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岑,你恨陸晟嗎?”


    唐岑聽見何休這麽問,轉過頭盯著他看了一會,隨後輕輕搖了搖頭,“我沒法恨他,一個人在陌生的環境裏生活,沒有來自同一片土地的朋友,最孤獨的時候他出現在了,是他陪在我身邊。不管他對我做過什麽,不管他是出於什麽樣的目的接近我,在那十年裏,他一直都在幫我。”


    獨自一人在異國他鄉生活,對唐岑來說就像是劃著獨木船在汪洋大海裏航行,他被狂風暴雨掀翻,一個人在漫無邊際的大海裏掙紮,陸晟是他在驚風巨浪中抓住的唯一一塊浮木。


    即使那塊浮木最後變成了禁錮他的鎖鏈,也無法抹去曾經被他拯救的事實。


    唐岑三十幾年的人生在迷茫中徘徊,從小養成的習慣讓他不停地為傷害他的人找合適的理由,這甚至成為了他下意識地行為。他知道自己不該這麽做,但是他改不了。


    那是刻在骨子裏的,不會輕易改變的懦弱和討好。


    但是那麽多年的感情,終究還是被磋磨幹淨了。


    “如果他厭倦了,主動和我分手的話,我會答應他,我可能會痛苦一段時間,但很快又能習慣一個人生活。不是完全無法接受的事情,我能理解他,也早就猜到會有分手的那一天。”唐岑靠在軟枕上,抬手摸上腰側,隔著薄薄的布料,他還是能清晰地摸出陸晟燙下的煙疤的形狀。


    “我和他…變成現在這樣,也不能全怪他。”唐岑閉上眼,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是我的錯,最開始的時候模棱兩可地答應,後來又沒有正式的和他提分手。”


    “以陸晟的性格,不管你怎麽做,最後的結果都差不多,甚至有可能會更糟。”何休拉過唐岑搭在腰側上的手,不輕不重地捏了捏,“沒有人知道你在哪裏,也沒有人會記得你,你可能一輩子都會被陸晟拴在那個房間裏,繼續過著連牲口都不如的生活。”


    何休說著,微微俯身向前,盯著唐岑的眼睛,道:“唐岑,不要把別人的錯都攬到自己身上,你沒有任何理由替他們承擔這些。”


    唐岑卻隻是低下頭,錯開了視線,“我做出來的選擇造成了現在這個結果,為什麽不是我的錯?”


    何休無法回答唐岑這個問題,唐岑做出來的這些決定也許間接導致這場慘劇的,但這些錯誤不該由唐岑來承擔。但唐岑固執地把所有的錯攬到自己身上,讓愧疚和自責折磨自己的精神,他認為似乎隻有這樣做,他才能得到救贖。


    “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沒有掛斷唐鈐的電話,如果那一年艾森說要帶我回家的時候我沒有退縮,是不是…就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唐岑說著,又抬起頭望著何休,希望他能給自己一個答案。


    何休看著唐岑臉上交織著的希翼與懊惱,抱著手臂沉默了許久才搖搖頭回答道:“你確實錯了,如果你當時不答應他,不和他上床**,可能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但是現在再說‘如果’已經太晚了,也沒有意義,就算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恐怕還是會做出這個選擇。因為當時的你隻能這麽做,沒有人給你第二個更好的選擇。”


    “就算你有錯,你也已經承擔了後果,所以不要再把這些毫無意義的錯誤疊加到自己身上了,這些都不是你一個人的錯。”


    “我們都希望你能活下去,所以請你…對自己好一些吧。”


    聽著何休的話,唐岑紅了眼眶又硬生生把眼淚逼回去,卻不小心嗚咽出聲。何休聽見了,又起身坐到床沿,伸手抱住了唐岑,拍了拍他瘦骨嶙峋的後背。


    唐岑就像一隻在華美鳥籠裏長大的金絲雀,在本該意氣風發的年紀被折斷了羽翼,撲棱著殘缺的翅膀歪歪斜斜地飛起,又重重地摔下,摔得傷痕累累,然後被人關在肮髒的鳥籠裏賞玩。


    等到唐岑平複心情,何休才放開他,繼續說道:“後天就宣判了,不出意外的話,是死刑。”


    在聽到最後兩個字時,唐岑的肩膀跟著顫了顫,“他死了,艾森能回來嗎?”


    “如果我說能,你要怎麽辦?你要替陸晟求情嗎?”何休一邊說著,一邊盯著唐岑,似乎想從他臉上的表情裏看出些什麽。


    然而唐岑轉過頭,望著窗外樹上嘰嘰喳喳的鳥,低聲喃喃道:“他死了還是活著,對我來說已經沒有什麽意義了,但是總得給其他人一個交代。”


    何休並不意外唐岑的回答,他又繼續問:“你還願意和艾森回家,去見他的家人嗎?”


    “我不敢見他的家人。”唐岑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表情,“是我害死了他,我有什麽臉去見他們?”


    何休知道唐岑會將艾森的意外歸結到自己身上,“他們從來都沒有責怪過你,斯特林家一直在為這件事情奔走、搜集證據。”


    唐岑搖著頭,沒有再接話。他想問如果隻是自己出事,他們是否還會像現在這樣為自己而奔走,但最後還是把餘下的話全都咽下去了。


    沒有必要再拿自己狹小的心胸去揣測艾森父母兄長了,他沒有這個資格。


    “如果十七年前在大學遇到的人是他就好了,我也許就不會活成這幅不人不鬼的樣子了。”


    唐岑不止一次這樣想過,艾森對他太好,好到不像是現實裏會存在的人,但是他又確實真實存在過。


    然而何休給的答案卻出乎唐岑的意料。


    “如果當時和你在一起的人真的是他,你也許並不會比現在更幸福,還是會過得磕磕絆絆,甚至比你們剛交往的時候更糟糕。”何休像是想起了什麽不好的回憶,皺著眉揉了揉太陽穴,“他花了十年才變成你後來見到的樣子,那十年他看清了自己的心意,學會了很多東西,所以才敢義無反顧強行擠進你的人生。”


    唐岑看著一臉嚴肅認真和自己討論的何休,忽然笑了一下,“他總說我有多麽優秀,可我一點也感覺不到,我從來都沒有做過什麽很了不起的事情。”


    “我隻是…一直在傷害別人而已。”


    清醒的時候,唐岑偶爾也會考慮把自己病好了之後該做些什麽,他才三十七歲,也已經三十七歲了,不能再繼續這麽荒誕不經的生活了。他想要活下去,活下去了就能見到艾森。


    沉浸在回憶裏的唐岑一直這樣欺騙自己,但後來何休問起了之後發生的事情,唐岑意識到艾森已經死去的時候,又忽然無所謂了。


    何休想讓他活著,所有人都想讓他活下去,隻有他自己一心求死,在那個狹窄的臥室裏,在冰冷的病房裏,他一次次尋求死亡,一次次被人阻止。


    唐岑不明白,那個支撐他活下去的人不在了,再沒有人會陪他看人間所有的美好,那他那麽努力地苟延殘喘又有什麽意義。


    他的人生已經是這樣了,就不要再給別人添麻煩。


    如果可以,唐岑還會再一次選擇死亡,然後到地底下贖罪。但他又不希望唐鈐承受他曾經承受過的痛苦,他現在拖著唯一的意義,或許就是減輕他自己的負罪感罷了。


    何休將手肘撐在膝蓋上,雙手交握著。他低頭看了看交握著的手指,想著剛和唐岑交往時艾森和自己說的話,半晌緩緩抬起頭,“不是每一個人都有勇氣承受著你所經曆的一切,你能活下來就已經很了不起了。”


    唐岑沒想到何休會和自己說這樣的話,也沒想到自己那糟糕的人生在他眼裏還能算得上“了不起”,胸中翻湧著酸澀感。他不明白自己到底為什麽,能夠被艾森喜歡,被何休認可。


    “你是個好醫生。”唐岑憋了很久,最後也隻想出來這麽一句話。


    何休聽他這麽誇自己,忍不住笑出了聲,“你是第一個這麽說我的人,但是如果是十年前你來找我看病,我可能隻會讓你更痛苦。”


    大概是何休的笑容太過晃眼,唐岑一直緊繃不安的神經也慢慢放鬆下來,他斟酌了一下,最終還是將心裏一直惦記著的事情說了出來,“你能和他成為朋友…總不會是壞人。”


    何休一愣,詫異地問道:“你認出來了?”


    “我看過你和他拍的合照,你第一次摘眼鏡的時候,我就認出來了。”唐岑也沒有隱瞞,照實說了出來。他拒絕了很多醫生,唯獨沒有排斥何休的接近就是因為艾森的緣故,但他不知道麵前這個和艾森一起長大的人,又是怎麽想自己的。


    “你恨我嗎?”


    唐岑這一問,讓何休更是詫異了,他笑著反問道:“為什麽你覺得我會恨你?”


    “我害死了你的朋友。”唐岑強壓著顫抖的聲音說到,手指卻不安地絞在一起。


    何休察覺到了唐岑的不安,倒也沒有隱瞞,坦誠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最開始的時候確實有一點怨言吧,畢竟那一次車禍艾森傷得很重。他對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朋友,如果沒有他和盧卡,我大概也會經曆和你一樣的折磨。”


    “我本來不想接唐家這份工作的,但是艾森一直擔心你的情況,在你弟弟還沒找到我的時候就一直嘮叨著,叫我來看你。”何休抱怨著自己那位煩人的雇主,毫不留情地將艾森的老底掀給唐岑看,“那個笨蛋就算意識不清醒也一直在喊你的名字,他真的很愛你,也很擔心你。”


    “格蘭迪醫院也把你的病曆轉交給我了,不論如何我們都盡可能穩定你的病情,減少複發的可能,所以請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他現在還有很重要的事情還沒做,等事情結束了,他會來接你。”


    何休說得風輕雲淡,唐岑聽著,心裏卻是掀起了驚濤駭浪。他錯愕地望著何休,瞳孔微微顫抖著,想說話,喉嚨卻發不出任何一絲聲音。


    艾森沒有死,可陸晟為什麽……


    唐岑在心裏瘋狂地質問著,何休像是聽到了他的聲音,不緊不慢地解釋道:“車禍是真的,但是其他都是假的,都是陸晟騙你的。”


    “為什麽現在才告訴我!”唐岑渾身顫抖著,不敢相信何休說的話,雙手緊緊地攥著床單,骨節泛白。


    麵對唐岑的質問,何休平靜地問道:“如果一開始就告訴你,你會相信嗎?”


    唐岑被何休問得一愣,抓著床單的手緩緩地鬆開了。


    何休說得對,就算一開始他們告訴自己真相,他大概也不會相信,隻會當做是他們為了套話而編造的謊言。


    “雖然有些晚了,但是他堅持要我轉交給你。”何休看唐岑沒有再追問這件事情,伸手從口袋裏摸出了一個黑色的絨麵首飾盒,“生日快樂,唐岑。”


    唐岑呆愣著接過了何休遞來的首飾盒,他打開一看,被黑色的絨布包裹著的海綿墊中夾著一枚泛著銀光的戒指,還有一張被折起的紙條和一小撮淺棕色的長毛。


    “何醫生!”唐岑衝著何休急急忙忙推門離去的背影焦急地喊道:“這是……他為什麽不親自給我!”


    何休轉過身,看見唐岑手足無措捧著不足巴掌大的首飾盒,站在原地苦惱地撓了撓後腦勺。他張了張嘴,本想說艾森也還未出院,但想了想又改口:“他怕又弄哭你。”


    “這算什麽……”唐岑顫抖著問到,但何休沒有再回答他,而是急匆匆地離開了。


    何休走後,唐岑打開了那張紙條,他看了許久,終於還是忍不住小聲哭了起來。


    今年聖誕節,你願意跟我回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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