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了,哥哥,夢到我了?”


    熟悉的聲音和夢裏那聲含混不清的“哥哥”重合起來,產生了奇異的深意。何弈下意識屈起腿,扯了扯膝蓋上的衣服。


    然後他意識到,這是遲揚的衣服。


    “嗯,”他聽見自己說,“夢到你了。”


    電話那頭窸窣一陣,似乎是遲揚對他這個回答來了興趣,換了個姿勢:“夢到什麽了?”


    何弈張了張嘴,覺得這個夢不太適合跟他分享,於是改口道:“……沒什麽,很快就醒了。”


    “嗯?”對方顯然不肯善罷甘休,“沒什麽是什麽,說來聽聽嘛。”


    何弈不是傳統意義上不會騙人的好學生,恰恰相反,他說起謊來很有一套,能滴水不漏地藏起自己並不溫和的本性,將自己打磨得人畜無害,像一塊質地上好的盤玉。


    但麵對遲揚的時候,也許是因為對方比自己更渾一點,他似乎很少隱瞞什麽,也懶得去戴他那張三好學生麵具——以至於現在他麵對著遲揚,明明是應該說謊揭過的場合,他卻有些說不出來了。


    他垂下視線,沉默著,數一分一秒過去的時間,直到電話那頭傳來一聲意味不明的輕笑,遲揚問他,不肯說,是不是夢見了什麽不可告人的東西。


    “不是,”何弈放在衣服上的手略微收緊了,語氣卻還是淡淡的,平靜道,“沒什麽,你早點睡,掛了。”


    他沒有立刻掛斷電話,隻是放下手機,靜靜地看著通話界麵——幾秒後畫麵一閃,是遲揚沒有等到他回複,掛斷了。


    不太禮貌。何弈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在黑暗中抬頭看向樓梯的位置,隱約覺得有哪裏不對。


    剛才通話切斷的時候,眼前一晃而過的,似乎不隻是手機屏幕。


    下一秒樓道燈亮起來,遲揚站在明亮的暖色燈光裏,倚著牆,多此一舉地衝他揮了揮手:“這兒呢——夢見什麽了,說來聽聽?”


    他洗過澡,頭發看起來比平時還要亂,被隨手抓到頭頂,露出額頭,有種明朗又張揚的英俊感,穿著寬鬆的套頭衛衣,底下是五分褲,隔著半層樓看不清他腿上的疤,常年伴身的那股渾勁兒居然奇跡般平和下去,整個人慵懶隨性,像個平穩長大、性格陽光的普通男孩子。


    何弈越過一個客廳,對上他居高臨下的視線,被乍然亮起的燈光一晃,略微眯起眼:“夢到你家停電,燈泡都壞了。”


    遲揚沒理他的調侃,自顧自走下來,解釋道:“不是故意晃你,我怕你做噩夢,下來看看。”


    見何弈似乎不太理解,又補上一句:“我不是睡得晚嗎,以前有幾次半夜下來喝水,偶然,真的是偶然路過,看你睡著了臉色都不太好,估計是做噩夢了……不是特地偷看你睡覺啊,誰讓你睡沙發上,去廚房不路過都不行。”


    他明明也沒有說什麽,至少跟他從前那些明晃晃的**比起來,這話裏的溫情甚至比不上“哥哥”兩個字,但聽在何弈耳朵裏,卻不知怎麽的,像關在心底裏腐朽多年的空房子被人開了一條縫,微弱的亮光從窗框裏漏進來,驚起滿地蓬塵,嗆得人喉嚨一澀。


    “噩夢啊,”他的聲音似乎有一刹那的發啞,又很快調整過來,平靜道,“可能是白天造孽多了。”


    這樣指向鮮明的話從他嘴裏說出來,無疑有些反常,遲揚隔著半個客廳停下腳步,注視著他漆黑的、隱隱泛著水光的眼睛,心口像是被什麽東西撓了一下,試探道:“不是吧,我猜對了?”


    何弈看著他,試圖從他臉上找出些戲謔或調侃的情緒——但沒有,遲揚隻是略微皺著眉,似乎真心實意關心他。


    於是他斟酌片刻,低聲說:“嗯,我經常做噩夢。”


    尤其是成年以後的短短幾個月,每晚都被鋪天蓋地的夢魘纏繞著,一度靠藥物輔助入睡,不得安眠。


    他屈膝坐在沙發上,腿上搭著寬大的外套,上半身卻隻有一件襯衫,由於睡覺的緣故解開了兩顆扣子,露出一片皮膚,輪廓分明,卻有種強自支撐下搖搖欲墜的脆弱,隨著呼吸淺淺起伏。


    遲揚看著那一小片皮膚,說:“不想說就別說了,還早,再睡會兒吧。”


    他這話圓場的意思非常明顯,何弈卻仿佛沒有接收到——他那間空房子關了太久,終於等到有人來推開一線窗戶,恨不得竭盡全力留下稀罕的客人,將自己一屋子破銅爛鐵都送給他。


    但那畢竟是蒙塵已久的破銅爛鐵。


    “其實也不全是噩夢,”他像是怕遲揚轉身就走似的,強行續上了之前的話題,話音還是平淡,隻是語速不自覺快了些許,“就是經常做夢,知道了也醒不過來……”


    “我家人關係不太和睦,以前經常吵架,晚上也不能睡得太沉,怕自己不小心睡過了,出了事來不及……反應,”他想說來不及報警,話到嘴邊又生生咽回去,聽起來奇怪地哽了一下,“後來就算住宿,半夜驚醒的毛病也還是改不掉,醒了就隻能坐到天亮。”


    他說到這裏的時候抬起頭,似乎對遲揚笑了一下,眼底玉石般溫和的光一晃而過:“但是來你家睡了以後,至少沒有再驚醒過。”


    除了第一晚——但就算是第一晚,他也難得睡到了將近天亮。


    他其實有很多話想說,包括那些反複的噩夢內容,包括自己家庭不睦的原因,但盡力組織了語言,最後還是隻說出來些模棱兩可、讓人無法追問的東西。


    可他還是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似乎隻吐露出這些,也已經很令人輕鬆了。


    “其實我也沒有看起來這麽叛逆,”他最後說,“也不是很喜歡抽煙逃課……”


    “我知道,”遲揚走到他身前,伸手摸小動物似的摸了一把他的頭發,手法與溫柔毫不沾邊,“我也不喜歡。”


    如果可以的話,誰不想做個平凡幸福的普通人,在愛與祝福中長大呢。


    已經將近三點,遲揚自己是不困,熬得晚了第二天也可以去學校補覺,但考慮到這位好學生在同學麵前有人設,不能跟他一樣上課睡,便好人做到底,替他熱了杯牛奶。


    “又是牛奶,”何弈接過來,難得抱怨了一句,“剛才不是喝過了……”


    “嗯,熱牛奶助眠,你……”遲揚想說你家裏人沒告訴過你嗎,轉念想起何弈剛才說的那些話,又咽回去,改口道,“你喝了就早點睡,別四五點溜出去了,睡到天亮等我起來一起走。”


    何弈啜著牛奶,在等他起來也許會遲到的風險與睡到天亮的可能性間考慮片刻,覺得這個提議不靠譜,斟酌再三,客氣道:“我睡不到天亮的……”


    “相信自己,你可以,”遲揚鼓勵得毫無感情,顯然自己都不信,看著他嘴角沾上的奶沫,話鋒一轉,“睡不著就來我房間,有辦法讓你睡,明天都醒不過來。”


    何弈的道行顯然聽不見他話裏呼嘯而過的車輪聲,抬眼看他,用眼神表達了自己的疑惑。


    “嗯,疲勞過度,會一覺睡到天亮。”遲揚也不解釋,默默移開視線,落到何弈那隻隨意搭在一旁、幹淨好看的手上。


    好在何弈也不是喜歡追問的性格,他又喝了一口,放下杯子,平靜道:“喝不下了,一天攝入乳製品超過三百克,對身體不好。”


    “行,三百克。”遲揚笑了一下,不知道在想什麽,從善如流地拿過那隻杯子,也不介意對不對口,仰頭喝完了剩下半杯牛奶。


    這種親密行為放在社交場合其實很越線,但這麽幾天相處下來,他已經能明確感覺到何弈不太在意這個,至少對他不在意,原因他說不清,很有可能也不是什麽好事,但至少能讓他有機可乘,幹一些換在別人身上已經被告騷擾罪的事。


    果不其然,何弈端坐在沙發上,似乎根本沒有察覺他的行為,目視前方,不知在想什麽。


    “想什麽呢?”遲揚問。


    “想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說反了,”遲揚低低地笑了一下,眼底映出暖色的燈光,居然有些溫柔,“以前就說過了,你對我這麽好,我當然要報答你。”


    何弈的視線轉過來,似乎想問“我哪裏對你好”。


    “不光是打架替我善後那次,那個我根本無所謂,被人看到就看到了,”遲揚笑著說,“我是說小時候,咱倆第一次見麵那天……”


    那時我渾身塵土傷痕,在不堪的人間地獄裏苦苦掙紮著活下去,內心倨傲,卻一度看不清自己的未來,險些就此迷失方向,變成與身邊群犬一樣庸俗又惡毒的行屍走肉。


    是你突然闖進我的視線,衣冠楚楚,眼神澄澈,像完美無瑕又高高在上的天使那樣,給了我一個可以效仿的方向。


    遲揚搖了搖頭,還是沒有說出心裏那些肉麻又莫名其妙的話,隻是輕輕敲著手上喝空的杯子,低聲道:“……其實那個時候,我就想叫你哥哥了。”


    作者有話說:


    奇怪的標題增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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