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說的話再一樣,說話的人卻早已不是當年幼小可欺的孩子了。


    房間裏流淌著暖氣和沉默。


    樓星環仰頭看著他,臉龐年輕,英氣逼人,目光專注又認真,較之以往的依戀,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執著。


    他額頭上的傷已經重新包紮過了,繃帶無損於他的俊美,反而平添成熟與沉穩。


    鹿冰醞撇開視線。


    小孩現在又不是小孩了,讓他心安理得地接受這麽大個人幫他洗腳,他實在別扭。


    他道:“久別重逢,就不勞煩你了。”


    樓星環抿抿唇不說話,將一旁的梨花木板凳搬了過來,坐上去,兩條長腿分開,雙手隨意地搭在膝上,氣勢隱隱迫人,似乎讓麵前的人無處可逃。


    鹿冰醞盤腿坐著,裹著被子,像一隻粽子,隻要輕輕剝開,就能看到裏麵雪白的芯子,令人垂涎欲滴。


    他絲毫不知情,反而露出小鹿似的雙眸,試圖轉移話題:“額頭怎麽樣?”


    “好多了。”樓星環答道。


    兩人就這樣對峙著僵持。


    一個在想,這人為什麽這麽執著於給人洗腳啊?


    一個低著頭,仿佛渾身都透著一股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孩子氣。


    鹿冰醞感覺自己的腳被虎視眈眈。


    樓星環轉過頭:“我記得雲哥體性偏涼。”


    “有點。”


    樓星環看著他,有點像狼狗看到肉骨頭,眼睛發亮:“水快涼了,我給你暖暖吧。”


    鹿冰醞開始懷疑是不是他以前欺負太過,給小孩子留下了心靈創傷?


    他無言以對,隻覺得有點自作孽不可活,嚴詞拒絕:“不要。”


    “不要便不要吧,”樓星環妥協道,“我讓人去拿個湯婆子過來,別冷著了。”


    鹿冰醞:“你怎麽這麽多話?”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才是兒子——被爹媽逼著睡前洗腳。


    聞言,少年從頭到腳都散發著一股自作多情的哀怨。


    他看了看鹿冰醞,嘴角抿緊:“雲哥,一年半前,你說走就走,扔下我一個人麵對京城裏的詭譎,你可知那時我有多害怕?”


    少年看上去有些不高興,又有些傷心,低垂著眼睫,好似落葉喬木的淺影。


    “那給我洗腳你就能不害怕啦?”鹿冰醞奇怪道,“那時你還小,我逗逗你罷了。”


    樓星環哀傷地歎口氣:“雖然雲哥以前時常欺負我,但我知道,偌大的王府裏,隻有你一個人對我是真心的。”


    “你娘呢?”


    “……”


    仆人將木盆拿出去,送了兩個湯婆子進來,銅質,南瓜形狀,扁圓扁圓的,胖得可愛,透著溫熱。


    樓星環探了下溫度,才掀起被子一角,塞進去時不小心碰到了鹿冰醞白生生的腳,有些冰涼,他頓了一下,很快就放下被子,替他掩好。


    鹿冰醞靠在牆上,長發如瀑,散落在白色中衣上。


    好像回到了在王府的時候,繼子乖巧聽話,雖然因為叛逆期,會偶爾頂嘴,紅著臉與他辯駁,但到底還是孝順的。


    一來二去,總算是消弭掉鹿冰醞的疑慮和隔閡了。


    他接過樓星環遞來的熱茶,喝了口,舒服地歎口氣:“那時不是說了嗎,我是有要事去做。”


    和以前一樣,樓星環也不問是什麽要事,隻看著他,“嗯”了聲。


    鹿冰醞唇色殷紅,如沾了水的桃花瓣。


    樓星環輕聲道:“我知道的。”


    所以他不能阻止,不能違背他的意願,不能強迫他停留。


    鹿冰醞是自由的。


    “真乖。”鹿冰醞眯了眯眼,讚賞道。


    樓星環移開眼神,坐到他旁邊,道:“雲哥,你……和鹿青酩?”


    鹿冰醞不知道他要問什麽,疑惑道:“嗯?”


    樓星環凝視著他:“你會難過嗎?”


    “不啊。”鹿冰醞耷拉著眼皮,像隻打盹的貓,“我早就知道了。”


    這下輪到樓星環一怔。


    “為什麽?”


    “懶得為這麽個爛人動氣。”鹿冰醞一邊打著哈欠,一邊道。


    他一到冬天就嗜睡,今天又奔波了一天,難免乏困。


    雖然後半天是在繼子背上奔波的。


    樓星環似乎被震驚到了,陷入了沉思,仿佛有點高興,又有點憂愁,好半晌都沒說話,過了好久,才出聲道:“我知道了。”


    他聲音有些艱澀,鹿冰醞心想你知道什麽了?


    卻見繼子低沉著頭,頭頂猶如烏雲籠罩,即刻就要下雨。


    烏雲說:“我努力不做個爛人。”


    鹿冰醞:“?”


    樓星環卻不再說了,正色沉聲道:“雲哥,這兩天你才回來,想必還不知道,燕國派人來長平,說要找回他們流離在外的太子。”


    終於說到正事了,鹿冰醞稍稍打起精神:“什麽太子?”


    “燕國的太子。”


    鹿冰醞馬上想明白了:“鹿青酩,就是他們要找的人?”


    雖然他有派人盯著,但架不住天高皇帝遠,鹿冰醞管不到,鹿青酩便肆無忌憚。


    難怪他這麽急著要來圍人。


    鹿冰醞心裏哼了一聲,恐怕是破罐破摔,想將他也一並打包帶去燕國。


    “是。”


    鹿冰醞忽然坐起來,掀開被子就要下榻:“那我爹……”


    樓星環忙按住他,動作輕柔:“沒事沒事,沒有波及到他們。”


    鹿冰醞乖乖坐回去,背上一時竟冒出冷汗來。


    大意了。


    他隻防著鹿青酩私下和燕國人的接觸,卻沒曾想這兩日就有人明目張膽地過來,還將這事公之於眾。


    樓星環握著他的手腕,仿佛傳遞著令人心安的溫度,聲音沉穩:“我聽到消息進宮時,鹿青酩沒有反咬一口,皇上也相信順寧侯爺不知情,沒有怪罪。”


    鹿冰醞咽了咽唾液:“你在信中說你這幾日會很忙,就是因為這事?”


    樓星環指腹不自覺摩挲著他的腕骨,刀繭比以前粗糙不少,他一心想著事,竟也沒察覺。


    “也不是很忙。”


    畢竟還能特意到城門口迎接鹿冰醞。


    鹿冰醞卻深知其中艱難。


    珩國當今的皇帝,年老多疑,上一世無論他兄長家人有多清白,皇帝都一心認為他們家通敵叛國,還連累了樓玥橋他們。


    “對了,還有個好消息,你可能也還不知道。”樓星環嗓音溫柔,含著笑意,“雲哥,你即將有個弟弟或妹妹了。”


    --


    尋常人聽到這話,第一反應肯定是驚訝。


    不過鹿冰醞是重生的,他當然知道他會有個弟弟。算下日子,上一輩子他也是這個時候知道消息的。


    他問道:“你怎麽知道的?”


    樓星環所說的弟弟,是真的親弟弟,不是鹿青酩那種私生子。哦,他現在已經連私生子都算不上了。


    “你祖父診出來的。”樓星環道,“雲哥好像知道這個消息。”


    他眨眨眼,眼裏流露出一些疑惑,道:“可是順寧侯夫人告訴我,她還沒和你說呢。”


    原來他母親一直都沒和他說嗎?


    鹿冰醞裝糊塗:“是嗎?”


    少年咕噥道:“我還想說出來能讓你驚喜一番。”


    鹿冰醞點頭:“自然驚喜的,我方才連名字都想好了。”


    樓星環湊過來:“我能聽嗎?”


    “不。”鹿冰醞敲敲他的腦袋,笑道,“等你小舅子滿月了再告訴你。”


    樓星環笑容一凝,看著鹿冰醞含笑的眼睛,很快就釋然了,認命似的,道:“雲哥高興就好。”


    說了這麽多話,鹿冰醞也累了。


    樓星環起身:“有事叫我,我就在隔壁。我們明天再回王府。”


    “行。”


    門輕輕關上了。


    鹿冰醞抱著湯婆子,轉移陣地,舒舒服服地躺在了床上。


    這一世,剛回到這裏時,他每天第一次觸碰到樓星環都會想起一些事情來。


    十幾年來,他和樓星環接觸斷斷續續,回憶也斷斷續續,但逐漸拚合,構成了完整的一條線。


    它慢慢展開,行至此處,到了戲劇裏的潮起時。


    像他經曆過的那樣,母親有了,等過幾個月,洛酌就出生。添了個可愛的小弟弟,多高興的事啊。誰能想到他降生沒多久就會夭折呢?


    上輩子他被這喜氣洋洋的景象迷惑,不知後麵的災禍,更不知災禍起於身邊的人。等他發現時,卻已不可回轉。


    那時滿月酒,所有人都沉浸在喜悅中,他沒發現鹿青酩不在。


    樓星環陪著他回順寧侯府,鹿冰醞難得給了他個笑臉。


    當他意識到不對勁時,趕去洛酌的房間一看,奶娘和仆人暈倒在地,搖籃裏的嬰兒已沒了氣息。


    那一天,不止幼兒遇難,邊疆傳來消息,說時疫泛濫,他遠在軍營的兄長也患上了時疫,打擊和意外接二連三。


    太醫院的人根本找不出有效的藥,隻能求助於鹿冰醞和他祖父。


    鹿冰醞還沒從失去親人的悲傷中緩回來,就得去研製治療時疫的藥。


    然而始終缺少了最關鍵的一味藥。


    如今,他提前找到了上輩子未能找到的東西,也提前趕走了罪魁禍首。


    安靜的房間裏,暖融融的。


    想起前塵往事,鹿冰醞翻了個身,抱著被子,呼吸很淺。


    前段時間,他去了趟燕國京都。鹿青酩是燕國皇帝遺脈的消息,是他一手傳遞到燕國皇宮中的。


    所以他們過來想要帶回鹿青酩,他並不意外。


    他不能確定的是,鹿青酩他生身母親會不會出現。


    草蛇灰線漸漸拔出顯現,那個幕後的人卻一直未曾露麵。鹿冰醞閉上眼,踢了踢被子。


    他甚少這樣討厭一個女人。


    優越的涵養使他學會尊重每一個人,可殺弟仇人不值得。


    洛酌多可愛啊,一出生就會對著他笑……


    不知為何,樓星環小時候的樣子浮現在眼前,板著一張小臉,卻格外可愛。


    然而時移世易,小孩已經長大為能與他共進退的成年人了。無論多大的事,都能共同商量,一起解決。


    鹿冰醞看得出,少年人身上有股韌勁,他想掙脫大人的束縛,想要證明他的能力。


    欣慰之餘,又感歎於樓星環成長的速度之快。


    不怪上一輩子,樓星環能笑到最後,連皇位都是他的掌中之物。


    睡意漸漸襲來,鹿冰醞意識模糊了,氣息慢慢平靜。


    過了一會兒,門被輕輕推開。


    一個人影走進來,隔著夜色,輪廓深邃俊美。


    他看了看床上的人。


    月色淡淡,鹿冰醞麵容乖巧,睡相卻差,被子幾乎掉到地上。


    來人微不可聞地歎了聲,似乎是司空見慣了,彎下腰,替他將被子蓋好。


    --


    第二天一早,鹿冰醞先和樓星環去了涼王府邸。


    王府一如往前,正殿翼樓,朱牆黛瓦,在雪色中佇立,潑天富貴。


    昨天他讓顧雲思轉交和離書,但是王府主人不在王府,反而和他在一起。


    鹿冰醞就想,不如先和樓星環一起回去,當眾正式脫離了涼王府,能為後麵的事省不少麻煩。


    樓星環不知道他要做什麽,一聽到鹿冰醞說要和他一起回府,又驚又喜。


    “履霜院的東西,我都沒動。”他道,“我都為你留著。”


    鹿冰醞忘了,還有個小小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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