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議定了由六皇子司徒境前往北疆就藩,但也不過千頭萬緒的事暫時解決了一件最要緊的。現下整個京城都是繁忙的,而許岩,又堪稱京城最忙的人之一。


    自端親王之亂後,宮裏已經三十年沒鬧過刺客。即便平安州、山海關、德州倉三樁大案一樁比一樁觸目驚心,紫禁城也沒出過亂子。後宮鬧了刺客,第一個驚怒不已的便是景懷帝。雖然次日景懷帝依舊上了早朝,但是早就加強了後宮的守衛,又命刑部、京營和拱衛司不惜代價徹查刺客來曆。


    景懷帝已經登基三十餘年,在權利頂端久了,越發惜命;雖然刺客‘盡皆’伏誅了,景懷帝卻心中難安。俠以武犯禁,這些賊子竟能突破層層守衛深入後宮,誰知哪日不會摸到自己的寢殿呢?


    永昌公主府能在景懷帝眼皮子底下行那篡位奪權的事,除了寡居的公主身份實在不引人起疑外,也和公主府行事格外小心有關。那些死在宮裏的殺手身上並無什麽和公主府有關的物件兒,倒是有九重樓的令牌。


    九重樓這個殺手組織雖然是暗地裏行事,卻也不能完全瞞過北鬥的耳目。甚至九重樓內就有拱衛司的細作,當日夜裏,許岩就知道闖入後宮的殺手是九重樓的。


    這也是令許岩頭痛的地方:九重樓畢竟做的是見不得光的勾當,其組織也十分特別。九重樓內的殺手相互之間也極少認識的。每每有什麽任務,會由任務的輕重程度不同,由樓主的特使或者樓主本人單線通知殺手,有些重大任務會派不止一個殺手前去,這時候為了避免內耗,殺手之間憑九重令確認身份。這樣一來,拱衛司打入九重樓內部的細作除了知道自己接到那一單任務的具體信息之外,並不知道其他信息。


    因為沒有捉到活口,查了幾日,也隻能確定闖入後宮的殺手是九重樓的人,但是九重樓接的是誰的生意,受誰指使,卻查不出來了。


    那日夜裏,永昌公主府火光衝天,有些胡同、街道上也有死於利器的屍體,將京城的空氣裏染出一絲血腥。這樣的大事,一夜之間便傳開了。永昌公主府和後宮鬧刺客發生在同一夜,即便許岩隻查到那些殺手來自九重樓,但也難免有人將永昌公主府走水和後宮刺客聯係起來。這一絲沒有證據但是若有若無的聯係,對於賈赦而言,已經夠了。


    出了皇宮之後,賈赦先回了寧榮街尾。


    鐵網山賈家別莊失火,裏頭發現二十多具屍體的消息早就傳回京城,左良自然也得了消息。雖然左良並不信賈赦就那樣死了,隻一具燒得麵目全非的屍體,誰又知道那是誰?


    但是當賈赦出現在左良所在的小樓時,左良依舊吃驚不小。當然,左良很快就反應過來,低聲道:“侯爺幾時回來的?可要我放出什麽消息?”


    左良給賈代善做過探子,兵不厭詐的手段,他比誰都熟悉,賈赦突然現身京城,事先半點消息沒有走漏,隻怕老爺有什麽瞞天過海的計策不便公開現身。是以左良雖是錯愣,卻旋即回過神來,並未聲張。


    “三爺不必忙,我修整一日,探聽些消息就走。若是三爺這裏方便,替我傳一桶熱水來。”賈赦空間裏吃穿武器什麽物資都不缺,偏生這些時日要麽遇襲,要麽跟蹤追擊九重樓的人,還真沒有好生沐浴。


    左良的小樓除了他自己,還有一對老夫妻看房子。左良借口自己要沐浴傳來了熱水,半點不會引人起疑。


    賈赦沐浴完,隻覺渾身清爽,自嘲了笑了一下。末世裏環境惡劣,有時候身上做髒多臭都要忍者,誰知自己做了不到一年的大老爺,也養得講究了。


    以前的寧榮二府,現在已經改換門庭叫寧國府和忠勇侯府,這兩座府邸值得各方勢力著眼監視的唯有一個賈赦,現在都知道賈赦不在京中,這寧榮街尾的小樓便沒什麽人注意。再說,憑賈赦和左良的耳力,也不怕隔牆有耳。兩人低聲交談,有些要緊消息,幹脆在紙上寫。


    從左良處得知司徒境分封北疆,即日啟程就番的消息,賈赦些微一愣。左良雖然消息靈通,但是關於朝堂之事,左良得到的卻不知道是第幾手消息了,也不知這些消息傳到左良處傳變了沒,於是賈赦決定再尋個機會見一見賈敬。


    賈赦這次前去北疆,中途折返的事並未跟左良詳說,倒不是賈赦信不過左良,而是北疆的事,左良插不上手,知道多了,對左良沒什麽好處。況且賈赦現在假死失蹤,越早離開京城越好,原也沒那麽多時間詳說。


    但是左良不問,不代表他不明白個中利害。比如賈赦想見賈敬,又不能讓賈敬府上其他人知道,賈赦便讓左良替自己跑一趟,幹脆將賈敬約到玄真觀去。


    左良遲疑道:“老爺,敬老爺那邊,靠得住麽?”


    賈赦笑著點頭道:“無妨。”


    賈敬是先太子伴讀,得蒙起複,便是因為賈赦破了關於先太子的冤案。但是賈敬在朝堂上,並不受人重視。景懷帝起複他,是給冤屈者平反,也是為了顯示自己有為君者直麵過失的胸懷;但是每每景懷帝看到賈敬,難免想到先太子,讓景懷帝想起那段慘痛的往事。所以景懷帝看見賈敬,心情總是很複雜又不愉快的,而賈敬在道觀避禍幾年,也看得明白,想的明白了,朝會上多聽少言,盡量減低存在感。


    這樣的賈敬,想的是怎樣退步抽身,平安致仕。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起複的聖旨下了,賈敬不得推辭,但他也沒平步青雲的心思。景懷帝在一日,他便礙一日景懷帝的眼,就是將來景懷帝百年之後,又有誰肯重用他這個先太子的伴讀?所以,別看先太子伴讀起複便是兵部侍郎的表麵風光,實則賈敬一脈的政治前途是渺茫的。


    賈赦和賈敬打交道不多,但是從賈敬指點賈珍將賈赦逐出宗族,又另和賈赦聯宗來看,賈敬是聰明人,聰明人便不會行糊塗事。和賈赦交好,不僅是一筆寫不出兩個賈字的守望相助,更有可能是寧國府的出路。所以賈赦判斷去見賈敬是安全的。


    玄真觀是賈敬避禍之所,原本就不大,也沒什麽香火;後來賈敬起複,這裏越發荒廢了,隻有幾個老道士並兩個小道童。


    賈敬倒沒遮遮掩掩的,就說去取些以前的東西;賈赦要不被人發現便越發容易了。兄弟二人在觀內相見,賈敬見賈赦氣色還好,長籲一口氣道:“赦兄弟,這一趟公差出的那樣嚇人,路上遇到了什麽,回來了怎麽不上朝複命?”


    賈赦笑道:“此事說來話長,若要長話短說,便是我現下查到的東西不會有人相信,尤其是皇上不會相信。”這話聽著有諸多無奈,但賈赦臉上倒也沒見多麽焦急。


    賈敬聽了,些微一愣。當年先太子被冤枉,太傅張家,東宮一幹屬官並自己這個伴讀,哪個不是百口莫辯呢。事實如何不重要,要緊的是龍椅上那人怎麽看。皇上不會相信,這個理由看似草率,但足夠說服當年被太子冤案牽連,斷了政治前途的賈敬。


    “那赦兄弟日後打算如何?赦兄弟想要的關鍵證據,幾時能找到?找到了能說服皇上麽?”賈敬並未細問賈赦查到了什麽不得了的東西,卻問了這樣幾個問題。


    賈赦臉上淡淡的搖了搖頭:“現下還不是十分有頭緒,走一步瞧一步吧,這些時日朝堂上發生的事,敬大哥仔細說給我聽聽。我今日便要離京,離京之後,家中的事還要拜托敬大哥多多照拂。”


    賈敬笑:“現下璉兒在上書房做伴讀,你闔府上下也就一個丫頭留在京城。你放心,你嫂子不會怠慢了她。”略頓了一下,賈敬接著道:“你此刻已經回京,算算時日,北疆的事隻怕來不及查,那麽你方才說的現下查到皇上不會相信的東西,不是北疆的事?”


    賈赦也笑了,心道:果然是賈家唯一一個考上進士的人,被一樁冤案毀了前程,當真可惜。“算是誤打誤撞吧,確然聽說了一些東西,隻是這些沒人會相信的話,爛在我肚子裏對誰都好。至於北疆,隻怕水太渾,我現下也看不清,還得親去一趟的好。”


    賈敬聽了,也沒什麽異議,細細的將這些時日朝堂發生的事跟賈赦說了。賈敬上朝是紮景懷帝眼的,但是起複賈敬,是景懷帝施恩的方式,是做給文武百官看的,因此,賈敬不能拂了景懷帝的麵子,這朝還必須去上。既然去了,賈敬每一回都聽得很是認真。賈敬進士出身,記憶力佳,表達能力強,聽賈敬說朝堂的事,確然比左良說得清楚明晰多了。


    說完朝堂,賈赦又問:“怎麽前兒永昌公主府突然走水了,敬大哥跟我說說永昌公主的事。”


    以前賈代善先是在北疆駐軍,後又駐守平安州,倒是賈敬之父賈代化任京營節度使,賈敬又打小上進,得其父認真教養,上一輩的事,賈敬比賈赦清楚得多。


    聽到賈赦問永昌公主府,賈敬道:“說起這位公主,也是一代英雌,可惜生成終究是個女子。本朝不許女子幹政,但是這位永昌公主不但參政議政,可說對當今有輔佐之功。當年端親王作亂,外有二叔禦敵於平安州,內便有永昌公主辯忠奸,抓出了不少端親王埋在朝中的棋子。”


    聽到這裏,賈赦麵上不顯,捏著茶杯的手指卻緊了緊。永昌公主抓出了端親王的棋子;而永昌公主府裏住著那位主公實則掌控著九重樓,埋了不少棋子在朝中。那麽今日永昌公主府裏的主公,是因當年永昌公主抓棋子的時候受到了啟發,除掉端親王之後用上了相同的手段,還是永昌公主府早就生出異心,所以熟知那些操作,才能輕易起獲那些奸佞?端親王難道被黑吃黑了?


    現在在永昌公主府發號施令那位主公,和永昌公主是什麽關係?


    見賈赦些微有些走神,賈敬問:“赦兄弟在想什麽?”


    “倒沒什麽,就是公主府走水和宮裏鬧刺客發生在同一日,所以想多聽些公主府的事。也不知這兩件事有什麽聯係。”賈赦道。自然是有聯係的,這兩件事一件是因為賈赦誤打誤撞,一件確實賈赦有意引導的。


    “說起當時的女中豪傑,倒也不止永昌公主一位,永昌公主和二祖母交好,時常來往。當時還有人言永昌公主之所以能抓出那許多心懷不軌的官員,乃是因為有二祖母做軍師。”賈敬接著道。


    難怪!那日在永昌公主府,那主公提到周坤的時候,便是一副有些許佩服,又遺憾和周坤道路相左的遺憾,原來周坤和永昌公主是相熟的。賈敬口中的二祖母便是周坤周氏。


    原身本是周坤養在跟前的,隻是端親王作亂的時候,原身尚在繈褓,賈赦雖然接收了原身的記憶,對於永昌公主,也僅限於外間流傳的粗淺記憶。


    問了永昌公主府的事,賈赦接著道:“此次六皇子就藩,都有哪些屬官跟隨?”


    賈赦聽得很是認真,偶爾問一兩句,時而微微蹙眉,時而點點頭。兩人這一會,直說了好幾個時辰,都到了半夜,二人方散。


    有些話,賈赦沒當著賈敬說,賈敬現在的處境雖然尷尬,但是賈敬畢竟是古人,許是君為臣綱的觀念在賈敬心中根深蒂固。賈赦有些猜測說出來,便大逆不道了。


    現下雖然嚴查吏治,革除宿弊,確然各部院都很忙,但是到底沒有兵災戰事,哪裏就派不出軍隊隨自己北上?說到底,景懷帝防著自己,讓自己帶著十名精兵北上,說好聽了是委以重任,說難聽些,北疆總督候照死了,再死一個前去查案的忠勇侯,又有何妨?


    站在景懷帝的角度,京城的左右門戶平安州和山海關已經重新被朝廷掌握,德州倉的案子也將拱衛司裏的細作揪出來了,那麽,朝堂的局勢便明晰了。局勢明晰了,對於能力出眾到令景懷帝忌憚的賈赦,是否到了兔死狗烹的時候?


    賈赦若是查明了北疆的案子,景懷帝樂見其成;賈赦若是死在了北疆,景懷帝也不愁泱泱大國治不住北疆。坐山觀虎鬥,哪隻虎死了,於景懷帝而言,隻怕都不是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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