洶湧而來的雷劫之下,封淵君已經沒空再去注意陸歸雪了。


    自雲間墜落的紫電雷光仿佛有靈性一般,在逼著封淵君往遠處去。


    眼看著那身影不得不掠身而退,漸漸消失在視線之中,陸歸雪忍不住噗嗤笑了一聲。


    天上有人的感覺還挺不錯。


    封淵君想順利渡過這場雷劫,不僅需要找到一個相對安全的地方,還需要花費相當一段時間,長則數月,最短也要十日左右,總之是最近都不會有時間再來給陸歸雪搗亂了。


    至於之後,那就更不用擔心了什麽了。


    陸歸雪抬起頭,看著天穹之上黑壓壓的劫雲越追越遠,於是放下心來,轉身回到了那處山脈洞穴之中。


    今日已經是沈樓寒羽化的第七天。


    陸歸雪快走到沈樓寒所在之處的時候,耳邊接連傳來一陣細微的響動,像是冰層漸次碎裂開來,出現了細細密密的紋路一般。


    接著,就在他轉過石壁的刹那,眼前便被一片如同碎雪般的冰塵占據了。


    那層將沈樓寒“冰封”起來的半透明晶石上,曾經如同天河星辰般散落的浮光,以及縱橫交錯的線條,都已經化作了白色的裂紋。


    當裂紋的數量到達極限的一瞬間,沈樓寒似乎微微動了動。


    下一刻,晶石便從內部向外迸裂開來,化作無數細碎的晶簇碎片飛揚而起,邊緣模糊似是融雪,一眼看過去就像是無數浮動的冰羽,振翅而開。


    而沈樓寒便在那漫天的冰羽雪塵之間,睜開那雙仿若沾染了星輝的眼眸。


    他被封存在晶石之中的七天之中,仿佛墜入了一場遙遠的夢境。


    *


    那還是世界的最初,山川江海剛剛成了模樣,天穹的盡頭聚著重重黑雲,雷電與風雨肆意占據著此處,仿佛永不會停歇。


    而他隻是一團還未生出意識的濁氣,與另一團清氣互相纏繞著,一同懸浮在極天盡頭的雷電風雨之中。


    直到一雙白雪般顏色的手,拂開了重重黑雲,將他們攏入掌心。


    那個瞬間,他便生出了意識。


    他還記得那人的掌心很柔軟,帶著幾分微微的涼,像是埋藏在地脈深處的軟玉。


    然後那人的指尖輕輕沒入了清氣與濁氣之間,小心翼翼地將其一分為二。


    清氣是仙靈之精華,剛剛生出意識便乖巧溫順,湊近了那人泛著玉色的好看指尖,輕輕蹭了幾下,便換來那人溫柔的輕撫。


    而他這團濁氣,則是天地之間的混亂與魔氣所凝成,即使隻是剛剛有了意識,卻也陰鬱暴戾,如同披著滿身荊棘,充滿了危險的氣息。


    於是他剛一觸碰,身上混亂的氣流便不受控製地弄傷了那個人。


    那人的手指因為疼痛而微微蜷縮了一下,一小滴血珠從指尖落下去,落進了那團濁氣之中。沈樓寒任由那滴血墜入其中,然後轉瞬將它吞噬掉了。


    旁邊的清氣看到這一幕,似乎有些生氣地過來碰了他一下。


    他對於這個與自己同源而生,卻處處相反的“兄弟”談不上什麽感情,他們天生便處在對立麵。頓時,他身上散發出絲絲魔氣,眼看就要纏在一處打起來。


    然而那人卻抬起另一隻手過來,拇指和食指往兩邊輕輕一撥,便將兩個小家夥分開兩邊。


    那是他第一次聽到那個人的聲音,仿佛山間蜿蜒而下的泠泠泉水,清冷甘冽,讓人聽著便覺得喜歡。


    “不許打架,隻是個小小的意外而已。”那人說著,不甚在意地抹過指尖的細微劃痕,再露來的時候,已經恢複如初,“看,傷口那麽一丁點兒,已經看不見了。”


    清氣聞言,頓了一頓,又湊近了那人的指尖,伸出一絲靈氣在原先的傷口處來回抹了抹,好似安慰一般。


    他也想要過去,可是他想起自己混亂的氣息會傷害到那個人,便又忐忑不安地往後縮了一點,不敢再靠近。


    再弄傷了那個人的話,會被討厭的吧?


    然而他沒想到,那人竟然主動朝他看過來,然後伸出了手,言語溫柔地說:“別害怕,那不是你的錯,隻要學會控製就好了。”


    下一刻,他再次觸碰到了那柔軟而微涼的掌心。


    那人的手上這次覆著什麽看不見的東西,仿佛能壓製他身上那些混亂不堪的氣息,讓他不安的心情慢慢平和下來。


    他忍不住在那人手心左右翻滾了兩下,去感受皮膚上特有的溫度。


    他仿佛聞到了那人指間淡淡的香氣,像是落雪過後的冷香,淺淡極了,卻依舊讓人記憶猶新。


    旁邊的清氣見了,就也忍不住過來湊熱鬧,最後兩團圓滾滾,軟綿綿的小家夥在掌心擠來擠去,蹭蹭跳跳,倒是十分可愛。


    他聽到那人笑了起來。


    然後看到那人清冷的眉目之間,仿佛有微雪消融,薄霜化開,緩緩浮起一個溫柔的笑意,說道:“我叫陸歸雪,你們就暫且跟著我一起吧。”


    從那天起,他就把那個名字記得很牢。


    後來,他和清氣和陸歸雪呆在一起,日子久了,身上的力量越來越強。有一天醒來的時候,他們幾乎是同時化出了人形。


    他們是天地間的清濁之氣所生,不必經曆尋常的生長,於是生來便是青年的模樣。


    兩人的麵容身形別無二致,其它方麵卻相去甚遠——他是黑發紅瞳,清氣則是白發淺瞳;他穿黑衣,清氣則著白袍;至於氣質性格,就更是迥異。


    清氣溫順親和,天資聰慧,又是天道的雛形,所以那段時間裏,陸歸雪有很多時間都花在清氣身上,教導了很多事情。


    甚至後來,陸歸雪將自己的神核都交給了清氣,讓清氣真正成為了天道。


    而他這團濁氣所生之物,原本就性情偏執,陰沉不定。覺得自己受了冷落,心中便生出委屈和不甘,自己跟自己置氣起來,藏到了一個極其偏僻的地方,誰也不想見。


    結果到了晚上,陸歸雪就找到了他。


    那天晚上下著一場秋雨,連空氣都濕濕涼涼的,陸歸雪找到他的時候,手中撐著一把紙傘,指尖蒼白而冰涼。


    陸歸雪沒有責怪他,隻是將他攏到傘下,輕聲說:“清氣將來要掌管天地之間的法則,有些事情必須教導清楚。”


    他其實是知道的,擔心中還是莫名覺得委屈。


    因為陸歸雪的視線很少落在他身上了,他想要陸歸雪多看看他,最好能永遠隻看著他一個人。


    陸歸雪見他不說話,淺淺歎了口氣,說道:“這些日子太忙,確實是有些忽視你了,但以後不會了。”


    他驀然抬起頭,但仿佛還有些患得患失,抿著唇伸出手。學著見過的那些凡人一樣,收起其它四根手指,隻留下小指,要求一個小小的起誓。


    陸歸雪不由笑了,卻也隨著他的意思伸出了手,將小指與他勾連起來,緊緊合在一處。然後說道:“清氣已經化作天道,我也舍去了神核,從此之後我就帶著你在這四海九州,四處走走吧。”


    他感受到指間相觸的溫度,原本情緒低落的眼中像是亮起了星星。


    “對了,還有件事情。”陸歸雪揉了揉他的頭發,輕輕笑著說,“我從前給你取了個名字,叫沈樓寒,以後我就喚你阿寒了。”


    “沈樓寒。”他念著那個名字,嘴角不由染上了笑意。


    他喜歡這個名字,也喜歡陸歸雪叫他阿寒,因為越是寒天冬日,就越會下雪。


    這兩個字自然而然的牽連著,仿佛命中注定。


    沈樓寒抬起手,握住陸歸雪拂過他發間的那隻手,拉到了自己臉頰旁。


    他微微低下頭,輕輕蹭過那柔軟,又帶著微涼的掌心,就好似他剛剛生出意識時,第一次觸碰到陸歸雪的感覺。


    沈樓寒的聲音很低,很輕,他也喚了一聲:“阿雪。”


    *


    他從遙遠的夢中醒來,他的阿雪就在咫尺之間。


    沈樓寒裹挾著一身剛剛新生的幹淨氣息,來到陸歸雪麵前,與他親密地相擁。


    好似穿越了太過漫長的時光,終於又完整地回到了這個人的身邊。


    他喜歡上陸歸雪,從來都不是偶然。


    即使是錯過了的上輩子,他也在年少時,曾經不止一次夢到過——


    陸歸雪眉眼間冰雪消融,溫柔地綻開淺淺笑意,自然而熟稔地撫過他的發梢,輕聲喚他的名字。


    如今沈樓寒終於明白,那並非是夢境,而是深深沉在他心底最深處,即使經曆神劫,也沒有完全消散而去的意識。


    他喜歡了陸歸雪很久很久,久到比他以為的兩輩子,還要更多。


    沈樓寒低下頭,埋在陸歸雪的頸間,又嗅到了那絲絲縷縷的冷香。他握著陸歸雪的手,指尖觸碰著掌心,依舊柔軟而微涼。


    一切的一切,都沒有變過。


    那是他師尊,是他的阿雪,也是世界誕生之初,他的神。


    沈樓寒在陸歸雪頸間落下一個吻。


    那個吻在側頸之上,隔著一層皮膚就能清晰地感受到脈搏的跳動,與胸腔中的心跳一樣,溫柔而平緩,仿佛能驅散他所有陰暗的情緒。


    他一邊親吻著眼前這個喜歡了很久很久的人,一邊叫著他曾經最喜歡的那個稱呼,他一邊又一遍地輕聲喚著:“阿雪……”


    陸歸雪聽到這個仿佛穿越了歲月的親昵稱呼,欣喜和悸動混合著漫長歲月中的點點滴滴,讓他忽然有點濕潤了眼眶。


    那時的最初,他還不曾察覺到沈樓寒的喜歡。


    現在想來,就像沈樓寒所說,他喜歡了自己很久……很久了。


    陸歸雪抬起雙手,環在沈樓寒的頸側,垂眸與他額間相抵,呼吸近在咫尺。


    他叫著眼前心愛之人的名字。


    “阿寒,歡迎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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