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手掌溫熱,卻沒有一絲潮濕,洵追軟軟在晏昭和懷裏賴了會,掙紮著爬起。晏昭和早就準備好外套,服侍洵追穿好,洵追折騰這麽一會頭發全散了,發簪藏在被子裏,胡亂用手摸好一陣才從犄角旮旯裏尋出來。


    “簪子不是什麽稀罕東西,陛下若是喜歡,臣將此贈於陛下。”晏昭和輕輕將洵追長發捋順。


    洵追低著頭摳指甲,晏昭和握著他的一縷發又道:“陛下上次剪發是在三年前。”


    言下之意又到了該修發梢的時候。


    “你安排。”洵追寫。


    洵追發質軟,睡時不注意,醒來便亂糟糟地需要整理很長時間,用水壓著翹起的發尾。


    他本就嗜睡,晏昭和離去後所有事情壓在他身上,擾地他沒一天安生。北方與南方路途遙遠,連夜趕路一直警醒著以防意外,神經繃緊倒也沒有多困,但從見到晏昭和那刻起,所有的困意都隨著晏昭和與自己在一起的時間而變得越來越明顯。


    青藤山莊內環境清幽,走廊窗格用不規則四邊形構成,從窗格內望,每一處都像是一片新鮮景色。有時是一株嬌豔欲滴的花,有時候是深入雲上的剛勁翠竹。走廊拐角處的窗格下擺放中型盆栽,盆栽最旺盛的那部分正好處於窗格正中部分,又構成一幅生動的畫。


    隻有富貴人家才能建得起園林,能修築這麽大山莊的人,也就隻有薄閻。


    洵追到客房是昏迷被人抱著送過去的,也就不知道與前廳隔多長距離,晏昭和一路帶著他過去,跨入前廳前洵追居然感覺自己後背有些出汗。


    還沒開飯,薄莊主四平八穩坐在主人位子,洵追本欲與他打招呼,眼睛剛放在此人身上,便立即打消這個念頭。


    薄閻拍拍坐在腿上看書的俞聶生,俞聶生從他腿上跳下。跳下的瞬間,俞聶生與洵追的目光相碰,眼神平靜如一灘死水,根本沒有之前與洵追交流時的光澤。


    薄閻行禮道:“草民參見陛下,陛下萬福。”


    洵追抬手,晏昭和道:“請起。”


    用餐時,俞聶生沒上桌,上菜時便悄悄從另一側離開,洵追問晏昭和為什麽俞聶生不留下。


    他低頭在晏昭和左手寫字,晏昭和聽罷解釋道:“他有自己吃飯的地方。”


    “薄莊主,陛下想要俞少爺一起用餐。”晏昭和說。


    “他吃過飯,山莊的飯菜可還合陛下口味?”薄閻顧左右而言他。


    洵追放下筷子,“不好吃。”


    隨後喝光自己麵前茶杯中的溫水,起身離開。


    薄閻這個人骨子裏帶著一股清高,表露的也都是眼高於頂,對洵追行禮隻不過是因為雙方身份地位的差距。指不定一邊下跪,一邊心裏罵他德不配位。


    這頓飯剛開始就吃得洵追壓抑,及時止損倒也讓他心中瞬間輕鬆起來。隻是他腦海裏一直播放著開飯前俞聶生離去的場景,單薄地讓他下意識認為俞聶生比他還要不堪一擊。


    薄閻之前有個夫人,在火災中香消玉殞,這夫人也沒死多少天,他就光明正大讓俞聶生在眾人眼前晃悠。


    潛意識讓洵追覺得俞聶生並不願意。


    他一個人亂晃悠,一條小道分出許多岔路,走著走著便迷失方向分不清東南西北。洵追越走越累,正想跳上什麽高處看看,卻聽到不遠處傳來背藥材功效的聲音。


    “他們是山莊內學習的學生,以後作為山莊分散在各地醫館的大夫。”


    冷不丁身後傳來聲音,洵追腳下一滑險些摔倒,被人從身後扶住。


    “陛下怎麽一個人走到這?”俞聶生手中抱著藥卷問。


    洵追搖頭,俞聶生淺笑:“山莊大,我也經常迷路。”


    “現在在這個時辰大家都出去救治災民,我要去藥閣裏還書,離這不遠,不如陛下就當做遊覽,我送完書就帶陛下回客房。”


    俞聶生看出洵追不便說話,便立即道。


    兩人都是差不多的身量,又是相似的年紀,相處起來比那些成了精的男人們更自在。


    “陛下來這裏還適應嗎?這夏天很潮濕,要多吃點祛濕的食物。”俞聶生說,“很多北方人來南方水土不服,這幾日吃不了多少飯也很正常,稍微適應一段時間就能緩解。”


    洵追趁俞聶生介紹時觀察俞聶生,怎麽看也不像是要尋死的性子。


    俞聶生彎眸:“陛下似乎有想問我的事情。”


    兩人一齊停下,洵追隨意撿樹枝在地上寫:“你不怕我?”


    俞聶生雙臂放在膝蓋上,和洵追一般蹲著。


    “之前聽人說陛下年齡很小,在來之前我算了算陛下似乎和我差不多大,本來是有點怕,生活在皇宮裏的人都很尊貴,尤其是陛下。”


    “但陛下和我同掉一片水,被救上岸卻又跳回去的時候。”俞聶生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覺得陛下除了是陛下,其實和我們這個年齡的普通人沒什麽區別。”


    俞聶生主動提起,倒省了洵追找話題,“你為什麽要尋死?”


    話說得難聽,但直白。


    俞聶生眨眨眼笑起來,“就是想要尋死。”


    沒別的想法,就是想尋死。


    洵追握在手中的樹枝啪嗒掉在地上,骨碌碌順著小徑坡度滾下去。


    “但又不想死。”俞聶生又道,隨後很小聲說:“要是像夫人那樣,喪事草草了事,不也很虧嗎?”


    “薄夫人?”洵追一愣。


    俞聶生不再說話,撅禿了路邊靠近自己的那塊草,洵追不知道該不該提醒他繼續走,便也跟著他一起撅。


    兩人手上都沾了不少綠色草汁,俞聶生啊呀一聲:“忘記要還書!”


    俞聶生住在這裏,洵追是客人,重新上路後他也一直向洵追介紹山莊各處,就算洵追不會說話,兩人之間的氣氛也頗為融洽。


    藥閣是青藤山莊內收藏藥典的地方,門口坐著一位滿頭銀發的老人,見俞聶生來笑著說:“小爺又來還書?前日才借,今日還看得完?”


    俞聶生指指自己翻紅的眼眶,“沒睡覺。”


    “我聽後廚那幾個婆娘說小爺今日在水車便洗了個澡,莫不是兩夜沒合眼太用功,走路上睡著不小心掉下去?”


    俞聶生又是那副輕飄飄弱柳扶風的笑:“是啊。”


    “這位是?”老人一邊記錄書一邊問道。


    俞聶生張嘴沒說話,一時找不到什麽好身份給洵追,洵追自己從老人那取筆寫:“我是莊主朋友的親戚,家中無人管,便來跟親戚一起逛逛。”


    老人見洵追寫字不說話,看看他的臉可惜道:“現在來可不是什麽好時候,不過景色也美,你可要注意著點,別去城裏玩。”


    “為什麽?”


    “城裏瘟疫死了不少人,還沒埋完,莊子裏的家丁也都每天派出去火化掩埋,忙得不的了。”


    話還沒說完,俞聶生扣了扣桌麵,“這些話您就憋在肚子裏,別嚇壞客人。”


    “好好好,小爺說什麽是什麽。我最新得一罐好酒,你要是想喝就帶著小壺來我這裝點,別讓莊主發現。”


    俞聶生點頭,“謝謝您。”


    說起瘟疫,洵追終於記起宋南屏。


    “宋大夫呢?”回程時洵追問俞聶生。


    “那個和您一起來的大夫?他現在在藥圃。”俞聶生說,“山莊裏的藥材種植範圍很廣,市麵上能夠見到的,或者是專門為皇室進貢的都種植在這裏,宋大夫可能還要在藥圃待好幾個時辰。”


    總是寫字走路也不方便,兩人索性坐在一塊平穩的大石頭上聊。


    洵追想問,俞聶生也願意說。


    “據我所知,山莊被燒毀,昭王的藥材一共購回多少?”


    俞聶生沉思:“很多。”


    “足夠南方?”


    “是。”俞聶生點頭,“您要是想知道可以直接問莊主。”


    山莊內整體氛圍,比起太醫院,讓洵追更能相信瘟疫藥方最先會從這個地方產生。民間大夫比太醫院要強的一點便是診治病人多,疑難雜症都能見個遍,太醫院經驗雖豐富,醫術高超,但用藥保守,並無民間大夫大膽。


    比如某位跌打損傷大夫。


    洵追有點不太想和薄閻交流,有晏昭和傳達就足夠。


    回到客房,晏昭和早就在房中等著,晏昭和笑著問洵追山莊內好不好玩。


    洵追搖頭:“沒逛。”


    “看起來陛下很喜歡俞少爺,山莊內枯燥,和俞少爺作伴也是個好選擇。”


    洵追開門見山,問出他一直很好奇的問題:“俞聶生和薄莊主什麽關係?”


    晏昭和用陛下明知故問的笑容道:“情人。”


    “俞聶生是個好人。”


    晏昭和點頭,“但薄閻不一定是壞人。”


    “俞聶生在山莊內住了四五年,藥閣的老人叫他小爺。”


    小爺是什麽意思?比正室低,比小妾高,但沒名分。說好聽是小爺,說不好聽就是個沒名分隨時能夠拋棄的玩物。


    俞聶生那一身正派的公子氣質,根本不可能出身卑賤。尋死的話題都與人交流地這麽自然,一定不是第一次尋死。


    洵追心中冷笑,果然這個薄閻不是什麽好東西。


    他提筆寫道:“你離那個薄莊主遠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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