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之後,祁垣就被彭氏“禁足”了。


    彭氏那天晚上便感了“風寒”,夜裏寒噤不止,隔天一早又請了大夫過來醫治。大夫連聲道這病來的古怪蹊蹺,雖然開了藥,卻並不敢保能立即見效。老太太怕彭氏是路上染的惡病,這幾日避之不迭,也不讓彭氏過去立規矩了。


    替襲一事也暫時擱下,算是勉強逃過一劫。


    祁垣原本還有些擔心,等得到雲嵐的通風報信,知道是假生病後才暗暗鬆了口氣,心想這彭氏雖然委屈求全,但能把一雙兒女拉扯這麽大,看來也是有些智慧的。


    那邊沒有大事,祁垣自己安靜待了半日,不禁又開始想家。


    這小院裏陋室寒窗,夜裏起風便呼呼作響,他水土不服,早上還要起來練字——原來的祁垣一直是每日寅時末就起床讀書的,丫鬟們不知道小主人換了魂兒,依舊天未亮就進來鋪紙磨墨。


    祁垣不敢表現得太異常,每天隻得掐著胳膊瞪著眼起床。


    當然字是寫也寫不好的,裝模作樣寫幾個之後,他便會把丫鬟趕出去,說要靜心,實則是插上門鎖去睡回籠覺。等一口氣睡足,再起來後拿筆墨亂畫一通,團一團扔地上,假裝是自己寫廢的字帖。


    丫鬟們雖沒看出異常,祁垣自己卻有些吃不消。他從小便有些貪睡,齊老爺再氣他不成器,也不舍得讓他早起。至於現在的粗衣糲食,更是祁垣原來想也想不到的。


    他每日挨的頗為辛苦,再一想那國子監萬一是有去無回,真不如早早逃了。


    這日他掛著兩個烏黑的眼袋,蔫頭耷腦地琢磨回揚州的事情。


    其實那天遊驥小兄弟講了不少,這下江南,頂要的無非兩件事。


    一是路引。本朝有規定,百姓離家百裏以外,需要有官府出具的路引才能出行,否則便算流民 ,一旦被巡檢司查獲,那是要送法司論罪的。唯獨有功名的生員不受此限製。


    祁垣本來犯愁,後來一琢磨,現在他本就是秀才身份,靠腦袋上的生員巾便可通行天下,遂又轉憂為喜。


    這第二件,便是一路上要花的銀錢了。從京城去江南,需從通州行水路,租車雇船自不必說,一路上關卡重重,還要吃飯穿衣,林林總總,少說也要準備三十兩銀子。


    祁垣現在身上連銅板兒都沒幾個,琢磨著出去掙點,自己卻又沒什麽門路。待要典賣些東西,這原身隻有個耳挖簪,賣了也換不回幾個銅板。


    這邊正在犯愁,卻聽外麵突然有小丫鬟說笑聲。


    祁垣支了窗戶看,就見小姑娘雲嵐又興衝衝地來玩了。


    自從那天祁垣怒斥老太太後,雲嵐便格外崇拜他這個哥哥,隔三差五就來看看。祁垣在家是獨子,便是和大伯家的孩子比,他也是年紀最小的,因此麵對突然冒出來的妹妹格外不自在,不知道該怎麽相處。


    雲嵐挑了簾子進來,門口便跟著竄進一股寒風。


    雖是二月中旬,但外麵仍舊春寒未散,祁垣被凍地抖了抖,斜眼看她:“你怎麽又來了?”


    雲嵐笑道:“我怎麽就不能來了?母親又沒禁我的足。”


    她已到及笄之齡,雖然衣著素樸,但生的杏臉桃腮,溫婉可愛。這會兒歪著頭淺笑著看祁垣,祁垣也說不出討厭的話來,隻掀了本書裝模作樣的看:“我還以為你是個老實的呢。”


    雲嵐笑嘻嘻地坐下,促狹地看他:“我也曾以為你也是個老實的呢,那天不一樣把老巫婆罵得臉都綠了。”她說到這難掩興奮之情,眼睛晶亮地又誇了一遍,“那天大哥好厲害,妹妹好佩服大哥!”


    祁垣最受不得這種恭維,又見嬌俏可愛的小姑娘滿眼崇拜之情,忍不住就有些驕傲,道:“放心,以後再有人敢欺負你們,大哥還去罵!”


    雲嵐搖頭:“大哥好歹是個大秀才,整日的罵人做什麽。”


    祁垣道:“誰說秀才就不能罵人了?看多了書,罵的更好呢。”


    雲嵐愣了愣,“噗嗤”一下笑了出來:“哥,你這次回來怎麽完全變了個人兒似的。”


    這已經是第二次有人這麽說了。祁垣心裏突的一跳,扭頭問:“我就是想開了一點,差別有這麽大嗎?”


    雲嵐想了想:“倒也不是。小時候你也陪我玩的,就自那年麵聖後你才整日的悶起來,也不怎麽跟我說話,一張口便是要我去讀《閨範》。”


    祁垣心裏這才有了底,拿出先前的借口:“我這次曆經大難不死,自然跟之前不一樣了。再說了,我現在也不想跟你說話,你整日的往我這跑幹什麽?”


    雲嵐聞言輕輕哼了一聲,叫屈道:“敢情我巴巴地來送東西,還有人不稀罕呢!”


    話雖這麽說,卻仍興奮地招呼身後的小丫鬟。


    那丫鬟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攤開手。手心裏赫然是一個小小的琉璃瓶。


    祁垣一愣:“薔薇水?”


    雲嵐堵著氣麵朝窗外,眼睛卻骨碌著轉過來,悄悄看祁垣的臉色。


    祁垣以前整日拿上品的薔薇露刷頭也不覺得如何。這種普通的薔薇水自然不怎麽入眼,隻隨手翻著看了看。


    還是雲嵐的小丫鬟機靈,見狀忙道:“少爺,這薔薇水可是小姐求人買回來的呢,單這薔薇水就要一兩銀子,姑娘為了少爺體麵,又要了這琉璃瓶,總共花了三兩銀子。”


    祁垣一愣:“多少錢?”


    “你說呢。”雲嵐哼道,“那天我們出發前,大哥不是好奇那句‘露華濃處滴真珠’是什麽樣嗎?這個便是了。我托了符姐姐給買的。二月份這東西最是緊俏,符姐姐又托了旁人,這才輾轉弄來一瓶。我可是才得了就給你送來了。你倒好,一點兒不稀罕似的。”


    祁垣是真有些意外——他以前都用自家的薔薇水,這東西也不怎麽往外賣,自然不覺得如何。哪想到在京城,小小一瓶竟然要這麽多。


    那天虎伏說過,雲嵐的例錢總共不過一兩,府內又不會給額外的頭油錢,所以她的衣服首飾,胭脂水粉都要從這裏麵出。這錢放在普通人家或許還行,但他們家到底是伯府,彭氏少不了要帶著女兒出門走動,一來二去,這錢可就太不夠用了。


    祁垣自從見到雲嵐起,這姑娘的衣服襖子便都是舊的,即便是見客穿的衣服也都是早已過時的樣式。


    可是這會兒……


    祁垣忙笑:“怎麽可能不稀罕。隻是給了我,你用什麽?”


    雲嵐抿嘴一笑,鼓著腮道:“妹妹平日也不大出門,哪用得著這個。還不是為了你過兩日便要去東池會麽,咱家的香囊又拿不出手。你用些薔薇水也體麵。再者下個月你還要去國子監坐監。我聽說那號房是兩人一間的,到時候別人都是錦衣華服,裙裾生香的,唯獨你連個香丸都沒有,再被笑話了去怎麽辦。”


    祁垣已經從虎伏那問過了東池會的事情,頭疼的不得了,這會兒再聽國子監更是兩個腦袋大。


    雲嵐不知道他的心思,見他低頭沉思,還安慰他:“母親早就找了鋪子給大哥新做了兩身衣裳,估摸著這一兩日就成了。我也做了新的鞋襪,到時一塊給你拿過來,定不會讓大哥在外跌了麵子。”


    祁垣苦笑,撓著頭不知道說什麽。大家都對他寄以厚望,可他卻隻想著怎麽趕回揚州享福去。更何況即便他不回揚州,那狀元也考不上,留下來早晚會露出馬腳。


    雲嵐卻隻當他害羞,又擔心耽誤他讀書,便要帶著丫鬟先回去,臨走時問祁垣:“明日的春社廟會一早就開,兄長可有要置辦的東西?”


    “我能買什麽?”祁垣搖了搖頭。


    雲嵐道:“去買幾個好看的香囊啊,萬一花朝節那天有姑娘贈香,大哥總要有東西收著吧!”說完又促狹一笑,“妹妹這幾日正學著調香呢,若是能成,花朝節那天哥哥可以裝一把,看到喜歡的姑娘也給人送去。”


    祁垣跟更覺好笑:“調香還用得著你?”話一出口,腦子裏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


    本朝的花朝節素有對佳人好友簪花贈香之俗,因此每年二月,各地的香品價格都居高不下。


    祁垣雖然讀書上學不行,但對齊府的數百種香方卻是自幼熟記,了然於心的。他剛還愁著怎麽攢些盤纏呢,這會兒卻突然琢磨著,何不做些香丸香餅出去賣?


    到時候隻要攢足三十兩銀子,自己便立刻回揚州府認親。事成之後再著人給這娘倆捎些銀錢過來,多了不說,上千兩的銀子他自己便能拿得出來。


    彭氏母女有了錢,可以出去買個宅子另過,至少不用事事看那老巫婆的臉色。甚至他可以跟老爹商量,認彭氏為義母,供養她到老,這樣也算結了一份善緣。


    祁垣越想越妙,恨不得立刻便回揚州府把這事給辦了。


    雲嵐走後,他便迫不及待地回屋,把自己的錢袋子翻出來。原身這邊沒什麽餘錢,零碎銀子加上銅板,一共還不到二兩銀子。


    那些上等的香方大多要用龍腦麝香等料,祁垣這下沒法買,隻得苦思半天,寫了兩張用料單子的方子出來。又看了看,重新謄抄一遍,將原來的兩張撕了。這次隻寫了香藥名稱,不寫分量,且是混著寫在兩張紙上。


    這便是他出身商戶的謹慎了——香方乃是他們的生財之本,外麵人多嘴雜,他可不想讓人給抄了去。


    兩張單子,一張自己揣著,上麵都是要細細挑選的好料,外行人容易被蒙騙,隻能自己親自去選。另一張則交給虎伏,去買些普通的香藥。


    祁垣把單子寫完,才把虎伏叫進去細細囑咐一番。


    虎伏納悶:“少爺是要買來做飯嗎,這茴香、豆蔻、香油、荷葉…… ”讀到後麵卻又不懂了,淨是些附子、白芷、丁皮之類。


    祁垣也沒打算瞞她,便道:“我想試著合幾劑香丸,所以讓你去買些料回來試試。”


    朝中文人士子製香成風,民間也常有人自製些香餅子,虎伏倒不覺得稀奇,隻是歎氣:“怕是不好做呢,夫人以前從徐翰林夫人那抄了一張《旁通香圖》回來,但周嬤嬤合出來後氣味怪怪的,因為這事,老夫人還罵了夫人一頓,說夫人浪費東西。”


    祁垣心中冷笑,彭氏買香藥肯定用的自己的錢,那老太太還要追過去罵,也真不是東西。當然製香並不是簡單的把香藥合在一塊,從炮製到合香都有講究,一般人的確做不好。


    “那你可保密,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便是夫人和嵐兒那邊也不行。”祁垣道,“老太太現在正尋我錯處呢,萬一讓她知道了,仔細這院子裏的都倒黴。”


    虎伏神色肅然,立刻道:“奴婢知道了。”


    京城之中沒有香市,但明天的廟會應該會有不少販賣香藥的攤子,實在不行就去鋪子裏買。


    祁垣打定主意,當天又給院裏的另兩個小丫鬟放了假。第二天一早,他便跟虎伏鎖了院子,偷偷從後門溜出去,直奔廟會去了。


    廟會的位置在刑部大街上,處於京城最西。忠遠伯府則位於京城最東,主仆倆走了一段,從街上叫了輛驢車,繞著過了玉河橋,一路往西拐上了長安街。祁垣早上沒睡足,歪著車廂裏頭一點一點的打著盹兒,正困著,就覺車子突然急停,他一個趔趄差點滾翻出去。


    外麵的車夫正忙不迭地驅著小驢往旁邊躲。祁垣納悶,往車外一看,卻見遠處幾個錦衣玉帶的公子哥兒正策馬經過,街道上的行人車馬紛紛躲在兩側避讓,像是怕驚擾了那幾個貴人。


    他心中暗暗惱火,心想這京城的紈絝到底比自己老家的跋扈一些,他從小頂多仆從多些,又招搖一些,但這種在城裏策馬狂奔的事情可不敢幹,人那麽多,萬一踩到了搞不好出人命。


    心裏鄙視,他的麵上便也露了出來,隔著破爛的車窗看那幾個公子哥兒。前麵的兩個都沒什麽看頭,不過是穿著輕紗異錦,帶著金玉帽頂,比尋常紈絝鮮亮些。唯獨中間的藍衣公子,眉目俊朗,姿態又正,月誇下一匹的紅鬃白馬,威風颯颯,前攀胸和和秋帶上懸著金瓣兒鏤花杏葉,連人帶馬均顯出一份不同於他人的矜貴來。


    祁垣不覺想起了那句“皎如玉樹臨風前”,隻是玉樹威風遠不及遠處那人。他愣了會兒神,又暗暗拿那人的長相跟自己這具身體比了比,片刻後心裏暗暗哼了一聲,又縮回了腦袋。


    幾個公子哥兒很快飛馳而過,後麵又有幾個仆從跟上,各自提壺攜酒。


    祁垣恍惚看見遊驥也在其中,然而一行人過去得太快,他看得不太真切,又探頭瞅了瞅,見人都跑遠了,隻得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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