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星環快了一步,率先將鹿冰醞護在懷裏。


    他們隨著崩壞的雪石一起滾到了山坡下。


    好在他們還沒到閻王殿,不久兩人就停下了。


    一止住,因著慣性,鹿冰醞的額頭磕到了樓星環的胸膛,又硬又疼。沒等那股暈眩退去,他就忙抬起頭,急道:“樓星環!”


    樓星環閉著眼,悶哼一聲,似乎撞到了哪裏,抱著他的手卻並未鬆開。


    一路滾下來,他一手牢牢護著鹿冰醞的頭,一手摟住他的腰,鹿冰醞感覺自己好像被一張厚實的被子捆住,為他擋住了所有的硬物。


    “小孩你怎麽樣?”鹿冰醞微微直起身,往上一看,這才看到樓星環額上的血。


    鹿冰醞忙去查看。


    血流得很厲害,鮮紅刺目,應該是滾下來的時候劃到了尖銳的石頭,皮膚破了,但好歹不至於撞壞腦子。


    鹿冰醞鬆了口氣,拍拍他的手:“放開我,我給你止血。”


    樓星環卻不放,悶聲悶氣道:“小爹,我額頭好疼。”


    “回去給你上點藥。”


    樓星環坐起來,頭抵在他肩上,有些孩子氣地嘟囔道:“我會不會破相?”


    “不會。”鹿冰醞耐心道。


    忽然想起什麽,他往下看了看樓星環的腿,問道:“對了,你的腿有沒有事?”


    在他的記憶中,按照前世的軌跡,這段時間裏樓星環好像會再一次受傷,其中最嚴重的就是他的右腿。比之慶王去世的那一次,這一次的傷重多了,對他以後的生活都造成了影響。


    那時候,燕國和珩國發生了戰爭。鹿冰醞依稀記得他的傷是因為燕國的埋伏。


    也是那個時候,他知曉了鹿青酩的麵目,和他撕破了臉皮。


    “我沒事。雲哥,”樓星環抱著他的肩,動作依偎,眼神卻莫名不善,“你在想什麽?”


    鹿冰醞:“在想你腦子壞沒壞。”


    樓星環抿抿唇,笑了,拉著他起來,拍拍他身上的雪,然後才拍自己的:“壞了也有雲哥養我。”


    “你想得倒好。”鹿冰醞道,“比我還高還壯了,早日娶個姑娘,你爹我就高興了。”


    樓星環扯了扯嘴角,沒說話。


    鹿冰醞咬著袖子,撕了塊條布,嫻熟地為樓星環包紮好額頭,又不放心地看了看:“應該無大礙。”


    樓星環摸摸頭上的布條,笑意真誠了許多。


    “還笑,為了匹馬追過來,小孩你真是沒長大。”鹿冰醞跺了跺腳,在雪上滾了一圈,他感覺靴子裏都是融化的雪水,“魯莽。”


    樓星環搖頭,認真道:“我長大了。”


    見他還敢頂嘴,鹿冰醞有點兒納罕地看過去。


    樓星環看著他,目光很專注,清澈無比,充滿了穿透力,仿佛天地間隻有他眼前這一個人。


    慶王樣貌不錯,樓星環也是,一年多過去,他脫去了以前尚存的稚嫩,眉眼添了幾分沉穩,輪廓深邃,成熟了許多。


    要看一個小孩有沒有長大,最直觀的,就是身體方麵的變化了。


    雪崩的那一刹那,樓星環明顯和他一樣感覺到了危機,動作卻比他還快,像隻敏捷的獵豹朝他撲過來,但不是要撕咬他的喉嚨,而是想要護著他。


    方才滾下來時,鹿冰醞在他懷裏,已經直觀感受到了他硬邦邦的肌肉,緊繃有力,充滿了驚人的力量。


    他又想起這一年裏,父母和好友的來信中都有提到樓星環,不外乎是說他在京中掀起的風浪,隱隱有提醒他小心這個繼子之意。


    鹿冰醞又想起樓星環接二連三的信,比他爹媽來得還勤快,連落腳處的江湖朋友都說他這個兒子特別孝順。


    “確實是長大了,”鹿冰醞點頭道,“叛逆起來,連爹都不願叫了。”


    “雲哥。”樓星環沒回答,隻喚了一聲。


    鹿冰醞低頭一看,樓星環背對著他,在他麵前蹲了下去:


    “我背你吧。”


    “我又沒受傷。”鹿冰醞莫名奇妙。


    樓星環執著道:“鞋襪濕了,你走路會不舒服的。”


    隻有他們兩個人,樓星環剛才麵對鹿青酩的敵視態度已全然不見,好似一腔溫柔都留給了他眼前這個最重要的人。


    “你知道出路?”


    四周白茫茫一片,唯有裸露出的泥土是別色的。


    樓星環“嗯”了一聲:“我來過這裏。”


    在雪上滾了一圈,兩人的外衣都濕了,被風一吹,冷浸浸的。


    鹿冰醞望著繼子寬厚的肩背,打了個冷顫。


    底下一震,等他反應過來時,他已經趴在樓星環的背上了。


    樓星環站起來,穩穩地背著他。


    少年人的體溫一如既往的高,熱度仿佛透過衣服,傳到鹿冰醞的胸膛。


    他小時候寒冬掉進過冰潭,雖然有祖父醫治,可到底留下了怕冷的病根。幸好他生在鍾鳴鼎食之家,家境優渥,自小受盡長輩寵愛,調養溫補的藥品如流水送來,什麽時候都能將他養得好好的。


    哪怕是這一年半裏,離開了京城,他也不缺少誰的寵愛,前擁後簇的,吃穿用度都比旁人格外精細,過得極為優越。


    “雲哥,”底下的少年似乎猜到了他在想什麽,問道,仿佛求知若渴,“江湖很好玩嗎,外麵的天地很寬廣嗎?”


    鹿冰醞雙手虛虛摟在他脖子上:“好玩,寬廣。”


    “比京城還好玩嗎?”


    “是啊,病例豐富,世間百態,都十分鮮活。”


    樓星環輕笑,笑意卻不怎麽真誠:“那你過得快活嗎,比在王府還快活?”


    鹿冰醞想了想:“我哪裏都能過得快活。”


    如果他過得不快活,那肯定是他自己不想快活了。


    樓星環的脊背震動了下,聲音低沉悅耳:“確實。”


    路過一棵低矮的樹時,鹿冰醞率先伸手撥開雪枝:“我回京時,有個算命的江湖朋友,給我算了一簽。”


    “嗯?”


    鹿冰醞慢悠悠道:“幾年空座莫人招,今日新花上嫩條,千裏有緣千裏會,相逢相合好團圓。”


    “是好意頭。”


    “我叫他給我算的功業簽呢,他誆我,算的明明是姻緣。還說我一路回來各各如意吉祥,不止會意外和親人相遇,還能邂逅姻緣。”


    誰知一回來,差點兒就要被發小和便宜弟弟堵住。


    樓星環眨眨眼,手收緊了下,很快鬆開,笑意真誠了許多:“嗯。”


    撥開樹枝時,鹿冰醞不小心碰到了雪,瑟縮了一下。


    他的手特別冷,樓星環感覺到了,動了動肩膀,讓鹿冰醞的手滑落到他頸窩裏。


    鹿冰醞是暖了,他自己卻被冰得一抖。


    鹿冰醞要抽出來,他還勸阻道:“別冷著了。”


    “多事。”鹿冰醞確實冷著了,又貪戀著那一點溫度,悄悄摸了一下才抽出手,“又管起你小爹來了。”


    樓星環腳下一軟,差點兒一個踉蹌,耳廓爆紅。他胸膛劇烈起伏了一下,好半晌才緩過來。


    幸而這大冷天的耳朵被凍紅也是常有的。鹿冰醞也沒注意,看了看前麵的岔路口:“接下來怎麽走?”


    “左邊。”樓星環轉了個彎,將漸漸往下滑的鹿冰醞往上顛了一下,“小爹,你喜歡我叫你小爹?”


    “是吧,我看著你長大的。“鹿冰醞在他背上,比劃了下,“從豆丁大,長到這麽高,這麽大。比我高,比我大。”


    “可是我不想叫你小爹了。”樓星環不知想到了什麽,唇角抿了抿。


    “叫什麽我都無所謂啊。叫我哥我也喜歡,小弟弟。”


    樓星環的臉忽然紅了一下,鹿冰醞沒看到,他有些困,趴在小弟弟肩頭昏昏欲睡。


    他想著還有話要問,打起精神,道:“之前鹿青酩和你是怎麽回事?”


    “沒什麽值得說的,不過一些爭端。”樓星環淡道。


    “那麽多少次危機,你都沒和我說過。”鹿冰醞說。


    他知道鹿青酩的性格,偏激又固執,草菅人命,不達目的不罷休。他早該想到的,樓星環和他這麽親近,鹿青酩遲早會將他視為眼中釘,必欲除之而後快。


    可誰叫這小孩悶聲不吭的。


    “以後和我說啊,雖然我不在王府,不是你小爹了,可我還是可以替你擺平……”


    說著說著,不久,他的聲音就低了下去。


    樓星環側了側頭,鹿冰醞呼吸淺淺,柔軟的臉頰貼在他肩膀上,像一團棉花,潔白光滑。


    他輕輕笑了笑。


    無人來訪的郊外,雪白無暇,萬籟俱寂。


    他說:“小爹,我隻願你平安喜樂。”


    樓星環走得太穩當了,步子邁得大,又四平八穩,顛簸得極有規律,以至於鹿冰醞做了夢,是個挺好的夢。


    他夢見了那個桃子很好吃的莊子。


    溫泉氤氳,他置身於溫暖的水流中,很舒服,鼻尖還縈繞著水果的香氣,他一看,是色澤飽滿的水蜜桃,芳香誘人。被熱氣熏得口幹舌燥,鹿冰醞湊過去,張開嘴巴咬了一口。


    本以為是汁多味美的清脆口感,誰知一口下去,差點兒沒蹦壞他的牙齒。


    “唔!”


    “嘶——”硬硬的水蜜桃似乎叫了一聲,又悶又隱忍。


    鹿冰醞睜開眼。


    樓星環肩膀上的衣服有個牙印,濕漉漉的。


    走了許久,他絲毫不見喘,隻是臉頰有些紅,聽到動靜了,回頭看他:“雲哥,你把我咬疼了。”


    “對不住啊。”鹿冰醞用袖子擦了擦他的衣服。


    樓星環“嗯”了一聲:“沒關係。”


    他停下了腳步。


    映入眼簾的,是眼熟的山莊,氣勢恢宏,奢靡而有古韻。門前栽種了桃花,在雪壓下含苞待放。


    和鹿冰醞夢中的一模一樣。


    隻是匾額與一年半前不同,上麵的


    莊子一直都人看守。門口的幾個仆人看到他們,連忙迎了上來,七手八腳地想要接住鹿冰醞:“三少爺您來了,怎麽衣服都濕了,奴才馬上命人去給您準備好衣裳……”


    樓星環沒說話,輕輕拍了拍鹿冰醞,柔聲道:“雲哥,下來嗎?”


    鹿冰醞跳了下來。


    仆人看到他的臉,明顯愣了一下。


    樓星環皺起眉頭。


    仆人打了個冷戰,意識到樓星環不悅了,連忙跪下請罪,瑟瑟發抖:“奴才冒犯……”


    鹿冰醞搖頭:“進去再說。”


    樓星環點頭:“好。”


    他帶著鹿冰醞進去,到了一間房,停下,將丫鬟手中的衣服交給他,屏退一行人:“你先換衣服,別著涼。”


    “你也是。”


    樓星環應了聲。


    暖爐升起,銀絲炭燒得紅旺。將濕冷的衣服都換掉後,鹿冰醞鬆了口氣。


    房間幹淨整潔,似乎是他以前住過的,擺設有點眼熟。


    “叩叩”,門被敲響。


    鹿冰醞披著鬆軟的錦被,坐在榻上:“進來。”


    樓星環一進來,就看到他縮成一團,懶散地靠在榻邊,像極了漂亮惹人憐愛的白貓,皮肌骨瑩潤,膚白白的,房間裏仿佛升起了一輪皎潔的小月亮。


    他的心頓時就軟得不得了。


    “幹什麽?”鹿冰醞問道。


    樓星環端著盆水,熱氣嫋嫋,袖子擼起,小手臂上的肌肉隱隱若現。


    走到他麵前,樓星環放下木盆:“我來給你洗腳。”


    “?”


    鹿冰醞一頭霧水,將兩隻腳往被窩裏藏得更深:“你有病?”


    然而樓星環聞言,竟有些驚訝地看向他:“可是你以前都有讓我給你睡前洗腳的啊,小爹?”


    鹿冰醞卡殼了好一會兒:“是——是嗎?”


    他努力回想以前在慶王府時對樓星環做了什麽。


    哦是的,他真的有叫樓星環給他洗過腳。


    那時他剛重生,腦海中還記著上輩子樓星環強迫他的仇,時不時興起,會逗一逗樓星環。


    有一夜,他忙完後在榻上看會兒書,困意襲來,就眯了會兒,好死不死,夢見上輩子不情不願的成親禮,醒來後心情也不大暢快。


    正巧樓星環還來找他,敲門說:“你睡了嗎?”


    止善點亮了一盞燈。門打開,小樓星環抱著枕頭進來了:“小爹,我好像做噩夢了。”


    鹿冰醞抱著被子,一邊想你個小孩能做什麽噩夢,一邊睡眼惺忪地問道:“什麽噩夢?”


    樓星環將枕頭放到他的旁邊,跪坐著,眼眶微紅:“我夢見你……的房間不小心燒了。”


    “哦,那裏麵有沒有人?”鹿冰醞有一搭沒一搭地問他,


    “小爹在裏麵。”


    樓星環說著說著,眼淚就從眼眶裏掉了出來。


    小小的臉蛋憋得通紅,哭起來就停不住,但也不出聲,隻默默掉淚珠,哭起來可憐得厲害。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受了多大的委屈。


    鹿冰醞手指動了動:“小孩你別哭啊?”


    樓星環滿臉淚水,抽噎道:“我衝進去,可是火太大了,我找不到小爹嗚嗚……”


    這一世從碰麵開始,樓星環在他麵前都是乖巧懂事的樣子,哪怕被側王妃責難,他也是隱忍不發。可那晚的噩夢似乎太過恐怖,讓他第一次在鹿冰醞麵前哭出來,傷心又恐懼。


    然而鹿冰醞沒有哄孩子的習慣。就算是和慶王說過要將樓星環放到履霜院養,也不過是一時興起,他才沒那個耐心長久地好聲好氣地去哄小孩子。


    “不許哭!”他從桌子上拿了塊幹淨的手帕,蓋在小孩臉上,凶巴巴地說道。


    樓星環用手背抹著淚:“我不哭。我是不是給您丟臉了?”


    “是啊,給下人看到,明天他們就說我把你欺負哭了。”因著上一世的夢,鹿冰醞今晚脾氣本來就不好,直白道,“小心讓側王妃聽到,她把你搶過去養了。”


    樓星環:“她不會的,我也不要她。”


    鹿冰醞捏捏他白裏透紅的臉蛋:“小孩真愛哭。”


    樓星環不反駁,他抱著鹿冰醞的手,半晌,好像緩過來了,抬起頭看他:“小爹今晚心情不好?”


    “有點。”鹿冰醞想起一些往事,手撐著腦袋,歎了口氣。


    樓星環立馬直起身子,像隻好奇的小動物一樣,湊到他麵前:“為什麽?”


    鹿冰醞轉過眼睛,看著小樓星環,漂亮的桃花眼眯了眯,一瞬間閃過絲惡劣的笑意,卻也格外攝人心魄:“天冷,我的腳也冷,冷得睡不著。”


    然而樓星環察覺不出來,反而覺得他小爹可憐得令人憐愛,心疼地結巴道:“那、那怎麽辦?”


    “你去給我洗洗腳吧。”鹿冰醞逗他道。


    樓星環立刻點頭,噠噠噠踢踏著鞋子跑去開門,吩咐下人去打盆熱水來。


    鹿冰醞好整以暇地看他。


    讓一個剛剛哭過的小孩子去給他端水洗腳,真是夭壽哦。但鹿小少爺沒有半點兒罪惡感。


    止善疑惑道:“少爺,這些事情讓小的來就好。”


    鹿冰醞擺擺手:“你不懂。”


    這麽好欺負的樓星環以後可不多見,他得趁樓星環還不能還手、也沒怎麽記事時,好好討回來。


    樓星環費勁地捧著水,走過來,鼻尖沁出瑩瑩的汗:“小爹。”


    鹿冰醞心安理得地放下了腳,撩了撩水:“這麽聽話。”


    樓星環坐在小板凳上,擼起小袖子,認真道:


    “孝敬親長,是為人倫。”


    如今多年後,長大了的樓星環也蹲在他麵前,仰著頭看他,低沉的嗓音和小時候的小奶音逐漸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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