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潮是突然降臨的。


    飛機穿過森冷的空氣,按既定航線飛往慶水縣所在的城市。頭等艙內,許沉河吃完最後一口午飯,空姐在確認過無需其他服務後把空盤端了出去。


    “然後呢?”祝回庭問,“你答應了?”


    “再不答應我就得反悔了,”許沉河捧著杯熱水取暖,“分開一段時間也好,見步行事吧。”


    那時顧從燃提出這個建議似乎做出了很大的讓步,許沉河對自己做的決定尚在遲疑邊緣,索性采納了顧從燃的建議。


    “他那臭性子是得給他點顏色瞧瞧,慣不得,三十多歲的人了還當自己是十三歲小孩子。”祝回庭偏著腦袋看許沉河,“在找什麽?”


    此番出行不單是去慶水縣,祝回庭設計好了路線,飛完慶水縣直奔另一個城市拍廣告做專訪,一係列工作完成才回呈桉市進組。


    許沉河的隨行大挎包裏裝了很多東西,費了很大工夫才從底下找到了顧從燃上次沒帶走的絲絨盒。


    “祝哥,你幫我看看這個,”許沉河摳出裏麵的石子遞過去,“這大約在什麽價錢?”


    大的小的拍賣會去得多了,祝回庭什麽名貴珍寶沒見過,捏在指尖的這個算是普通的。指腹往表麵一拂,他摸到了兩條劃痕:“可惜了,這月長石有瑕疵,不然以這淨度,少說也要十萬以上。”


    盡管這數字在自己的片酬裏都算不上什麽,但許沉河節儉慣了,還是被祝回庭輕飄飄蹦出口的“十萬”給嚇了一跳:“這麽貴啊。”


    “顧從燃送你的?”祝回庭把石子還給對方,“沒事,他家隨便開個抽屜掏件東西都不止這個數,用不著心疼。”


    “劃痕是我摔出來的,”許沉河有點心虛,“這得削減到什麽價位啊?”


    “管它什麽價位,這玩意兒頂多用來收藏,你又不拿出去顯擺,它體現的是十幾萬或五六萬都沒差。”祝回庭說。


    許沉河點點頭,沒接話。


    飛機安穩降落,兩人從貴賓通道出去,祝回庭第一時間奔汽車租賃公司租了輛車,衝副駕上的許沉河調侃:“還是自己親自掌方向盤來得爽,坐出租總感覺小命被捏在別人手裏。”


    “那我的小命現在是不是被你捏在手裏?”許沉河惶恐道。


    祝回庭抽空看他一眼:“開著車呢,盼點好的。”


    導航語音一刻不停地指引著路線,許沉河臉上的惶恐愈加明顯。祝回庭大約猜到他怕什麽,有意降慢車速,安撫道:“別緊張,要是你突然不想見他們了,我們現在就可以調頭就走。”


    “不,”許沉河攥著自己的手,“你繼續開。”


    在慶水縣生活了十三年,車窗外掠過的街景於許沉河而言卻說不上有多熟悉,有可能僅在離開這個地方時匆匆一瞥過。


    說來可笑,他忘了家附近的標誌建築,忘了讀過的小學和初中的具體方位,連家裏的地址都是在身份證上認住的——可見自己對這個出生的地方有多陌生。


    “是這裏麽?”導航提示已到達目的地附近,祝回庭在一個街道口旁停車,“我們走進去吧,車在裏麵不好拐彎。”


    塵封的記憶在許沉河麵前徐徐展開,距家方圓半公裏以外的道路或商鋪他都可能沒有印象,但這個街道口是他這輩子最熟悉的地方——跑出來時,是自由;踏進去時,是噩夢。


    往裏走,小巷裏單家獨戶的舊住宅樓鱗次櫛比,牆體不算新,偶有一處牆麵被人噴上了誇張的塗鴉,是一串很有立體感的彩色字母。


    經過這麵牆時許沉河多看了兩眼,上麵的英文讓他的心踏實了點。


    “7號巷,是這嗎?”祝回庭回頭催促落在身後的許沉河,“你有沒有印象?”


    “祝哥,先等一下,”許沉河停下腳步,“先等等……”


    那張酷似江畫的臉上閃過猶豫的神情,祝回庭退回巷口,問:“要不我們明天再過來?”


    舉目望去,曾經的家就在幾米開外,家門左右貼著紅底黑字的春聯,門前台階光可鑒人,似乎才被人打掃過。再往上看,三樓的窗戶開了條小縫,冷風拂過時,隱約看得見裏麵的窗簾被輕輕撩動——那是他以前的臥室,那時候窗內是釘了遮光的木板的,不知道什麽時候被拆了下來。


    “我緩緩心情。”許沉河摸了摸狂跳的胸口,仿佛周遭暗了下來,他看見一個十三歲的小男孩摸黑打開家門,再輕輕合上,背著沉重的行囊逃之夭夭,臉上卻是喜悅的。


    沒有人在後麵追趕著喊他回家,沒有人抓住他囚禁在幽暗的屋子裏,在跑出巷口的一瞬間,他嚐到了自由的快感——


    “許向葵!”


    一把小孩子特有的清亮嗓音自巷尾傳來,打破了許沉河對過去的回想。


    祝回庭和許沉河齊齊望過去,一個綁羊角辮的女孩從巷尾那邊蹦蹦跳跳跑過來,停在許沉河曾經的家門前,仰著腦袋大聲喊:“向葵——許、向、葵——出來玩!”


    “這是?”祝回庭驚訝地看向許沉河,“許向葵是你家人?”


    許沉河正要說不認識,屋裏頭由遠及近傳出另一把輕快的嗓音:“來啦來啦!”


    門開了,一個小圓臉的短發女孩衝了出來,跟羊角辮抱了個滿懷。


    “這次能玩多久?”羊角辮挽著小圓臉的臂彎問。


    小圓臉嘟著嘴,抱怨道:“老時間,兩小時內必須回去。”


    “你媽媽好嚴格哦。”羊角辮撫撫小圓臉的背,“昨天看電視了嗎,更新的一集好看誒,男主向女主表白啦。”


    小圓臉仍是一副愁容:“別提了,我媽不讓我看,煩死了。”


    “唉許向葵你媽媽好無趣,要麽你去我家住算了,我媽可好了,我媽還會給你做小蛋糕吃。”羊角辮抱抱小圓臉,“放假了我讓我媽帶咱倆去向日葵田玩兒,給你拍好看的照片,怎麽樣?”


    兩個女孩兒邊說邊走近巷口,小圓臉抬頭先發現了立在拐角處的兩個大男人,她受到巨大驚嚇般猛地往後蹦了兩步,被羊角辮護在了身後。


    許沉河露在口罩上方的兩隻眼睛和小圓臉對視上,對方驚恐的眼神他好像在哪裏見過——是孩提時被迫禁足在房間裏,父親放給他看的專題紀錄片。那些遭遇拐賣的小孩,在被人販子帶走前就是這副表情。


    好多謎團在心裏纏繞成牢籠,這次許沉河不願再讓它們把自己困住了。他摘下口罩,扶著膝蓋俯身問被羊角辮護在身後的女孩:“小妹妹,你媽媽是不是姓韋?”


    小圓臉疑惑地點點頭,片刻後好像意識到什麽似的猛搖頭。


    羊角辮反而大膽得多,指著許沉河的臉嚷嚷:“你是不是電影裏那個甄長天?”


    甄長天是江畫在《秋水共長天》裏的角色名稱。


    祝回庭沒表態,許沉河懂了他是把是否公開身份的決定權留給自己。他直起身,笑著否認:“你說的電影我也看過,但我不是他。”


    “這樣哦,好失望。”羊角辮扯扯小圓臉的袖子,“走啦,再不抓緊時間就沒空玩了。”


    兩個女孩跑遠了,拐出街道口前,小圓臉扭過頭來朝許沉河的方向瞥了過來。


    “小孩子說謊,一眼就給識破了。”祝回庭說。


    “她自己可能也不想撒謊。”許沉河歎道。


    看許沉河沒有邁步的打算,祝回庭點了根煙,靠在牆根旁抽了一口:“你母親姓韋?”


    “嗯,韋語堂。”許沉河手揣在兜裏,一遍遍地摳著自己的指甲,“剛剛那個叫許向葵的女孩,應該是我媽的女兒……我不敢確定。”


    他離開家十多年了,這麽長的時間裏變數太大,會發生什麽不是憑空想象就能猜出來的。但唯一可以確認的是,他母親的性子,好像沒變過。


    幾分鍾變得格外漫長,尤其在許沉河下了決心之後。祝回庭踩滅了煙頭,搡了把許沉河的肩膀:“都來到這了,上前問問吧。”


    許沉河依稀記得門鈴是壞的,所以即使看見邊上的門鈴鍵似乎被更換過,他還是選擇抬手叩門。


    叩門的力度不大,但屋內遠遠的就有人應了:“向葵?”


    許沉河的手頓了頓,認出這是母親的聲音。他的手僵在半空,轉頭問身邊的祝回庭:“你覺得她還記得我嗎?”


    “你跟以前比變化大麽?”祝回庭反問。


    不待他回答,門被人從裏麵打開了。站在門內的是個年約六十的婦女,頭發灰白,眼角和臉龐爬了細紋,眼睛裏無一絲光彩。


    許沉河的胸口像被人狠狠捶了一拳,被囚禁是真的,恨她是真的,但血緣的牽連也是真的,就像站在變化頗大的母親麵前,他無法勸說自己不心疼。


    韋語堂把著門,眯起眼辨認了好久眼前的年輕男子,無聲對望之時,她突然抓上許沉河的手臂,眼裏迸發出激動的光:“辰星,是不是辰星?你回來了?”


    正當許沉河愕然時,她扭頭朝屋裏大喊:“晉筠,辰星回來了!我們的兒子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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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章的信息點隱藏得有點深,能理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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