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你什麽事?”許沉河問。


    祝回庭捏捏眉心,說:“他有沒有提起過當年他在江畫去世後的狀態?”


    許沉河放下叉子:“他的母親跟我說過。”


    昨日衛芳苓邀許沉河同遊花園時,向他傾訴過顧從燃四年前得過的病。


    目睹愛人死去的瞬間自己卻無能為力是件很有壓力的事,當時顧從燃從卷著浪潮的海邊六神無主地回到別墅,這個他和江畫共同的新家一切都沒變,其中一個主人卻已猝然長逝。


    聽來荒謬,但顧從燃的確想過一死了之。安定買了,要交代的事在電話裏通知母親和特助了,被衛芳苓覺察出不對勁,催顧申禮提出臨時飛行計劃申請,發動私人機直降橴城。


    “我算是明白了他對江畫的固執,在那之前我妄想過把他從過去的痛苦裏帶出來,現在……”許沉河捏著叉子敲擊著果盤,“我退縮了。”


    “你的選擇很明智。”祝回庭說。


    許沉河疑惑抬眸:“你倆是結仇了還是他拖欠你工資了?”


    祝回庭笑得肩膀都在抖:“雖然吧我跟他是朋友,但我從來都是站理不站人的,況且你是真的挺無辜,那時我還想過把你拉下水。”


    “我會遊泳的。”許沉河說。


    祝回庭拄著扶手向前傾一點身子:“幾年前他得病那會兒的狀態,所有親近的人都看在眼裏,我是真想他開始另一段感情走出來,所以最初我好幾次想把你往他身邊推。”


    “為這事,”許沉河早上才哭過,現在倒像個閑人了,“你攬什麽責任啊,要不是我喜歡這人,你怎麽推都沒用,我又不是沒腦子。”


    “說到底,有腦子的你喜歡他什麽?”顧從燃好奇。


    兩人很少在關於情情愛愛這方麵談論這麽久,許沉河在顧從燃麵前沒機會說出口的話,全部倒豆子一樣跟祝回庭說了,管他以後會不會轉述給顧從燃聽,許沉河僅僅想要個傾訴的對象:“我升初二那年大概是處於叛逆期吧,又一次從家裏偷溜出去後被揪回家扇了巴掌,那個半夜我收拾行李離家出走了,沒留信,學校也不去上了,拿著點平時攢下的積蓄坐不知哪路的車去了很遠的地方。”


    聽起來像是答非所問,祝回庭卻聽得認真:“榕憬鎮?”


    “對,”許沉河頷首,“十幾年前的榕憬鎮比現在還落後,但人情味很重,我借住在一個大叔家裏,在鎮上邊打童工邊讀書,中學又考到了城裏。”


    在城裏的生活並非如意,班裏的人分幫結派,攀比心理又強烈,許沉河在一堆城裏孩子當中顯得格格不入,受欺負是在所難免的,隻得靠著成績得到老師的青睞和庇護。


    讀完大學回到榕憬鎮,他義無反顧當了支教,因為有過經曆,才更懂得關懷。二十多年裏,許沉河真正備受關心的機會少得可憐,很多不受關注的小細節在他眼裏便被無限放大。


    “我也不知道在哪時候動了點心思,可能是生病時他遞給我的一杯溫度適宜的白開水,可能是在機場被圍堵時他幫我擋住了人潮,可能是我畏懼鏡頭時他始終貼在我身側。”


    他以為顧從燃的每個舉動都很純粹,後來才遲鈍地認清對方眼裏的自己已經烙上了江畫的名字。


    “他要是知道你拎得那麽清,早晚得崩潰。”祝回庭掰了下指關節,語氣裏濃濃的複仇味兒,“他坑過我一回,我就不幫他了。”


    看許沉河心情陰轉晴,祝回庭說明此趟前來的原因:“今天我不用出去談業務,你剛好也空閑,我們出去一趟。”


    能讓祝回庭特意空出時間的絕非閑事,許沉河會意,當即換了衣服動身出門。


    江畫長大的地方是在呈桉市一個不出名的小縣城,出發前祝回庭先給車加滿了油,許沉河在副駕上啜著運動飲料:“這是有多遠啊?”


    “不堵車的話兩個半鍾,”祝回庭說,“來回比較費油。”


    “你開累了換我開,”許沉河坐直了,“有導航我就不會走錯。”


    事實上導航也會出錯,小縣城的路彎彎繞繞,這幾年間公路整改,祝回庭許久沒來,跟著提示滯後的導航也幾度走錯。


    在一個大排檔前停車,許沉河向窗外瞅著街景辨認周圍的路:“到了?”


    “沒到,”祝回庭解開安全帶,“先吃個飯。”


    正是飯點,大排檔裏人聲鼎沸,張張木方桌前的塑料椅上坐滿了人,都是些膚色黝黑的大爺或穿地攤貨的大媽,抱著哭哭啼啼的孩子,為省時間吃個廉價的便飯。


    “把口罩摘下來吧,”祝回庭說,“他們不會認出來的,就算真認出了也隻當是長相相似的人。”


    座位擁擠,過道狹小,兩人尋了角落通風的位置坐下,不約而同地呼了口氣。


    “城中心發展了,邊緣地區還是老樣子,”祝回庭歎道,“稍微忍忍吧,這片地區附近正經飯店的數量幾乎為零,生活水平沒跟上去。”


    許沉河倒不覺得有什麽,他抽了張紙巾擦拭餐牌上沾的油,說:“早些年的榕憬鎮也是這個樣子,人群熙熙攘攘的蠻熱鬧。”


    祝回庭沒去過榕憬鎮,他跟顧從燃都是有錢人家的孩子,讀書時跑去江畫家玩兒,頭一次見識到那樣的落後景象,為此還稀奇了好久。


    沒想到許沉河以前也是那樣的生活背景,祝回庭感慨:“你們兄弟倆還真像。”


    “還沒實錘呢。”許沉河把餐牌擦幹淨了放祝回庭手裏,“來,看看。”


    吃完飯繼續趕路,越偏的路越不好開,許沉河一路看著停滿路邊的單車和小綿羊,說:“這裏開小車的好少。”


    “路窄,居民家裏也不富裕,就沒必要開小車上路了。”祝回庭艱難地往前挪,“我就該開個普通點的車子,免得路過的都衝這邊瞅幾眼。”


    車開進一片水泥灰的筒子樓,樓高五層,穿廊銜接,常年被雨水侵蝕的牆麵上用長竹竿晾滿衣服被子,各種老舊的非機動車和貼廣告的麵包車紮堆兒地無序亂停。


    “江畫以前住這地方嗎?”許沉河扒著車窗問。


    四周沒有劃定車位,祝回庭把車停在人流量較少的樓側,說:“少說也住了有二十年了,畢業後江畫一直想把婆婆接到城裏住,但婆婆年紀大了認地兒,舍不得挪窩。”


    許沉河生出點惺惺相惜的感覺,他下了車,把帽簷往下壓了壓:“這種地方……雖然治安肯定很亂,但鄰裏間的關係應該不會差到哪裏去。”


    “看人品吧,潑婦罵街也是常見的事。”祝回庭推推許沉河的背,“就前麵那樓,過去吧。”


    樓梯陡峭狹窄,許沉河擔心道:“這樓梯讓老人怎麽走啊。”


    “別低估了這裏的老人,他們體力可都好著,被環境逼出來的。”祝回庭走在前麵引路,不時回頭看一眼,“小心點走。”


    各家各戶的門牌號都很模糊,但祝回庭壓根不用看門牌,駕輕就熟地帶著許沉河停在一扇掉漆的木門前。


    門窗緊閉,窗玻璃蒙了厚厚的灰,裏麵立著塊等高的塑料中空板,看不清屋內的景象。


    “這是江畫和婆婆的家,幾年前婆婆在屋裏過世了,江畫沒趕得上送她最後一程。”祝回庭搭著護欄環顧,頓感惆悵。


    婆婆去世那天,江畫還在組裏拍戲,祝回庭和顧從燃都在跟組,收到消息後迫不及待地丟下戲份從外地趕回了呈桉市,漫長的路程中江畫的顫抖就沒停過。


    或許江畫的病就是從那天結下的,他用一輩子的時間去尋找家人,到頭來卻失去了把他養大的婆婆,他以為自己丟掉了寶貴的東西,最珍貴的原來一直在身邊。


    一陣涼風襲來,過道上方家家戶戶晾起的衣服飄卷而起,不知誰家扯著嗓子大喊一聲:“要下雨了——”


    各樓層的門先後打開,爭先恐後出來收自家的衣服被子,隔壁屋有個婦女嘀咕著收掛在外麵的魚幹,一回頭看見鄰居的門口站了兩個似曾相識的人。


    直到祝回庭出聲喊了句“陳阿姨”,對方眼裏的不確定才消散了去,將手中一串兒的魚幹往門邊小桌上一擱,欣喜道:“真的是畫畫和回庭啊,你們好久不來,阿姨都快認不出你們了。”


    她招手喚兩人進屋:“快下雨了,來進屋躲躲,咱們聊聊家常,阿姨可想你們了。”


    預示初冬的第一場雨傾瀉而下,一方天地中斷續響起門窗被狂風甩上的巨響,許沉河坐在粗陋但收拾整潔的小屋裏,想象童年時的江畫串門來到這邊玩兒的情景,會不會踮著腳夠高櫃上的糖罐,或是趴在陽台觀察發芽的植物?


    祝回庭靠過來,小聲道:“江畫當年學講話就是陳阿姨教的,他們感情很好。”


    廚房門口的簾子被掀起,陳阿姨端著兩杯水走過來:“細數了下,咱們有四年沒見了,近幾年過得還好嗎?”


    許沉河謹慎說話:“還行,就是忙得緊,這不最近空閑不是回老家看看麽。”


    “哎喲,你可算承認這是你老家了,”陳阿姨笑道,“你小時候總嫌棄這大院,可把你婆婆傷心得唷,非想方設法把你送回去不成,結果你又倔了,一個勁兒地抱著婆婆的腿讓她別拋棄了你。現在想想,那可真是久遠了。”


    許沉河和祝回庭相對視一眼,皆沒想到話題能這麽快扯到這關鍵點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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