


    “早上去接了一趟貨,”祁垣也紅著臉答,“走的匆忙,穿錯了。”


    徐瑨:“哦。”


    他往前挪了下椅子,給祁垣暖腳,身形卻仍坐的筆直。


    祁垣轉頭去看,見徐瑨雖然還是辦差時那副神俊冷清的樣子,但睫毛低垂,薄唇緊抿……不由心猿意馬起來。


    他不覺咽了口水,正要說話,就聽房門被人敲了兩下,隨後掌櫃的帶著一眾夥計,抬著東西走了進來。


    屋裏瞬間站了七八個人,圍著他和徐瑨。


    祁垣:“……”他來不及抽回腿,這會兒大家都看著首飾箱子,他若有動作,旁人一看便知。


    徐瑨的身子也微微僵了一下,不過他掩飾的很好,對掌櫃道:“挨件拿上來看看,其他人在外麵等著。”


    幾個夥計便又出去,掌櫃的也笑嗬嗬地應下。祁垣趁這個功夫,趕緊抽回腳坐好,腦門上已經冒了一層汗。


    徐瑨看他一眼,唇角勾了勾。


    “祁公子所定的三幅頭麵,金銀玉各一副,都在這了。”掌櫃的在桌上鋪了一層軟布,隨後將頭麵首飾挨件呈上,給祁垣過目檢驗,“金頭麵,挑心一支、分心一枚、鬢釵一對、掩鬢一對……小插、啄針……工二十六件,您看看,是按您要的金累絲蜂蝶趕花圖樣做的。我們當家師傅親自打造,京中絕無第二份。”


    三副頭麵,一副便有二十六件,尤其是這副金累絲的,造工極為精巧,花瓣是薄金葉做成,枝枝蔓蔓皆纖若毫發,一蜂一蝶靈動非常,整套頭麵繁而不亂,互相掩映搭配,仿佛風一吹過,便有花香蝶舞一般。


    徐瑨便是看多了好東西,又經常出入宮中的,也被驚到了。


    他這下倒是明白了祁垣為什麽忙瘋了似的經營鋪子,單是這頭麵不知道灑了多少銀子進去,可不得拚命掙嗎?隻是祁垣哪來的這麽多銀子?


    祁垣的確肉疼的很,其實這次姑父過來,暗中也給了他不少銀票,隻因他幫齊府避過了大禍。


    祁垣原本不想要,後來想起雲嵐的及笄禮,又惦記著還得買個宅子,便改了主意,心想反正是自己親爹的錢,花便花了,大不了以後賺出來再給他便是。


    兩千兩銀子,撒手便沒,真真的花錢如流水。


    不過這會兒看到成品,祁垣心裏卻又覺得,值!京中的手藝匠人果真厲害,比他在揚州買的不知道精細多少。


    掌櫃的也格外會做買賣,如今京中富戶怕被捐銀賑災,個個哭窮,銀樓首飾的買賣也比之前差了不少,這下終於碰到個出手大方的,當即便送了祁垣一件揀妝,內置鏡架,又有多個小抽屜,可放胭脂粉盒等物。


    這揀妝雖然隻是普通的漆木,但裏麵格局精巧,很是喜人。


    祁垣心情大好,讓掌櫃一塊送去自己家裏,又喊著徐瑨一起回去,盤算著晚上吃點什麽。


    徐瑨無奈道:“我還要去辦差。”


    祁垣有些失落,不見的時候還不覺得,一見了麵就格外不想分開了。


    “就這麽忙?”祁垣揪著他的袖子,“晚上也不行嗎?”


    徐瑨一怔,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地問:“晚上?”


    祁垣隨即就明白了,倆人前幾次在一塊,親親摸摸一晚上就過去了,誰都睡不好,所以徐瑨後來就不去。


    “哦,不方便就算了。”祁垣訕訕道。


    “這幾日朝中事多,我跟朱大人忙著翻案,再等幾日。”徐瑨的話裏卻有了笑意,摸了摸他的臉,最後落到下巴上,輕輕撓了撓,“就等兩日,如何?”


    這話說的……跟自己多巴不得似的……


    祁垣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很沒氣勢地瞪了他一眼,轉身跑了。


    他嘴上不說,心裏卻惦記著。


    第二日,雲嵐行及笄禮。彭氏雖是伯夫人,但二房向來交際少,因此隻請了幾位親近的翰林夫人和符老夫人等人過來,簡單置辦了一番。等到晚上,客人都走了,祁垣才把東西都抬了過去。


    便是家中最近寬裕起來,彭氏和雲嵐也被嚇到了,好半天不能回神。


    “這頭麵不是我一個人置辦的。揚州的伯修兄跟我是結義兄弟,他也出了許多銀子。”祁垣笑道,“以後雲嵐就當有兩個親哥,以後置辦嫁妝,都能有兩份呢。”


    彭氏被驚地半天不能回神,連聲道:“這可如何使得!無功不受祿,我們已經欠齊家許多人情了。”


    祁垣心中一動,便趁機道:“以後日子還長著呢,更何況我日後也要常去揚州的,伯修兄若考取功名,來日也要上京念書。”


    “如此,倒是難得的緣分。”彭氏唏噓半晌,又叮囑道,“別人富而好禮,我們卻不能貪人便宜,你舅舅如今在外任期已滿,聽說如今朝中大動,他約麽回京任職,約麽會被調去江浙一帶。到時候若能機會報答齊家,你莫要忘記。”


    祁垣一愣,突然想到徐瑨所說的“忙著翻案”,原來是那些忠良舊臣要被重新啟用了?但蔡賢在朝中勢力傾天,也不知道是否順利……


    不過若是能成,可是再好不過了。畢竟舅舅是正經翰林出身,不管是在京中任職,還是去往江浙一帶,都是正經的進士官,齊府這下也算朝中有人了。


    當然等齊伯修考取了功名,齊家更了不得了……


    至於自己,賺錢就好,賺錢使人開心,看今晚雲嵐簡直高興壞了。


    等以後去徐府下聘禮,也要這麽豪氣衝天才行!


    祁垣越想越高興,裹了裹被子,正好美滋滋地睡覺,就聽窗戶那有人輕叩了兩聲。


    徐瑨穿了一身夜行衣,偏不走門,從窗戶翻了進來。


    祁垣吃了一驚,轉身去點燈,卻被人打橫抱起,放到了床上。


    他忍不住笑了起來,問徐瑨:“你怎麽這身打扮?”


    “早就宵禁了,偷偷摸摸出來的。”徐瑨單手解著衣服,這次卻有些急不可耐,低頭尋著他的嘴巴親了親。


    祁垣抬手抱住他的脖子,想說什麽,又覺得多餘。


    “想你了。”祁垣低聲道,“才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隻是個紈絝啊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五軍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五軍並收藏我隻是個紈絝啊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