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的雨一時半會停不下來,許沉河不著急問,他的目的不隻是問清江畫的家鄉,而是了解對方成長中瑣碎的小事。


    他埋了埋頭,交握著十指,說:“現在回過頭來看,其實我那時的想法真的很不成熟,明明家就在這裏,有什麽可嫌棄的呢。”


    “可不是嘛,”陳阿姨讚同,“不過你後來倒挺有出息的,婆婆也欣慰,一手帶大的孩子成大明星啦,她可驕傲了。”


    許沉河突然很羨慕江畫,如果江畫真的是他走丟了的兄長,遇到一個這麽好的家人其實是對方的幸運。自己一心隻想逃離的那個家,是江畫所渴望回去的,假若生命能對換,他願意和江畫調轉,親情和自由存在衝突的話,他願意選擇後者。


    “婆婆會為我成為明星而驕傲,是因為不明白我的目的吧。”許沉河搓搓褲腿,“我很慚愧……”


    “說什麽呢!”陳阿姨打斷他的話,“婆婆隻是無法用嘴巴和你溝通,但你的想法她可都看在眼裏。一聲不響把你帶回這個破地方拉扯大,她也是愧疚過的,你看每每你提出要見親生父母,她哪次阻止過了?”說得口燥了,陳阿姨喝了點水潤聲兒,“我們這電視看不到太多頻道,但隻要撞見幾秒鍾你的廣告,婆婆都是目不轉睛生怕錯過了似的,還唧唧哇哇向我表達她的興奮,你又慚愧些什麽呢?”


    她越說,許沉河越羨慕。他似乎能理解江畫的難處,都說否極泰來,江畫在不幸被人販子拐走時遇見改變他一生的人,縱使這一生很短,但也不失為一段美好的回憶。


    不像自己,童年時想逃,少年時看人眼色,現在還大意放棄原本安穩的生活甘願被**控節奏。


    意識到許沉河的寡言,陳阿姨揮了下手掌:“嗐你瞧我,又多嘴了。”


    祝回庭適時插話:“陳阿姨,婆婆的屋子現在還有人住嗎?”


    “沒啦!”陳阿姨擺手,“這年頭外出打工的人越來越多,能搬的都搬走了,也沒什麽人進來,別說婆婆家,很多屋子都閑置下來,便宜了野貓野狗當落腳地去了。”


    “沒啦!”陳阿姨擺手,“這年頭外出打工的人越來越多,能搬的都搬走了,也沒什麽人進來,別說婆婆家,很多屋子都閑置下來,便宜了野貓野狗當落腳地去了。依我看呐,畫畫你當時堅持要去城裏發展也是個好事,總不能一輩子拘泥在這小地方。”


    “阿姨不打算搬出去麽?”許沉河說,“我們一路開車過來,城中心其實發展得蠻好,新樓盤也多,就是不清楚房價怎麽樣。”


    陳阿姨臉上的笑容很無奈:“算了,我就光靠嘴上嫌棄嫌棄,但在這裏大半生,確實跟你婆婆以前說的似的,舍不得挪窩了。”


    午後雨漸漸停歇,祝回庭看看時間,把杯底的水也喝光了,是準備道別的姿勢。陳阿姨也識相,問道:“你們回去車程要多久啊,遠不遠?”


    “兩個半鍾,不遠不近,這個點回去也差不多了,再晚點得碰上晚高峰。”許沉河正欲起身,“阿姨,那我們先走了,下次再來看望你。”


    走出屋外了,陳阿姨忽然伸手抓了把許沉河的手臂:“畫畫啊,跟我過來下。”


    祝回庭在原地站著,許沉河被陳阿姨拽到了邊上:“畫畫,你家人……找著沒?”


    許沉河等的便是這句問話。


    他知道對方不會撂著這問題不說,江畫畢生的心願就是這個,作為看著江畫長大的陳阿姨肯定比誰都關心。


    “沒信兒,”許沉河摳著手心,是為難的姿態,“他們可能壓根認不出我……三十年了,我在他們心裏興許隻剩個模糊影像了。”


    “我說你可真是,哪有父母把親生孩兒給忘了呀?”陳阿姨拍拍許沉河肩膀,“得空你回趟老家,有緣分或許能遇上呢?”


    許沉河心一揪:“婆婆有沒有跟你提過我老家在哪?”


    “瞧你這記性,忘啦?”陳阿姨不疑有他,“婆婆把你帶回來前去過慶水縣探親,我跟你提過一嘴,你那時候小,大概沒記在心上。”


    許沉河呼吸一滯:“慶水縣……”


    是慶水縣。


    雨後陽光正好,祝回庭駕車駛出大院,許沉河擰著身子看那片老舊的筒子樓離自己越來越遠,那些個貼著廣告長滿苔蘚的牆、橫七豎八亂放的生修單車、麵包車前蓋上曬太陽的貓……都遠去了。


    “舍不得?”祝回庭問,“才待過個把小時。”


    “不知道該怎麽形容,”許沉河坐正身子,“其實我很喜歡這種市井生活,很多樂趣都是上流社會的人體驗不來的。”


    “很有研究啊,榕憬鎮也這樣?”


    “略有不同,”許沉河拉下遮陽板,“地形原因,榕憬鎮地廣人稀,建築大多為平房或層數比較少的居民樓,很少有這種人擠人的筒子樓。”


    祝回庭受不了:“你是不是還保留當教師時的職業病啊,說這話跟上地理課似的,我高一那會地理全班倒數,聽地理課能睡著。”


    “我又不教地理。”許沉河反駁。


    “顧從燃那廝不是總不正經麽,你多在他麵前講講課,他就不惹你了。”祝回庭支招。


    許沉河心道可瞎掰吧,那人隻會抱著他喊老師,再來場惡趣味的性/事,從來就不存在正經一說,估計炫燃公司上下,老總對外營造的酷帥人設最沒人敢懷疑。


    車子駛出蜿蜒曲折的小道,滑入寬敞的大路,祝回庭開得輕鬆了些,行車中跟許沉河聊起正題:“怎樣,那事確定了麽?”


    “基本確定了,”從大院出來到現在,許沉河的心情才算平穩下來,“我和他老家都在慶水縣,如果他不是我哥那隻能說一切都是巧合,要百分百確認的話……”


    他頓住了,不想再說下去。


    祝回庭猜到了:“除非問你家人?”


    “嗯。”許沉河答道。


    後半段的路程,兩人沒再說過話,祝回庭想給時間許沉河考慮,他清楚對方,既然想到這個層麵,就必然給自己一個做的理由。


    傍晚來臨,車抵達浮金苑外,許沉河捏著瓶子喝完最後一口氣泡水,確定自己此刻的腦子是清醒的。


    “祝哥,你覺得當時我賭氣離開,我爸媽有沒有找過我?這些年有沒有想過我?”夜景燈光落入許沉河眼裏,他的眼神卻是迷茫的。


    “你想要一個合心意的答案,還是中肯的評價?”祝回庭問。


    “後吧。”許沉河很現實。


    “說實話光從你對童年的描述裏,我先入為主把你父母歸到印象不太好的那類人,哪怕他們是不想你被拐走,也不該用這樣的方法遏製事情的發生,到頭來隻會物極必反。至於他們有沒有找過你,會不會想你,估摸著也是後悔當時沒把你關嚴,而不是想你在外麵過得好不好,什麽時候會回家。”祝回庭分析一大通,看向身邊不吱聲的人,“我很囉嗦?”


    “我在認真聽!”許沉河誇道,“祝哥,你當個思政老師還差不多。”


    “拒絕,”祝回庭搖了下手指頭,“我文科差。”


    許沉河笑完平靜下來,說:“我決定了。”


    “要回去?”祝回庭問。


    許沉河點頭:“如果江畫真的是我哥,那我這個決定就當是圓了他的心願。”


    “用哪個身份?”祝回庭關心的是這點。


    許沉河其實想用江畫的身份,但受太多因素限製,一是他不知江畫的本名,二是他隻想替江畫見父母一麵,不想再由於失散多年最終找回家人而與他們牽扯更多後續。


    他向祝回庭表達自己的想法,對方認同:“到時我陪你去吧,以免有什麽不可抗力沒人照應你。”


    拖著一身疲憊回了家,許沉河倒在沙發上不想做飯,索性摸了手機出來點外賣。點完放下手機,他閉上眼睛想好好梳理心裏的雜事,沒成想思緒越飄越遠,最後竟睡了過去。


    手機隔著衣服在肚皮上振動時,他第一反應是這外賣怎麽那麽快,看也沒看接通,他端著慵懶的嗓音朝對方說:“大哥你稍等,我這就來。”


    顧從燃在那邊怔住:“你喊誰大哥?”


    電話另一端沉默數秒,然後通話被迫終止。


    顧從燃再打回去:“許沉河,你掛什麽電話呢?”


    “那你摔什麽禮物呢?”許沉河那股慵懶勁消失了,換上一副冷淡的口吻。


    一隻相同款式的波斯藍絲絨盒被顧從燃握在手中,他坐在車廂裏,看著夜色下被月光籠罩的浮金苑,問:“你在家嗎?”


    許沉河睜著眼睛說瞎話:“不在。”


    “那我上你家等你,”顧從燃推開車門,“我有東西想給你。”


    許沉河直接從沙發上坐起來了:“顧從燃,你能不能別這樣,有什麽話就直說吧,別犯個錯就買個禮物哄一哄,我的學生都不屑於這種認錯方式。”


    電話那邊沒了回答,隻剩汽車呼嘯而過時夾帶的幾聲急促的鳴笛。許沉河心硬不過三秒,說完也覺得自己語氣重了:“你過來吧,我在家。”


    外賣是和顧從燃同時到的,許沉河的笑臉在送走別人後就成了冷臉,他拎著盒飯拉開餐桌旁的椅子,自顧自地吃飯。


    “你今天上哪去了?”顧從燃問。


    許沉河熟練地扯謊:“一日遊,散心。”


    “和誰?”顧從燃緊接著問。


    “祝哥。”許沉河搬出祝回庭擋箭。


    顧從燃放心了點,不吵著對方吃飯了。


    桌上放著今天早上被顧從燃落下的絲絨盒,擱在爵士白的桌板上顯得格外惹眼。顧從燃的手剛摸上去,許沉河手快地按上去:“幹什麽?”


    手底下的絲絨盒被抽走,隨後手心裏多了個一模一樣的盒子,是顧從燃從兜裏掏出來的:“我拿這個跟你換。”


    許沉河剛把盒子推開,顧從燃又塞了回去:“你打開看看。”


    一推一讓間,顧從燃幹脆幫他打開盒子,挖出嵌在海綿中央的月長石塞到許沉河手裏:“我跑遍市裏的店鋪了,沒找著合意的水晶,能不能用這個來代替?”


    冰涼的月長石躺在手心,中央是幽藍的光暈,想也知道比一塊廉價的人工水晶不知昂貴了多少倍。早上被許沉河刻意拋在腦後的畫麵又蹦了出來,他忍無可忍,揚手把渾圓的月長石往地上一扔,對上顧從燃那雙寫滿錯愕的眼睛。


    “你——”顧從燃剛出口,便被許沉河截住。


    “有什麽問題嗎?”許沉河揚起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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