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弈平靜地讓他靠著,也不避諱偶爾路過的同學,仿佛沒有看到似的:“出什麽事了?”


    “我媽,說她女兒要上學,缺套房子……”遲揚一訕,“找我有什麽用,我也不是孩子她爹。”


    他不欲多言,何弈便也不追問了,無聲地抬起手,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覺得自己懷裏是一隻毛絨絨的大型動物,別人見了都要繞著走,它卻一點也沒有察覺,還在晃著尾巴跟他撒嬌討抱。


    他聽見遲揚壓低了聲音,用隻有彼此能聽見的音量黏黏糊糊地叫了他一聲,哥哥。


    “嗯,如果有什麽不能解決的問題,我也可以幫忙。”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隻是想這麽說。


    “行了,”遲揚直起身子,順手拍了拍他的頭,“哪兒就到這一步了,沒什麽大事,走,吃飯去了。”


    這個點去吃飯其實已經很晚了,何弈感冒沒好,走得不快,兩個人索性沒抄近道,找了條人少的小路慢慢走過去,正好路過小書店,回來的時候還能進去轉轉。


    “剛才不是問我該幹什麽嗎,”遲揚陪他放慢腳步,“怎麽說呢,我正經談過的對象也沒幾個,還都不是在學校裏,見麵一般是出去約會……就跑過來啊,撲我懷裏撒個嬌之類的。”


    他還是懷了一點隱秘的私心,憑空說出些模棱兩可的、他自己也記不太清的情史,期待何弈真上了套,找他說的來做。


    不過對方也不傻,至少現在並不打算就地實施,隻是點點頭,表示自己聽到了:“還有呢?”


    “還有啊……”遲揚繼續憑空想象,“這種撞我身上的,一般就順勢抱上來了,討個吻,或者說兩句悄悄話。”


    也不知道何弈聽進去沒有。他今天來吃飯沒摘眼鏡,細細的金屬鏡框映出一點路燈光,又落在眉眼間,掩住了眼底些微起伏的情緒。


    應該是沒吃醋。遲揚小心翼翼地覷著他的神色,得出結論——何弈不是有話藏著掖著不說的人,大概也不知道冷戰為何物,聽到現在還沒有出聲打斷他,應該是沒因為這些話吃味。


    倒是很可能真拿他的情史當資料研究了,研究目的是學習如何談好戀愛,還要跟他交流探討,確保知識的來源可靠。


    研究資料本人無話可說,隻能慣著自家男朋友,借著憑空想象憑空捏造:“至於一起吃飯麽……嘰嘰喳喳半天商量要去哪吃的比較多,不過一般都是她們決定,我頂多在‘你一點也不胖用不著減肥’上有點兒發言權……笑什麽,說正經的呢。”


    他覺得自己有點兒像文史裏的昏君了,以前覺得烽火戲諸侯千金博一笑荒謬,等真遇上個輕易不愛笑、真笑起來又那麽好看的對象,又發現這些昏君的所作所為,其實也沒那麽不講道理。


    於是何弈收起笑意,裝作無事發生地繼續走:“還有呢?”


    他原本話就不多,今天嗓子啞了便說得更少,於是遲揚還得擔任起無償給他講故事活躍氣氛的工作:“還有啊……吃完飯就看電影啊,常規操作,看電影又得告訴她們,其實可樂都喝了,多吃兩粒爆米花也沒什麽大事……一般就看那些愛情片啊,實在太無聊了,看個開頭都知道結尾要發生什麽,又不能睡,不小心打個盹人家還要生氣……”


    “看不出來你談戀愛的時候……”何弈略微斟酌了一下用詞,“脾氣那麽好。”


    “這還看不出來,”遲揚故作驚訝,“是我這幾天哪裏對你不夠好嗎,嗯?”


    “也不是……”何弈對這種話裏的暗示向來沒什麽反應,隻是認真地就事論事,按點答題,“你對我很好,但……”


    似乎也沒有到這個程度。


    “那是你太善解人意了,”遲揚接茬道,“你都不得寸進尺,我怎麽展示我的好脾氣——談戀愛麽,都在一起了多少還是動過心的,對她們好點兒才正常吧。”


    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食堂樓下。遲揚拉過何弈的手,在他不明所以的目光中略微撩起他的衣袖,看了一眼腕表,說:“你別上去了,坐這兒等我吧,,這個點排隊吃不上飯,那些油油膩膩的你也吃不了……超市想吃什麽?我上去給你買。”


    何弈沒什麽意見,順從地被他拉到一邊長椅旁坐下來。身後是籃球場,圍網很高,偏遠架起的白光越過樹枝落下來,影影綽綽地融入昏暗夜色裏,少年裹著寬大的冬季校服,坐姿端正而挺拔,像一棵種下的青鬆。


    遲揚低頭看了他片刻,伸手覆上那截露出的纖細脖頸,輕輕揉了揉:“冷不冷,明天帶條圍巾吧。”


    何弈搖搖頭,語氣平靜:“沒事,我不怕冷。”


    “還不怕冷呢,上禮拜誰借我外套來著——還是說,那時候就是欲擒故縱,勾引我來的?”遲揚笑了一下,貼著他後頸的手順勢向上,揉了一把他的頭發,“還想呢……放心吧,我第一次這麽真心喜歡一個人,對你隻會更好。別氣了,嗯?”


    “我沒生氣……”隻是有些想不通。


    何弈轉頭看了一眼,食堂後門拐角,四下無人,隻有身後隔出幾棵樹的籃球場隱隱傳來歡呼聲,大約也沒有人注意這裏——於是伸手將他拉過來一點,借著貼近的距離,順勢抱了一下他的腰。


    還有呢。撒個嬌,討吻,說兩句悄悄話——他聞著遲揚身上淺淡的洗衣液味道,條分縷析地逐一思索過去,覺得沒有哪條適合現下的場景,便停在摟一下腰,鬆開了手。


    “我想吃速食粥和蕎麥麵包,”他抬起頭,也不解釋,自然而然地揭過了上一個話題,“要麻煩你幫我泡個粥了。”


    私下燈光偏遠而昏暗,少年人的眼神卻清亮,不似往常平靜,隱隱含著些許讓人心癢的模糊暗示——那分明隻是片刻的、自下而上的注視,在遲揚看來,卻不知為何生出了某種被人居高臨下支配的錯覺。


    挺有意思。


    “我有沒有說過一件事……”他突然答非所問道。


    “什麽?”


    “一會兒回來告訴你,”遲揚說,“在這等我。”


    什麽事呢。


    遲揚站在貨架前,伸長了胳膊越過麵前三三兩兩小姑娘的頭頂,去夠頂層的蕎麥麵包,一邊漫無目的地想著,是什麽事呢。


    那一刻他想到的大概是第一次見到何弈的情景。白淨又乖巧的男孩子,打扮得像個小王子,連說話都軟軟糯糯的,口齒清晰,比他在孤兒院見過的任何一個同齡孩子都要幹淨。


    那種從眼角眉梢間透漏出來的一塵不染的幹淨,讓人忍不住在某一刻升起欺辱的念頭,卻又舍不得觸碰褻瀆。


    黑發,黑眸,水果糖。


    指尖是軟的。


    ——那幾乎是陡然照進他昏沉世界裏的一道光。盡管在後來長久的十幾年歲月裏,他從來不曾知道那個孩子的姓名,也逐漸忘記了他的長相,但有個念頭卻逐漸生根發芽,從遙遠的記憶深處一路指向未來。


    想再見他一麵。


    也許他還會被自己的樣子嚇到,或者對他後來放縱墮落的模樣失望,但至少還是要去見他一麵——不說話也可以,認不出自己也無妨,他隻是想親眼看一看,這一團支撐他在孤兒院那樣混亂野蠻的環境裏生存成長、沒有流於粗俗的光,到底有沒有如他所想,長成令人仰慕的少年。


    看來何弈沒有讓他失望。


    “剛才你說要告訴我的,”何弈咬了一口麵包,“什麽事?”


    他吃東西的樣子很斯文,說話會抬手掩著嘴,從遲揚的角度隻能看見他上半張臉,視線清清淡淡地掃過來,也無端催人心動。


    “那個啊,”遲揚繞著耳機線,斟酌措辭,“就是沒想過真能再遇見你,還追到手了……其實我小時候特別憧憬你,雖然那時候凶了你一下吧,但心裏挺喜歡你的,就覺得這小孩子幹幹淨淨的,跟孤兒院裏那群灰頭土臉的小惡魔不一樣,我也想變成這樣。”


    “……不過顯然失敗了,你小時候成績肯定很好吧,”他的語氣很輕鬆,似乎在說什麽與自己不相幹的事,“我那時候被人套路,後來就煩了,也不想學,出來之後渾渾噩噩地混日子,成天泡酒吧瞎晃悠,自己都不知道成什麽樣了……像你這麽優秀的,想學也學不來吧。”


    何弈似乎很享受傾聽的過程,就這麽安安靜靜聽著,吃完一片麵包覺得太幹,又折好包裝塞回了遲揚手裏:“還有呢?”


    “還有啊,”遲揚接過來,“其實我就是想說,我一直挺喜歡你的,可能以前不是那種喜歡,不過……”


    不過始終將那一次見麵視作珍寶,奉你為觸手可及的神明。


    他沒再說下去。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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