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那個時候,我就想叫你哥哥了。”


    何弈不置可否,端坐在沙發上,問道:“你多大?”


    “指什麽,”遲揚攤開手,給他比了個中指與拇指抻開到最遠的姿勢,“大概這麽多?”


    這次何弈倒是聽懂了,掃了他一眼,平靜道:“我指年齡。”


    “哦,那不知道,”遲揚收回手,一屁股坐到他邊上,胳膊撐著沙發靠背,狀似無意地貼著他,“我記事起就在孤兒院了,你也知道,那種三無孤兒院,根本不管你多大……”


    “那要是你比我大呢?”


    “大就大唄,比你大還不許我叫哥哥了,”遲揚笑了一下,“倒是你,成年沒有?”


    “嗯,過完今年的生日就是十九歲,”何弈頓了頓,又解釋道,“我上學比同齡人晚一年。”


    其實遲揚不知道他們這些普通孩子上學的規矩,連初高考對他而言,都一度是十分遙遠的存在。但他還是接了一句:“為什麽?”


    “……因為我父親在一所中學任教,三年一換屆,他希望我晚一年上學,能剛好趕上他教我,”何弈短暫地揚了一下嘴角,似乎想到了什麽有趣的事情,“不過他教的是重點高中,我成績不行,沒能考進去。”


    “所以來了這邊?”遲揚又往前靠了一點,不動聲色地將下巴擱在何弈的肩上,撐著沙發的手一動,自然而然摟住了他,語氣調侃,“班長,你這話要是被那幫勤勤懇懇也考不過你的學生聽見了,可是要招仇恨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呼吸就撲在何弈的頸窩裏,後者不自在地躲了躲,卻也沒有拒絕,隻是平靜地轉開話題:“你好像很看不起他們……”


    “嗯,是啊,”遲揚漫不經心道,“畢竟我小時候也挺聰明的,話都說不清就會玩數獨了。”


    何弈:“?”


    “不信啊,”遲揚笑了一下,搭著他肩膀的手環過來,卷起自己另一邊的袖子——這幾乎是變相地將何弈摟在了懷裏——給他看小臂上一道觸目驚心的傷疤,“知道這個是怎麽來的嗎,猜猜?”


    何弈好像沒有注意到他過分親密的行為,聞言垂下視線,似乎在仔細打量那道足有成年人一個手掌長、交錯著縫合疤的陳年舊疤。


    盡管聽遲揚的語氣,這道傷疤已經痊愈很久,但顏色略淺的猙獰創痕橫在少年膚色健康的手臂上,還是看起來觸目驚心,似乎能越過歲月窺見遲揚口中“童年”的影子。


    第一次見麵的時候,那個幼狼般的孩子站在陰影裏,也是這樣一身傷痕,頭上貼著淩亂的紗布,邊緣還隱隱滲出血來。


    何弈幅度輕微地皺了皺眉,抬起手,遲疑許久,才輕輕貼上遲揚的小臂,覆在那道手掌甚至不能完全蓋住的傷疤上。


    “為什麽?”他問。


    “因為那個孤兒院經費有限,每年隻會送一個小孩子去上學,”遲揚說,“去之前有一個選拔,做一些智力測試之類無聊的遊戲,很不巧,我得分有點高……”


    “沒想到那幫小畜生大字不識一個,還挺想上學,估計覺得去了學校就雞犬升天了吧……他們有個頭兒,嫌我擋了他的道,選拔結束之後把我堵在院子裏,打了一架。”


    “後來呢……”何弈垂眸,其實已經知道了他接下來要說的話。


    “後來啊,”遲揚頓了一下,語氣輕鬆,似乎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我先說明一下,不是打不過他們,那些人來十個都弄不死我……但是那天他們有刀。”


    一把再普通不過的水果刀,卻給他留下了一道終生不愈的傷口。


    “所以後來等我被接出來,能正兒八經去學校讀書的時候,”遲揚一訕,“也不想上學了。”


    何弈看著那道觸目驚心的傷疤,眼前陡然浮現出無數個曾在噩夢裏見過的場景,與他臆想中渾身是傷的孩子重疊在一起。


    絕望,哭喊,無人庇護。


    孤注一擲地掙紮在那人間地獄裏。


    “……你就叫我哥哥吧。”他突然說。


    遲揚沒聽清:“什麽?”


    何弈卻已經收回了搭在他小臂上的手,清晰卻沒頭沒尾地重複道:“我說,你就叫我哥哥吧。”


    遲揚似乎愣了一下,幾秒後才意味深長地笑起來,答應道:“好啊。”


    “不過……”他笑著說,“哥哥,剛才你問我為什麽對你這麽好,其實還有一種解釋……”


    “什麽?”


    遲揚的手還摟著他的肩,橫著傷疤的小臂隨意搭下來,放在他腿上,線條流暢又有力,像他的話音一樣,帶著與生俱來的侵略性:“你知道這種每天帶早飯、報備行程,還收留你住在家裏的行為,在他們正常人眼裏叫什麽嗎?”


    “叫求偶,是我在追你。”


    何弈平靜地聽完他這番話,直到“求偶”二字猝然出現,才略微皺起了好看的眉毛:“那你是嗎?”


    “你說呢,”遲揚沒有回答,搭在他腿上的手抬起來,隨手摸了一把他的頭發,站起身,“睡覺吧,天都要亮了。”


    如果這個時候何弈回頭看他一眼,就會發現遲揚的眼神出奇認真——是狼注視獵物的那種認真。


    可惜何弈沒有,隻是輕輕地“嗯”了一聲,禮貌地說:“你也早點睡。”


    遲揚這樣模棱兩可、曖昧又給足人餘地的態度,其實放在社交場合,是很能讓人心動的。如果對麵換一個人,也許這時候已經被他帶偏,主動纏上來不讓他走了。


    但何弈卻不是一般人。


    甚至被他環抱著,貼在耳邊說這些話的時候,這個慣常溫和的少年也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反常,甚至正如遲揚感覺到的那樣,連心跳都如常平靜。


    唯一能稱得上波動的情緒,也隻是在久久注視著遲揚那道傷疤時,眼底浮現的些許悲哀。


    那不是心疼,也不是憐憫,如果非要說的話,似乎隻能算作“兔死狐悲”。


    遲揚替他關了燈,轉身上樓,回自己的房間。


    何弈自始至終平穩的心跳像一口鍾,滴滴答答地敲在他心裏,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顯出不露聲色、也仿佛永遠不能被撼動的平靜。


    直到這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那些一點就通的**天賦,或是善於把控曖昧、讓人不由自主貼近他的能力,其實都是流於表麵、最不堪也最廉價的東西。


    他可以用這些東西在同樣廉價的社交場合混得風生水起,卻不可能靠它們應對更深的感情——比如現在他對何弈抱有複雜想法。


    想將他據為己有,又不敢衝動冒進。


    “怎麽辦呢,”他低頭注視著黑暗的客廳,自言自語般輕輕說道,“可我也隻會這些。”


    囫圇不過兩三個小時,何弈又很快被生物鍾弄醒了。


    他沒有賴床或是睡回籠覺的習慣,醒了就會起來——這幾個小時裏沒有做夢,已經稱得上可遇不可求的好覺。


    深秋過半,天亮已經很晚,這個時候不到六點,還是灰蒙蒙的,挑高的客廳安靜溫暖,令人舒心。何弈坐起來,大致整理好襯衫衣領,套上睡前脫下的薄毛衣,外套還放在一旁,留到臨出門前再穿。


    以往他在遲揚家醒來後,會先回一趟學校寢室洗澡,換一身衣服,然後順便叫他原本的室友起床。


    但是今天他還得在這裏待一會兒,等遲揚起來了一起去學校。


    想到這裏的時候,他像是想起了什麽有意思的事,眼角略微一彎,又很快恢複了平靜。


    他開了一盞副廳的燈,很快洗漱完,順路去廚房倒了杯水,喝完以後洗了杯子,又放回原處。


    做完這些他回到沙發上,拿過前一天沒有看完的書,借著身後溫暖的燈光,低頭慢慢地翻看。


    等到遲揚好不容易把自己從床上撕下來,迷迷糊糊地一邊套衣服一邊打算下樓洗漱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


    何弈側對著他,端坐在沙發上,脊背挺直,從他的角度能看到輪廓流暢好看的側臉,還有那截白皙的後頸上,幾塊突起的骨頭。


    天已經亮了,何弈身後的燈光也顯得可有可無,隱約在那整齊的黑發上落下一層微光——這個人靜下心來讀書的時候,似乎連周邊的空氣都變得平靜而沉穩,書卷氣迎麵拂來,居然奇異地撫平了他煩躁的起床氣。


    “早上好,”何弈很快注意到他,“但是也不早了,快一點,我不太想遲到。”


    見遲揚杵在那裏沒有反應,他又抬起頭,眼角挑著一點熟悉的調侃:“如果我遲到的話,班主任肯定不會管,但那些‘勤勤懇懇還考不過我’的同班同學會有意見。”


    “等我十分鍾,”遲揚隨手抓了抓睡亂的頭發,補了一句,“早上好。”


    作者有話說:


    想要評論和海星ov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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