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從驍醒來時,天色尚沉,他望著帳篷裏的黑暗,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這是哪裏。


    身側有輕微的動靜,隨即清淺的呼吸在耳邊響起,熟悉的雪鬆味縈繞鼻尖,他驀地一怔,循著來源轉過頭去,頭發絲在不知不覺中交纏,平穩而綿長的呼吸中,隱約有溫熱的氣息灑在臉頰邊。


    近在咫尺。


    紀從驍僵在原處。


    不是頭一回和盛淮同床共枕了,可上一次,他是撐著整夜沒睡,用手機和新聞這類的東西轉移視線與注意力。可這回……


    他伸手在周邊摸索著,都沒摸到手機在哪。


    隻能大氣不敢出小心退後,將自己蜷進睡袋裏,試圖一睡解困境。


    然而,眼睛閉上又睜開,他望著漆黑一片的虛空,默默無言。


    睡不著了……


    他又嚐試著數羊數水餃來轉移注意順便催睡。可逐漸……聲音一點一點低了下去,最後消失在喉間。


    他睜開眼,望向黑暗。隻覺得心跳幾乎與那道呼吸重疊,沉穩有力,平靜又安定。


    這幾乎是頭一回,在深夜醒來,圍繞著自己的不是漫無邊際的黑暗與孤寂,而是另一道呼吸,另一個人。輕而易舉打破沉寂,溫柔卻強勢地彰顯著他的存在。


    這是他最夢寐以求的,卻永遠也不能得到的東西。


    美好地讓人心生貪婪,想要永遠地占據。


    下意識往那一側移了移,直到溫熱的氣息再一次掃來,紀從驍才猛地清醒。快速撤後,放輕手腳從睡袋中出來,借著外頭隱約的光換好衣服,又摸出了手機,迅速離開帳篷。


    天還沒有大亮,天色尚且朦朧,整個世界仿佛被拉低了飽和度,灰蒙蒙一片。


    紀從驍剛一出來,就打了個哆嗦。高原上晝夜溫差大,還沒有日出的清早無疑是冷的。


    他將外套拉好,雙手揣著口袋,沿著湖邊走著。雖然清早寒涼,但空氣確實不錯。沿著湖走了一段,他才在湖邊的大石塊上坐下,翻出手機。先對著清晨沉眠的月荷湖拍了一張,再點開微博上傳。沒一會兒便有了回複。


    紀從驍感慨一句現在的粉絲們可真早,隨即順手點開。然而……評論讓他不知道該說什麽——


    【蟲蟲我老公:老公早!老公你和盛神一起行動的!知道他昨晚做什麽壞事了嗎!】


    【淮水湯湯:早上好,悄悄問一句,我家愛豆昨晚幹啥了?】


    【沂江大學霸:好看!你們這是在哪呢!】


    【許我生肖長安:天啦嚕蟲蟲你怎麽醒這麽早?盛神不行啊!】


    ……


    紀從驍看著最新一條明顯cp粉的回複,默默閉上嘴,假裝自己沒看懂。他順著提示點開盛淮的微博,就瞧見最新一條——


    【盛淮v:做了件壞事,開心。】


    時間顯示是昨晚淩晨,他那會兒似乎已經睡過去了。畢竟也不能指望一個喝醉的人去記具體時間……等等,他昨晚喝醉了,他做了什麽?!


    紀從驍這會兒才反應過來,他茫然望著天,努力回想著昨晚回帳篷後發生的事,生怕自己喝多了一個沒把持住對盛淮做了什麽不可言說的事……


    還好,他該慶幸自己沒有酒後不記事的毛病。於是,努力回想了一遍後,逐漸就安下心來。不就是,讓人看星星嗎!不就是盯著人看嗎!不就是……回了人家一句……你也是我寶貝……嗎…………


    紀從驍默默望天,他可以,假裝自己突然有不記事的毛病了嗎?


    ……


    “一大早跑出來做什麽?”聲音從身後傳來,紀從驍回頭去看。盛淮披了件衣服在他身邊坐下,打著哈欠,神色倦倦,明顯還沒睡醒。


    “看風景。”紀從驍作出一副理直氣壯模樣,未免這個話題繼續,他手腕一翻,將屏幕送到盛淮眼前,懷疑看他,“你做什麽壞事了?”


    看著微博下一溜“你做了什麽!”“天啦助理小哥哥上錯號了嗎!”“這大概不是我老公……”之類的評論,盛淮:“……”


    “大半夜你做什麽了?”紀從驍狐疑道。


    盛淮眼神掃過他的唇瓣三秒,迅速移開目光。一派雲淡風輕道:“拍了張你醉酒的照片而已。”


    紀從驍:“……”


    ……


    一夜修整過後,兩人辭別車隊,重新上路。


    這裏離沿江已經不遠,隻不過越靠近越難走。因為天氣問題。


    紀從驍聚精會神盯著前方的路,雨勢太大,可見度太低,他不敢在這樣的情況下托大。盛淮拿著手機刷看天氣,卻在刷出網頁的一瞬,眉間陡然折起。


    “y省天氣異常,西北部小片地區連日暴雨,昨晚九點十三分,和寧地區發生泥石流災害……”


    紀從驍皺起眉,泥石流毫無預兆,如果是在白天還能有所警示,可夜裏九點,對於山區的人來說沒什麽娛樂活動,基本上都已經回家休息了,這個時候爆發泥石流,後果……


    車廂內沉寂一片,隻有盛淮讀著新聞的聲音仍在繼續:“目前已造成四人死亡,十人受傷,二十三人失聯……”


    紀從驍打著方向盤拐過拐角,驀地瞧見暴雨之中一抹昏黃色車燈,車旁有人正大力朝他們揮著手臂。


    他在一臉焦急的中年男人麵前停下車,車窗打開,瓢潑的雨水迅速打濕他小半肩膀和座椅。還不待他開口,全身濕透的中年男人立刻說道:“兄弟我車拋錨了,你們能不能送我去和寧!什麽報酬都好說!”


    據這位大哥所說,他是和寧本地人,但小地方沒發展,年輕時就帶著妻兒去了城裏,隻留了老太太和老爺子兩個人在和寧頤養天年。哪曾想到天災突然爆發,一晚上將村子埋了大半,通訊也斷了都不知道什麽情況,擔心之下隻能自己開車過來。


    “早知道會這樣,他們說啥我都不會讓他們留在村裏!”大哥拍著大腿一臉後悔。


    紀從驍不懂得應對這種場景,隻默默在安全範圍內提高車速。盛淮遞給人一條幹毛巾,“吉人自有天相,大哥先擦擦身上,可別家人沒事自己先倒下了。”


    ……


    越野奔馳在國道上,逐漸靠近和寧。越靠近,路越難走。雨勢小了不少,但一路上碎石滿地,泥沙遍布,山體露出嶙峋的模樣,樹木橫七豎八東倒西歪。


    車開到附近,大哥立刻推門下車直奔自家老宅所在。紀從驍和盛淮也走了下來,望著眼前所見,久久無言。


    他們眼前泥水橫流,房屋傾塌,洪流奔襲的痕跡尚在,自山上下來奔騰而下,硬生生將村莊撕得支離破碎滿目瘡痍。


    兩旁的高地上,有不少人正抱著剛剛逃出的家人痛哭,慶幸彼此的幸免於難,還有不少跪伏在地,不顧滿地泥濘,朝著遠方磕頭祈求,祈求神明保佑家人平安。


    紀從驍鼻頭一酸,望向盛淮。盛淮拍了拍他的肩膀,兩人從一旁的小道上滑了下去。


    上邊人多,但更多的,是在下方,協助救援隊在泥水之間搜尋著幸存者。


    除了他們以外,兩位pd和節目組的其他工作人員也將所有器材拋開,隨之一同下去救援。


    暴雨方歇,泥濘中的洪水還沒有褪盡,一腳踩下去,便漫到了腳踝,冰涼刺骨。紀從驍沒有半點心思注意這個,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泥水之中,快步走到一旁幫救援人員撐起了堵在廢墟之上的大樹。


    救援小哥正苦於人手不夠,眼下見有人幫忙,當即鬆了一口氣,抬頭看他一眼,訝異一瞬,隨即點了點頭,立刻投身救援之中。


    一整個下午,紀從驍都奔走在救援前線,直到實在體力不支,這才找了個犄角疙瘩沒什麽人的地方靠著裸露的山體稍稍休息一會兒。


    直到這會兒,他才明白,遊樂場內偶然遇見的那人建議他看一些災難片紀錄片的含義——


    在生死之間,名利金錢,情情愛愛,全都不算什麽。


    他突然想見盛淮。而盛淮,恰到好處地出現在他眼前。


    於是,他彎起眉眼,笑了起來。


    “笑什麽?”盛淮站在他麵前,半身泥沙,早已不複光鮮模樣,也是累得不行。


    “我在想,如果明天是世界末日,我今天一定會強迫你和我在一起。”


    “這和末日有什麽關係?”


    “因為在死亡麵前,我才敢愛你。”


    “你在怕什麽?”盛淮緘默片刻,問道。


    紀從驍猛地抬頭,眼神刺進盛淮眸中,原本還帶著笑的臉頓時沉了下來:“盛哥,這句話越界了。”


    他轉身就走,卻被盛淮拉住手臂。


    “等等……”


    “沒什麽好說的。”紀從驍拿開他的手,往前走了兩三步,而行走之間,細碎砂石從頭頂落下,他瞬間頓住,立刻回身,隻見方才靠著的山體大片崩塌,直直壓下!


    “躲開!”


    來不及多想,他猛地朝人奔去,一把將人推開!


    盛淮被推得猝不及防,陡然明白發生什麽,電光火石之間,一把握住紀從驍的手腕,拚盡全力將人拉了過來護在身下!


    山石滾落,細細碎碎的泥沙樹幹堆滿盛淮一背,但好在沒受什麽傷。


    他撐起身,來不及抖落身上砂石,先將紀從驍拉出來上下檢查了一遍。見他除了崴了腳外,沒有其他傷痕,這才鬆了口氣。


    然而,緊張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強壓不下的後怕和怒火!


    “誰讓你推開我的?!你不要命了嗎!嫌命太長了是嗎!這就是你所謂的愛我?!不要命了才能愛是嗎!”他捏緊紀從驍的肩膀,語無倫次,手指控製不住顫抖。他不能想象,要是剛才自己慢一步,來不及拉開他……


    “你比我重要。”紀從驍看著他,眼神執拗,“我喜歡你,在我這裏,你的命比我更重。”


    “閉嘴!”盛淮吼他。


    “你給我聽清楚!不管你喜歡誰,不管你有多喜歡,”盛淮深吸一口氣,深深望進他的眼裏,“沒有誰比你自己的命更重,即便是我。”


    紀從驍毫不畏懼地與他對視,聲色平淡沒有半點波瀾:“不隻是喜歡。你知道的,我和你不同,我活著,就是因為活著,我對這個世界沒有半點留戀,有一天過一天。而……”


    “那我呢?”盛淮打斷他的話,他的聲色沙啞,眼角泛紅,胸口還在急促地起伏著,尚且不曾從方才那場無妄之災中緩過來。


    他伸手,緩緩將紀從驍攬進懷中,手臂收緊。


    “你連我也不要了嗎?”


    他垂著眼,神色痛苦,聲音裏帶上了祈求:“好好活下去,和我一起,好好活著。”


    其中含義不言而喻。


    紀從驍一怔,隨即試圖脫離盛淮的禁錮,他自欺欺人般地質問:


    “你開玩笑的對不對,你隻是為了讓我惜命刻意這樣說的對不對?你在這種事上一向看得重我知道……”


    “不是。”


    所有的動作仿佛按下停止鍵,紀從驍猛地掙紮起來,半個字都不想再聽。可那些話,卻字字不差,落進了他的耳中——


    “我愛你。”


    “從驍,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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