緋鈺走了,迎她離開的不是十裏紅妝,而是十數位帶刀捕快。她踏上的亦不是喜轎,而是一頂青布小轎。沒有喜娘,沒有樂聲爆竹,連一聲賀喜也無,她被安安靜靜地送入了李家別院的後門。


    這個女人的一生,沒有一步踏在了女子該有的幸福上。


    李晟帶著官府的人前來,擺明了知道伴袖樓裏的秘密。去年送來的求親帖,直到今年七月才付諸行動,想來為了萬事俱備,他花了不少心思,從上到下一一打點妥當,對於緋鈺勢在必得。


    緋鈺沒有多說什麽,有些男人可以用美色拉攏,有些男人可以用金錢收買,但她第一眼看見李晟,就知道這不是她可以左右的男人。


    李晟眼裏充斥著明確的野心,他要的是一片屬於他的商業帝國。


    他們之間沒有商談的餘地,緋鈺若是不肯從三樓下去,官府的人便要從一樓上到四樓。


    “硫瀲,你留下。”緋鈺走前唯一的一句話說的是:“我回來之前照顧好伴袖樓。”


    硫瀲睜著眼,她手裏還握著緋鈺沒有讀完的信,可不過一會兒的功夫,視野裏已然失去了緋鈺的身影。


    她不見了。


    “徐老板,我若是將三間店鋪的八成收益給你,你能救姐姐回來麽。”硫瀲死死望著緋鈺離開的方向,良久問了這麽一句。


    “我不和沒有決定權的人談生意,”徐瑾懷站在她身側,同她一起目送著緋鈺離去,“且不說這裏的老板是緋鈺而不是你,就算是緋鈺和我開的這個條件,現在我也沒法接手這裏了。”


    她目光下移,瞧見了留駐在伴袖樓裏的幾個捕快,“看來在事成之前,官府的人不會放過伴袖樓。如今再想送樓上的丫頭們離開怕是不可能了,哪怕出了杭城,你我鞭長莫及,要是有個意外也沒法顧全。”


    大局已定,徐瑾懷彎了彎身,做了辭行,“我回去會想想辦法,但能不能成還要看天意。”


    她說完往樓梯口走去,剛邁出了一步,就被跑上來的女子撞到了肩膀,對方沒有道歉,直接越過了徐瑾懷跑向了不遠處的硫瀲,“樓下的是什麽人,緋鈺姐姐為什麽要跟她們走?”


    徐瑾懷朝旁邊移了移,給火氣十足的小丫頭讓了位子,擦肩而過時,她忽地一頓,扭頭駐足回望。


    “安靜,”硫瀲兩側的手緊握成拳,“姐姐去辦一些私事,很快就會回來。”


    “那她什麽時候回來,客人都被嚇走了,那些官兵怎麽還不離開?”桃姬問。


    硫瀲閉上了眼,深深吸氣。


    什麽時候回來,她也想知道。


    “這裏沒有你的事,回去休息。”


    “我不要。”桃姬見硫瀲不肯多說,便不和她糾纏,提起了裙子轉身就要往樓下跑,“那個什麽李晟說要納緋鈺姐姐為妾,那讓她帶一個陪嫁丫鬟總可以的吧。我這就去收拾行李,跟緋鈺姐姐一起走。”


    “站住!”硫瀲低喝。


    桃姬也吼了回去,“你什麽都不告訴我,還不許我跟著姐姐走,你憑什麽那麽霸道。”


    伴袖樓裏的神女仰頭看著三樓的兩人,突然的變故讓眾人不知所措,一時間紛紛擔憂地竊竊私語。


    涼環見樓上的兩人僵持不下,遂上去圓場,輕聲勸道,“緋鈺姐姐不讓我們跟著去,想來是有自己的主意,你這時候冒冒失失地去了,指不定會打亂了姐姐的計劃,不若就在這裏等著罷。”


    桃姬猶是不滿,但也覺得涼環說得有理。見她冷靜了,涼環又對著硫瀲道,“不過到底發生什麽事了,硫瀲姐跟我們說說,也好叫樓裏的娘子們安心些。”


    “和你們無關。”硫瀲回眸,那雙眼裏漆黑一片,看不見絲毫的暖色。


    涼環一怔。


    這樣的硫瀲好陌生。


    “怎麽會無關,被帶走的可是緋鈺姐姐,這些官兵來的可是伴袖樓,這哪一條和我們無關!”桃姬怒道。


    “我說了,和你們無關。”女子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進去之前揚聲道,“都回去,今日起伴袖樓休業,誰都不許離開半步。”


    此話一出,樓裏固然安靜了下來,可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濃濃的不安氛圍。


    徐瑾懷站在樓梯口看了全程,歎了口氣。


    這兩人都不會做生意啊。尤其是硫瀲——她無奈地發覺,那隻失去了主人的牧羊犬發了瘋,開始盲目地攻擊羊群了。


    桃姬被硫瀲的態度氣得七竅生煙,她氣得一跺腳,“我才不會聽她的話。”掉頭就要去追緋鈺,被徐瑾懷攔下。


    “娘子芳名?”她問。


    “你是誰?”桃姬頓了下,上下打量徐瑾懷的麵容。她從來沒在伴袖樓見過這個人。


    徐瑾懷衝她躬身作揖,“我在柳清塘西邊開了一家棲雲樓,不知道娘子聽說過沒有。”


    桃姬身後的涼環立馬認了出來,微訝道,“是徐老板。”


    “是。”徐瑾懷撣了撣袖子上的浮塵,“看樣子這伴袖樓是快不行了,我見娘子嫵媚嬌麗,折在這裏未免可惜,不如跟我去棲雲樓,我保證不出半年就能將娘子捧成頭牌。”


    桃姬原還以為這人要說什麽,沒想到竟然是趁火打劫,於是愈加怒不可遏,“我沒空理你。”


    徐瑾懷不惱,“娘子別急,不如先去我的棲雲樓看看,保不齊你看過了,就再也不想回這裏了。”


    “你要是再不走,怕也是離不開這裏了。”桃姬一把揮開她的手,冷聲道,“滾開。”


    她的手剛一碰到徐瑾懷,便被她反握住了手腕。桃姬抬眸,對上了女人含笑的眼,她又說了一遍,“隻是去看看而已,娘子賞個臉吧。”


    “我憑什麽…”


    “娘子跟我去,我便告訴你緋鈺為何離開。”


    桃姬口中的話悉數被堵了回去,麵上有了動搖的神色。涼環暗道不好,連忙阻攔道,“等等桃姬,姐姐叫我們留在這裏。”


    徐瑾懷看了過來,笑著道,“涼環娘子若是不放心,可以跟著一道去。如今柳清塘四處都是官兵,我再怎麽膽大包天也不敢多做什麽。”


    這話說得似乎很有道理,桃姬扭頭去看涼環的臉色,她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


    涼環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欠身,“那便有勞徐老板了。”


    她心裏未嚐不是擔憂著急。


    ……


    硫瀲回了房間,她將緋鈺屋子裏所有錢莊的存票取了出來,又收拾了細軟,天一亮就去錢莊裏兌了現錢,然後雇了馬離開了杭城。


    出城二十裏,是一片荒池,被用來倒糞,也有流民乞丐死後屍體被直接扔入池子裏。這裏的池水因發臭而無人打漁取用,四周人煙罕至,少有人來。


    硫瀲將兌換出來的銀錢裝進幾個大.麻袋裏,又用拇指粗的麻繩紮緊了口子,在麻袋上來來回回繞了幾圈,確定牢固後,她便將幾個麻袋扔進了水裏。


    麻繩一頭綁著麻袋,另一頭被硫瀲係在了池上停的一艘破船上,她把船拴在了岸邊,方便就近拉繩取錢。


    做完這一切硫瀲回到了伴袖樓。此時夕陽黃昏,神女們惴惴不安地待在自己的房中,隻有幾個小丫頭跑來跑去地洗衣服做晚飯。


    她們見硫瀲回來,一個個圍了上去,抓著她的衣服怯生生地問,“硫瀲姐姐,外麵為什麽有那麽多的官兵?”


    “別怕,他們待兩日就走了。”硫瀲將手放在了其中一個小姑娘的頭頂,她想像從前那樣揉揉小丫頭毛茸茸的腦袋,可她的手指觸到了女孩軟軟的頭發,像是摸到了一團帶刺的荊棘。


    那隻手僵住了,她無法動作,隻能感受著荊棘刺破手掌後失血的冰涼和麻木。


    硫瀲低頭,對上了女童稚嫩的麵孔。身前的女孩們皆仰著頭望著自己,那些黑亮的眼睛裏充斥了茫然和懵懂,像一團黃絨雞仔似的,本能地縮在庇護之下——


    對她們而言,硫瀲就是她們的庇護。


    “那要做他們的飯嗎?”有人小聲地問。


    硫瀲指尖顫了顫,她收回了手,避開了女孩們的視線。


    “不必。”她朝前走去,再不敢回望一眼。


    早在三歲有記憶起,硫瀲便明白,她不是皇帝的女兒,沒有太多選擇的權力。


    想要吃飯就要挨打,不想被打就要餓著肚子。


    這個世界的規則簡單明了,想要什麽就必須拿另一件東西去換,活著的每一天亦不過是拿命在和上天做交易而已。


    直到硫瀲遇見了緋鈺。


    她救下了她,給她吃,給她穿,教她讀書識字,給她請了習武師傅,但她卻不需要硫瀲拿任何東西來換這份恩情。


    緋鈺是硫瀲人生中唯一的意外,超出了她的認知,不符合她的邏輯,這是不對的。


    她得用什麽來償還。


    硫瀲沒什麽拿得出手的東西,就連她這個人都歸緋鈺所有,她唯一可以付給緋鈺的,也就隻有餘後的一生。


    身也好心也罷,從緋鈺救下她起,她的一切都屬於緋鈺,她亦將緋鈺視為一切。


    天色漸暗,硫瀲回到了房中,脫下了身上礙手礙腳的長裙,換上了一身布衣。


    拉開櫃子,她將十二把柳葉刀擦得冷光碩碩,隨後裝進了刀帶,綁在了腿上。


    短刀是一直帶在身上的,但是此時她需要威力更大的武器。


    她挪開了所有衣服,從櫃子底下拿出了被她擱置了五年的舊物——長劍紅玉。


    門外忽地響起了敲門聲,硫瀲猛地扭頭,“誰?”


    接著她聽見了一聲軟軟的童音,“硫瀲姐姐,吃飯了。”


    劍上的五指在一瞬間收緊,硫瀲咬牙,咬得牙根發疼,良久,她用平靜的聲線回答,“放在門口,一會兒我吃。”


    “好。”


    屋中的女子仿佛失去了行動的能力,她低著頭,沉默地站著,一動不動,宛若石雕。那張臉還是平靜的,可黑眸裏的神情是濃得無法驅散的悲傷。


    直到白日的光輝將盡,黑夜即將徹底蠶食光明後,她才不得不朝前走了兩步,推開了窗戶。


    她沒有辦法美滿,對於窮人、女子、弱者而言,這個世界從不存在美滿,不過是一次又一次的兩害相權取其輕。


    在這座溫暖的伴袖樓裏待了太久,以至於她差點忘記了這個世界本色,更丟失了自己的初心。


    沒有什麽比姐姐重要,除了姐姐,其他的一切她都不在乎。


    她從三樓跳下,落在了伴袖樓後的船隻上。烏篷船裏落了重物,在水裏晃悠了兩下。


    硫瀲本能地想要回望身後的閣樓,可她定住了。


    再看一眼、再最後看一眼……再看一眼,她就走不了了。


    沒有姐姐的伴袖樓,又哪裏還是伴袖樓,沒有姐姐的硫瀲,又哪裏還是如今的硫瀲。


    她得走了,她必須離開,隻有姐姐才是她的星辰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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