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洵追沒聽清俞聶生說話,但又覺得不容錯過,便寫道。


    俞聶生看罷搖頭,“沒什麽,您好好休息。”


    方才兩人一齊在水裏滾一遍,明顯俞聶生還比洵追泡得還要久,他才是最需要休息的那個,現在反而似正常人一般隨意行走。洵追想至此,看俞聶生的眼神不由得染上幾分欽佩。


    洵追目光變化,俞聶生反倒不自然起來,他輕聲說:“那我先走了,飯點見。”


    俞聶生話音剛落,洵追看到離去多時的晏昭和從遠處走來,俞聶生背對著晏昭和沒發現身後來人,他離開方向與晏昭和過來的路不同,因此兩人沒碰麵。晏昭和悄無聲息與洵追越來越近,洵追目光追著俞聶生,直到晏昭和擋住他眼前的光。


    洵追用手輕輕捏住門框,晏昭和看到他隨意丟在地上的紙,洵追一腳將紙都踢到身後,並不打算讓他看到他和俞聶生聊了些什麽。


    晏昭和也沒真的想看,“陛下不喜歡吃熱粥,臣放在冰水裏降溫才拿出來,現在吃正好消暑。”


    沒必要和食物過不去,洵追接過紅豆粥端著去房間裏的小圓桌那吃。粥裏沒放糖,但紅豆熬得軟爛,夏日炎熱,清淡的食物才更解暑。


    洵追沒吃完,正好吃一半。


    來時坐馬車暈地他分不出東南西北,一路上和晏昭和氣氛微妙,無論如何他都不可能說出來自己不舒服這句話。好不容易憋著下車,見到薄閻又莫名其妙自個將自個掉進水中,以至於現在做什麽事都頗為疲乏。


    洵追雙手捂住臉使勁揉幾下,眼眶處又用無名指使勁刮了刮,稍稍振作精神。


    晏昭和的關心從不缺席,從不遲到,洵追還沒放下手便聽到晏昭和問他要不要立即休息。


    洵追透過指縫睜眼看晏昭和,兩人目光接觸。


    他若無其事放下手,指尖沾著桌上茶杯中的茶杯寫道:“我要去後山。”


    “可以。”


    晏昭和回應太快,洵追收回手指時他又道:“不過臣建議陛下還是先休息片刻,後山範圍廣,自火災後廢墟便沒有整理,陛下可以等精神充足再去一觀。”


    這次洵追沒有逆著晏昭和,又坐了會便回床接著歇息。洵追不喜歡穿著發了汗的衣服,晏昭和便又找出一套幹淨寢衣服侍洵追更換,洵追脫下上衣,晏昭和卻並未立即將寢衣披在他身上。


    男人站在身後,目光灼灼。


    兩人呼吸可聞,洵追甚至覺得晏昭和的鼻息打在他肩胛,燙地他發疼。


    他捏著外衣幾乎要堅持不下去的時候,晏昭和撫摸著他兩三月前那處刀傷,手指從最頂端一直滑至末梢。


    “要是留疤就不好看了。”


    聲音很低,其中的可惜卻能很清楚地讓聽的人感受到。


    洵追說不出話,拇指掐著上衣,指尖發白。


    可他若是能說出話,他大概也不會接話。


    小時候經常受傷,因為年齡小,愈合的速度快也不容易留疤。現在年齡稍大一些,傷口又深,難保不會留痕跡。


    洵追不在意,疤長在後背,眼不見心不煩。


    晏昭和收回手指:“山莊內有專治疤痕的大夫,既然來了,就請大夫一並治好。陛下萬金之軀,留疤可惜。”


    少年的身量和晏昭和離京時並未有太大變化,一彎手臂仍可完全將腰環住。白皙皮膚下包裹的骨骼生長出一道漂亮的弧線,直至更為挺翹的腰線處停止。洵追雖瘦,但肩格外平穩端正,肩頭看似圓潤,內裏的骨頭卻隔著皮肉摸起來格外鋒利。


    兩人許久未見,再見時卻沒了晏昭和離去前那份親昵。


    南下是衝動之舉,但洵追也想看看青藤山莊到底能拿出來多少藥材,晏昭和私自攔截賑災款的事他可沒忘。


    昭王這麽看重青藤山莊,薄閻手裏有多少籌碼能讓晏昭和欺君。


    本以為青藤山莊就是一個比普通莊子要大一些的私人山莊,但洵追沒想到其規模大大超出他的想象。朝廷有規定私人建築和私人山莊不得超過的範圍,青藤山莊明目張膽走後門。


    來時一路上都沒看到難民,比起其他地方,這裏太過寧靜,就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


    換好寢衣,困意如潮水般襲來,侵蝕著神經,洵追剛挨著枕頭便沉沉睡去。


    晏昭和端著粥出門,門外的侍女上前將粥端走。


    門敞著,晏昭和坐在洵追剛剛吃粥的椅子上,等來青藤山莊的主人。


    薄閻進門口問:“睡了?”


    晏昭和:“你給的分量重,他剛落水,我怕他受不住,隻放了一半。”


    “一半可以,以他的身體,三分之一也能睡。”薄閻徑直走到床邊坐下,右手搭在洵追的脈搏。


    隻搭半秒,薄閻慵懶目光忽的動了下。


    他張了張嘴沒說話,抿唇繼續診脈。


    薄莊主醫術好,不代表診脈也快,反而是比其他大夫時間都長。


    待他收回手,左手在空中虛虛一按,晏昭和想要問的話頭立即咽下去,兩人一前一後走出房間。


    薄閻特意關好房門,才對晏昭和說:“你想問什麽。”


    “他身體怎麽樣?”


    “小皇帝帶來的那個大夫在水車邊對聶生說過一句話。”薄閻沒正麵回答。


    宋南屏對俞聶生說,他本來就沒多少活路。


    “你給他用藥這麽多年應該知道,劇毒下毒還有治愈的可能,慢性毒藥深入骨髓還有根治的可能嗎?”薄閻看晏昭和的神色忽的凝重起來,便又道,“不過你喂藥不規律,小皇帝體內的毒素還有排出來的餘地。”


    “你到底想毒死他還是想救他?”薄閻玩味地笑道。


    “若是想毒死他,我現在就給你一方封喉的毒藥。小皇帝本來就是私自出宮,又讓八公主寫了駕崩回京的信,李崇造反,你以勤王的理由起兵,天下就是你晏昭和的。”


    晏昭和皺眉,“薄閻。”


    薄閻笑了聲,“玩笑話。”


    在晏昭和發火前,薄閻提醒道:“你多注意小皇帝帶來的那個小大夫,我見小皇帝穴位處有針灸的痕跡,恐怕他已經發現了什麽,但並沒有告訴小皇帝。”


    宋南屏這個除了骨科什麽都像是半吊子的大夫,正在山莊某一處的藥圃中看藥童采藥。


    “還有。”薄閻隻做了個口型,聲音並未從嗓子眼裏跑出來。


    門外男人交談的聲音隨著腳步消失,床榻上的少年突然睜眼,目光放空不知看向何處,最終以紗帳作為瞳孔最後聚集的焦點。


    洵追撐著床沿坐起,輕輕揉了揉手腕,心道:“要是能聽到門外說話就好了。”


    房內有書籍,洵追取一本打發時間,書中講作者遊曆山川的奇聞異事,看起來倒也有趣,不知道看了多久,放下書再回床上睡一會,再起來便是晏昭和哄著起床。


    晏昭和聲音柔軟,洵追順杆子往下爬,他閉著眼抓住晏昭和的手,整個人埋在晏昭和懷中,晏昭和道:“陛下睡得如何?”


    洵追點頭。


    “薄莊主請陛下去前廳用餐,全都是陛下喜歡的口味。”


    洵追在晏昭和掌心寫:“不想吃。”


    “第一次做客,總要讓他盡盡地主之誼。”


    洵追:“瘟疫的百姓沒飯吃。”


    “山莊布施棚在城中,陛下若是想去看,臣帶陛下去。”


    洵追一愣,又問:“山莊不在城內?”


    他來這裏時看到山莊附近有街道商鋪之類的,以為山莊就建在城內。


    “山莊建在郊外,隻不過山莊經營特殊,百姓來這裏開鋪子,趕集市,便使這裏成為特殊的城外城。”


    晏昭和一解釋,徹底打消洵追方才對難民的疑惑。


    說到難民,自然而然引在京城的話題上。


    晏昭和問洵追:“陛下可想過康擎軍在京城會對宮中造成威脅?”


    語氣溫和,不是責問。


    要是嚴厲一些,洵追倒還有滿腔的憤怒,可這麽溫溫軟軟像打在棉花上,他一下子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甚至莫名還覺得挺不好意思。


    洵追老實回答:不知道。


    “陛下之前對崇王百般厭惡,怎麽臣走了倒和崇王稱兄道弟。”


    洵追更局促,嚇得一個字都不敢寫。晏昭和還偏偏不放過他,將他的手指放在掌心。


    晏昭和:“康擎軍沒有上過戰場,單論實力倒是沒有慶城軍厲害,可囚禁所有的皇室成員,天下三寸命脈抓在他們手上,皇位難保。”


    洵追撓晏昭和胸口,晏昭和笑道:“陛下想說什麽,都寫下來,臣一定好好聽著。”


    小皇帝硬著頭皮寫——我錯了。


    “陛下是天子,做什麽必然都有考量,陛下做的每個決定臣都支持。”晏昭和顯然不打算放過這次嘲笑的機會。


    溫柔地像刀子。


    洵追猛吸一口晏昭和身上的茶香,晏昭和將手按在洵追後頸逗狗狗似地揉了揉。


    “臣也沒有辦法,天下若是易主,隻能跪在崇王麵前求饒,看看能不能勉強混口飯吃。”男人輕快道,“陛下難養,到時候就把陛下隨意丟到哪個犄角旮旯自生自滅。”


    “是人做的事情嗎!”洵追悲憤。


    晏昭和慢條斯理按住洵追纖細手指:“陛下小心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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