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一聲竹節脆響,裴鈞立在忠義侯府門前的廊簷下,收手合傘。


    黃昏將盡,這時振臂甩落一傘的雨,他襯著廊外細絲垂眼打量手中這楠竹傘麵,隻見傘上紫雲飛燕、銀絲繡光,暗紋中是桂月隱約,手柄處鐫輕舟泛水,水盡匯成瀑布,落為靛青的穗子垂著,其形清而色雅,一刀一線都是匠心。


    先時並未留意,可此時細想之下,他似乎記起這樣的傘是從永順帝在位時起,就曾由宮裁做出贈與皇親的,逢年過節會送至各府,到了雨月也會賜予京中高官。每一把傘的花樣不同,繡繪品級雖各自有別,卻都精美非常,賞下算是天家榮寵,帶在手邊亦分外雅致。


    實則這種傘,裴鈞府中也可尋出兩把來,他早年都當尋常,並不曾在意過,後來也更模糊了記憶。隻因到了元光十一年時,薛張改弦弊病逐顯,內稅在虛升兩年後驟然滑落,國庫頹勢更甚,宮中用度亦被削減,這樣工造奢侈的傘就不再做了。而曾經輝煌二十餘載的永順盛世,其風貌與意氣,也正似凝結在這浮華繡傘的飄針飛線中,被他這出生於盛世最鼎盛時期的軍戶庶民之後一眼眼見證著、甚至傳奇般躋身於重臣之列一步步艱難護衛著,最終卻依舊一點點堙沒在永順帝仙歸後的第二十個年頭,一去而不複返。


    自那以後,天下漸漸步入動亂,似乎就連坊間歌舞都逐年失色。待到元光十四年,裴鈞手中僅有的實權已無力抑製內亂的蔓延,不免幾度上疏痛陳時弊,然而內閣依舊充耳不聞,甚至找出諸多借口指摘他竊權弄柄。


    他鼓動薑湛幹脆罷黜內閣以止政法,斷言隻要一切重整,江山萬象仍有回轉之望。可薑湛卻姑息遲疑,似乎仍對薛張存有僥幸,更或許是因為憂懼裴鈞獨攬大權而不敢放手,終於錯過了挽救大局的最佳時機,以致裴鈞曾經的預言,終究盡數應驗。


    新政還是敗了。鹽戶、軍戶頻頻發亂,四境征人蘆管聲起,山河政令善變、府道民不聊生,貪墨橫行、冤抑無道,一連兩年,各地入京的稅賦總額竟不足六百萬兩,屯倉餘量也不滿百萬擔。可朝政捉襟見肘之時,塞外夷兵正虎視眈眈,宇內群臣又束手無策。晉王的再度出征被罵為聚兵思變之舉,張嶺一朝忽而栽倒在宮道上抱了病,薛太傅也自請重罪引咎致仕,蔡氏更樂於將責任塞給前二者,滿朝上下再無一人來收揀動亂,鎮日上殿,都隻顧爭鬧推諉。


    薑湛因此憂慮如山,病倒倦勤,養屙深宮,一日夢中驚醒,惶惶然問裴鈞如何是好。


    其時,六部、五寺之職已被內閣道道監控,裴黨一脈就算提出推翻新政或再次變革之議,也絕無可能得到內閣的票擬。此番情境下,裴鈞不禁與薑湛相顧沉默,良久後,他才在崇寧殿昏暗的雕燈下,凝望向暖被中羸弱的薑湛,抬手擦幹薑湛臉上的清淚,深思再三,隻平靜地要去了薛太傅的舊職。


    就此,他扛起薛張撂下的爛攤子,就著內閣這混亂通行卻實已敗北的“新政”為名,開始了他生前最後五年的變國之路,倏忽便在光陰彈指間霎眼望盡山河沉浮,曾經風發意氣的,因他身死而敗、功虧一簣,最後都消散在風雨飄搖裏。


    而直至死前,他也再沒見過宮中這繡傘重現世間。


    思量到此,他倒握傘柄歎氣回身,叩響了自家府門。


    門一開,六斤便探了腦袋出來,給裴鈞行了禮道:“大人,方才來了好大一幫人,說是您新買的護院兒,已經都進去了。董叔叔怕街坊瞧見了起疑心、嚼舌頭,便囑咐先把門關上了,眼下思齊哥哥正給他們錄名兒呢。”


    裴鈞一聽,便知是薑越給他調的人馬到了,也不說明,隻掀了袍子便往府中去看。六斤在一旁慌慌要接過他手裏的濕傘,他卻沒給,僅換了手仍自己拿著。


    到了院中,但見四五十布衣男丁群聚簷下,一個個精壯有力、高大威武,擠得這原本寬敞的房廊都顯出分仄逼。此時一見裴鈞來了,四五十人又整齊劃一地齊喝一聲:“見過裴大人!”其聲似震雲,然而又並不下跪行禮,眼見確然都非家仆,而俱是行伍出身的兵士。而這些人若是薑越親自點來的,大約還當是軍中精銳。


    裴鈞不禁莞爾,一時隻覺自個兒這朝中猛虎是被薑越護成了家貓,卻倒也不害臊,心裏拾著蜜似的,隻指點六斤、董叔拿銀子賞賞將士。轉眼看錢海清還在忙著點算人頭、身家和護院月銀,他便也不急,隻吩咐錢海清完事兒後,即刻到書房尋他。


    不一會兒,錢海清捧著名冊和賬本噠噠跑到書房外敲了門,得當中一聲應了,小心推門進去,見裴鈞正無喜無怒地看著手中的竹傘繡麵,似乎正凝神想著什麽。


    他輕咳一聲,隻如往常般要報上那護院兒統錄之事,誰知此時,卻聽裴鈞忽而沉沉冷聲道:


    “你跪下。”


    錢海清一愣,連忙不由分說撈著袍子噗通跪在地上,一時不敢吭聲。他偷偷抬眼瞄了堂上一下,卻見裴鈞神容依舊沒個笑意,心裏不免咚咚打起鼓來,腦中急轉數圈,卻實在想不出自己做錯了何事。


    這時,頭頂再度落下裴鈞嚴厲的聲音:“你知不知道今日出了什麽事?”


    錢海清一整日都在府中教薑煊讀書,被孩子鬧騰了一天頭都快裂了,哪兒知道外麵景況?此時聽裴鈞口氣嚴厲,他不免更緊張起來:“學、學生不知,還望裴大人明示。”


    裴鈞將手裏的傘立在桌邊道:“今日一早,你讓曹先生接的那李存誌,竟然忽而毫無音信地進京了,不止如此,他還更奔馬皇城、擊鼓鳴冤,將狀告唐家之事鬧得人盡皆知。如若不是我巧在南城大道上看見了他,他這一進宮去,怕就得橫著出來了。你看看你做的是什麽事兒!”


    錢海清大驚:“怎、怎會這樣!學生明明和李知州說了,一切尚要從長計議、徐徐——”


    “你這學生呀,嘖,真連點兒小事兒也做不好。”裴鈞打斷他,涼涼了歎口氣,轉身從書架上取下個素布封皮的空白文折,抬手揀開了書案上薑煊學詩的幾本冊子,拿起筆架上未幹的軟毫,微微思索一二,提腕便在文折中速速落筆。


    錢海清一看他神色是絕然失望般,又是這二話不說就提筆寫折子的架勢,像是要寫個薦帖把他趕出府去,當即嚇得拚命求情道:“裴、裴大人別別別!裴大人息怒!學、學生錯了,學生知錯!是學生少諳世事、不曉變通,未料這截訟之事如此可怖……可、可《晉書》有言,這……這‘以功補過,要之將來’,學生也是初出茅廬,這才壞了裴大人的事兒。裴大人就當學生是夜郎自大、不知天高地厚,原諒學生罷!學生一定痛改前非,將功折罪!裴大人,學、學生哪兒也不想去,學生此生夙願便是拜在裴大人足下為徒,求裴大人萬萬不要把學生薦走!學生往後一定唯裴大人是從、唯裴大人是尊,必當銜環以報裴大人恩情,做牛做馬伺候裴大人終老,求裴大人——”


    “寫好了,你看看合不合適,不合適我再改改。”


    裴鈞漠然說完這句,便起身把寫好的折子隨手遞到錢海清麵前,待錢海清哭喪著臉顫手接過了,他又再度坐回椅中,依舊是無喜無怒地端起手邊花茶來,輕輕呷了一口。


    錢海清手捧那文折心下一涼,悲哀地想道,這便是裴大人寫了帖子,要把他薦去別的地方了。他抖著指尖打開那文折的瞬間,鼻尖一酸便雙眼含上了淚,想自己飽受毒打、費盡心機,好不容易圓了念想到裴大人近前了,誰知一個不慎不察,竟就前功盡棄!


    淚眼朦朧中,他慘然瞥向那文折上,隻見那當中是裴鈞瘦勁蒼然的字跡道:


    “……府有善生,錢氏海清者,敏而好學,性良且恭,精微靈通。今感念其誠,特納為徒。日後既學官事,當以天下萬民之苦樂為任,望初心永固,善念永存,不以富貴而驕之,不以寒賤而輕之,不違心道,不起禍祟,廣修仁賢之義,惠悉聖賢之教,宜鑒君子之德,以振濁世之風。即日,禮成。裴鈞手肅。”


    錢海清雙眼頓頓一眨,大顆淚滴啪嗒落在手背上,這時方知裴鈞方才是逗他玩笑,實則竟要收他為徒。他不可置信地瞪目看向裴鈞,難掩激動地膝行半步向前,一時張口卻嗆聲咳出,忽地竟涕淚俱下,囁籲再三,終不成一言。


    裴鈞見他如此,捧著茶杯笑起來:“哎喲,還真哭了。嗐,早知道就不逗你了。”


    錢海清哭得語無倫次:“裴大人明明……為何,李知州……學生本來……”


    “好了,擦擦鼻涕罷。”裴鈞輕歎一聲道,“若不是你舍卻成見發現了李存誌有冤,我約摸隻將他當成個護兒枉法的昏官擺布了,又如何知道南地冤孽深重、血案累民?今日在宮中,李存誌手中血書竟聯上千人名,其淋漓刺目、赤色驚心,便是在從前……我也從未見過。若沒有你請他入京鳴冤,此案或然就被唐家瞞騙過了,到時候冤枉的不隻是他兒子李偲,更是數不清的災民庶民。”


    錢海清抬手抹了把臉,抽噎道:“不不不,都……都是因裴大人啟發學生另辟蹊徑,學生才可有幸探得此案,學、學生絕不敢擅自居功。李知州此案如今得見青天,無論昭雪與否,已是蒼天改命、莫大慈悲,其性命、安危若存,亦皆是裴大人起發善念之果。而今學生尚未如約達成所諾,裴大人竟也、也賜學生納生帖,學……學生真是……”


    他說著就又哭起來,裴鈞連忙放下手裏的茶盞坐直了,長聲寬慰他道:“好了,好了,小思齊,別哭了,先叫師父罷。”


    錢海清的雙唇顫抖著,眼淚因了裴鈞這話而愈發湧出眼眶,終於是兩手疊過頭頂,猛地一頭磕下去,在石磚地上叩出嘭地一聲脆響,潸然高呼道:“師父在上,受學生一拜!”


    “這就完啦?”裴鈞笑,“方才說的當牛做馬呢?怎麽不說了?”


    錢海清伏在地上不起,聽言即刻鏗鏘道:“學生往後一定唯師父是從!唯師父是尊!必當銜環以報師父恩情,做牛做馬伺候師父終——”


    “停停停,誰要你養老。”裴鈞聽不下去了,直覺牙根兒都發酸,“逗逗你怎麽老當真呢?你這性子可太實在,進了官中可得吃虧,要改。”


    “師父說改我就改。”錢海清疊手在前,又叩了兩個響頭,“往後師父說什麽,就是什麽。”


    裴鈞這才聽得滿意了:“行了,起來罷。”


    錢海清從地上爬起來,額頭還紅紅的,見裴鈞從腰上解下個鬆石玉佩來向他招了招手,便抽了抽泣淚慢慢站去裴鈞身邊。


    裴鈞見他拘禮站得遠,不免把他再往跟前兒拉了些,落手就將玉佩係在他腰帶上,打了個環結,沉聲如水:“為師賜你玉,你可知何解?”


    錢海清紅目哽咽道:“子曰玉有君子之德,而《五經通義》言玉者,‘溫潤而澤,有似於智;銳而不害,有似於仁;抑而不撓,有似於義;瑕內見外,有似於信;垂之如墜,有似於禮。不知師父是否以此訓示學生?”


    “不錯。”裴鈞係好玉佩收了手,望向錢海清點頭笑了笑,“錢思齊,這世上濁人夠多了,清淨的少,往後為師唯望你以玉為則、以德為念,絕不可改換本心哪,知道沒?”


    錢海清忍著眼淚把頭一點:“是,學生謹記於心。”說完跪地叩頭,“謝過師父!”


    “成了。”裴鈞垂手拍拍他肩頭,欣慰笑道,“近日事兒多,納生宴咱們回頭再備。最好能趕上你金榜題名,師父好給你做做聲勢。”


    “學生定不負師父重望。”錢海清拍拍膝上站起來,立在他身邊道,“自古拜師亦有束脩之禮,學生也會逐日辦下,到時候……還望師父莫要嫌棄。”


    “好好好,乖了。”裴鈞起了身來,抬盞喝下最後一口花茶,“晚飯該是好了,去把煊兒帶出來,咱們一道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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