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鍾後他們站在小區門口的早餐店前,麵麵相覷。


    “什麽都可以,”何弈說,“我自己付錢,不用麻煩你了。”


    遲揚隻聽前半句,點完自己那份,又隨手指了幾樣據他觀察何弈喜歡的,打開手機掃付款碼:“老板,一起。”


    他今天難得沒穿衛衣,換了件連帽的淺色外套,敞著拉鏈,在北方這個季節頭鐵得匪夷所思,與何弈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但是何弈從他手裏接過早飯的時候,冰冷的手指偶然碰到他的手,卻還是溫熱的。


    不光是遲揚,這麽跟人一起慢慢悠悠走去學校的體驗,對何弈來說也是平生第一次。


    這個點行人不多,但畢竟是在學區,離學校越來越近,和他們年齡相仿的學生也逐漸多起來。


    不知是不是錯覺,何弈總覺得跟身邊這個人走在一起的時候,身邊試探打量的目光似乎變多了。


    “她們是不是在看你……”他斟酌良久,咽下最後一口豆奶,還是問了一句。


    遲揚低頭看手機,渾然不在意路人的眼光,聞言看了他一眼:“吃醋了?”


    他問這話的時候,語氣自然得一如往常,何弈平靜的反應也一如往常,不置可否地沉默下來。


    就在遲揚以為他要讓這個話題在沉默中消亡的時候,他卻突然停下腳步,將手裏喝空的豆奶袋放進了垃圾箱,一邊問道:“其實我上一次就想問……吃醋是什麽意思?”


    遲揚挑眉,認為這個詞貫穿古今,應該不算在超時代熱詞的範圍裏,驚訝地反問:“你不知道?”


    “聽說過,”何弈如實回答,“偶然在電視劇裏聽到過,但我還是不能理解。”


    遲揚轉過身,在他麵前停下來,表情複雜:“……真的假的,連這都不知道?”


    但很快他眼神裏的戲謔就緩緩沉下來,換成了一種更為凝重的東西——他突然意識到,何弈不能理解吃醋為何物,或者對種種親密的試探都毫無防備又波瀾不驚的情況,從某種意義上講,和自己是有相同之處的。


    就像幾年前他剛從孤兒院裏被人接出來的時候,長期畸形的社交關係突然變得正常有序起來,他人的善意也讓他一度難以理解,還因此作弄走了好幾個保姆。


    在黑暗裏掙紮得久了,就無法理解光落下來的樣子。


    他保持著雙手插兜的姿勢,低頭注視何弈,眼底複雜的情緒一閃而過,很快換上如常混不吝的笑意:“我想把你關起來,一直待在你身邊,如果有人想要越過我來和你說話,我會很不爽——這就是吃醋。”


    他解釋得絲毫不生動形象,摻雜了大量私心,甚至有些偷換概念的意思,但何弈聽得很認真,就像消化一道陌生數學題一樣,垂下視線,思索片刻才開口:“那我不吃醋。”


    “嗯?”


    “如果有人想和你說話的話,我不會介意,”他平靜地說,“那是你的自由。”


    也是意料之中的答案,按理說聊到這裏,這個話題也該結束了。但遲揚卻低低地笑了一下,傾身貼近他,揣在衣袋裏的手伸出來,撫了一下何弈的臉。


    手心溫熱,擦過何弈冰涼的臉頰耳廓,曖昧不清——他低下頭,保持著額頭相貼的距離,輕聲問道:“那要是我這麽對別人,你也不介意嗎?”


    “要是我今晚就帶個你不認識的人回家過夜,當著你的麵親他抱他,在你睡過的那張沙發上幹點兒更過火的事……你也不介意嗎?”


    何弈平靜而針鋒相對的視線始終落在他眼裏,他絲毫不懷疑,如果不是不能打斷別人說話的教養攔著,那張形狀好看的嘴下一秒就要脫口而出“不介意,要遲到了,你先起來”。


    但他沒有給何弈插嘴的機會,話音低緩,帶著惡質又咄咄逼人的笑意,又不緊不慢地補上一句:“我會為了留別人在家,把你趕出去,這樣你也不介意嗎?”


    那漂亮的眉毛終於幅度輕微地皺起,何弈後退一步,從那親密而曖昧的氣氛中掙脫出來,輕聲道:“那是你家,要留誰過夜都是你的自由……”


    遲揚眼神一沉。


    “但是……”何弈不自然地頓了頓,似乎這些話已經越過了教養所能容忍的底線,卻還是說了出來,“如果你不讓我走的話,我會很感激。”


    他強自平靜地說完,邁步繞過遲揚,自顧自走了。


    遲揚愣了片刻,勾起嘴角,似乎因為他這番話產生了莫大的愉悅,轉身幾步跟上他,一把摟過何弈的肩膀,笑著說:“逗你的,我怎麽舍得放你走。”


    遲揚這個人,也許是因為他身上與生俱來的壓迫感和侵略性,或者在不堪環境中摸爬滾打出的渾勁兒,幾乎所有教過他的老師和相處過的同學,對他的評價都離不開一句“像狼一樣”。


    尤其是猝然對視的時候,那雙眼睛裏明明帶著笑意,眼底卻一片冰冷戒備,仿佛在荒原遇上剛剛自主捕獵的幼狼,天賦異稟,已經有了將弱小獵物玩弄致死的意圖,又專心致誌地盯著它的獵物,既防備兔子急了反咬一口,又時時戒備著同樣虎視眈眈的同類。


    即便這種狼性已經在幾年正常的社會生活中消減下去,不再那麽咄咄逼人,裹上了漫不經心的人類皮相,但就像他藏在寬鬆柔軟衛衣下的那一身傷疤一樣,某種猙獰的東西藏在他骨骼裏,隨著血液生生不息,永遠也不會消失磨平。


    第一次分享打火機的時候,他問何弈為什麽不怕他,其實是情理之中的——畢竟在過去的十幾年裏,幾乎沒有不怕他,或者說忌憚他的人。


    甚至在孤兒院裏那些仗著人多勢眾欺負他的孩子,一邊對他拳腳相加,一邊卻也還是畏懼著他,不敢與他對視。負責管他們的姆媽忌憚他凶性畢露的視線,連上來勸架也不敢,生怕這個幼狼似的孩子被逼急了,做出什麽不可想象的事情來。


    久而久之,連遲揚自己的都接受了這個事實,畢竟狼人標簽聽起來還挺酷,別人要這麽想他,他也不吃虧。


    尤其是麵對何弈的時候,這個設定實在是貼切極了——如果他是狼,一定會將這個溫和又有趣的人類少年弄傷,叼回窩裏去圈養起來,再一點一點治好他的傷,每天陪在他身邊,直到他再也離不開自己為止。


    還會偶爾展現出自己犬科的特質,不介意向他搖搖自己蓬鬆的尾巴。


    不過何弈這個人,大概也不是什麽普普通通、隨手就能弄死的軟弱獵物。


    “想什麽呢,”獵物伸出手,筆尾落在他眼前,輕輕敲了兩下桌麵,“體育課,你不下去嗎?”


    “不去,”遲揚從莫名其妙的神遊裏回過神來,“他又不點我名。”


    何弈也就是出於職責問他一句,聽完點點頭,平靜地站起來,轉身要走。


    “誒,哥哥,”遲揚伸長胳膊撈了一把,握住他露在衣袖外那截手腕,拖著笑意明知故問,“去哪兒?”


    “……”大概是魚吧,魚的記憶才隻有七秒。何弈停下腳步,好脾氣地沒有掙開,“體育課。”


    遲揚還不知道自己常年伴身的狼人標簽已經被換成了魚,拉著他的手晃了晃,像是惡意的撒嬌:“別去了,留下陪我吧。”


    沒等何弈開口,他又補上一句:“反正體育老師相信你,事後給他補個假條,他也不會追究的。”


    這話似乎正正好好挑在了何弈的某根神經上。他低頭,看向趴在桌上沒型沒款、一隻手還拉著他手腕的遲揚,眼角浮起一點笑意,像是聽到了什麽有趣的事:“為什麽不會追究?”


    “誰會追究你這樣的好學生,疼你都來不及,”遲揚很知道怎麽哄他高興,又說,“不然你每次一解散就去後門那兒抽煙,他怎麽到現在都沒發現?”


    預備鈴已經響過了,教室裏也隻剩下他們兩個人,一站一坐,無聲地對峙。遲揚還攥著何弈的手腕,掌心偏高的溫度包裹著那截腕骨,有些燙,又生出不容置疑的熨帖來。


    僵持良久,何弈看了一眼天花板角落裏的監控,被他說服了似的,嘴角短暫地揚了一下:“好吧。”


    “去天台,”他聽見自己說,“抽根煙。”


    遲揚點點頭,坐直了,拉著他的手卻沒有鬆開,趁他不注意得寸進尺地一拽,張開胳膊,摟著腰大喇喇地將他卷進了自己懷裏。


    他低下頭,貼著何弈腹部的衣服,聞到對方身上淺淡的、說不清是果香還是草木香的味道,心情愉快地勾起嘴角。


    “幹什麽?”何弈一手撐著桌麵,另一隻手在混亂中搭上他的肩膀,勉強穩住重心,問道。


    “沒什麽,”遲揚的聲音隔著衣料,悶悶地傳上來,“抱一下。”


    何弈不會追究的,他想。


    他隻會平靜地站在那裏,仿佛全然不能理解這種親密的行為,任由他圈抱著,等他自己鬆開手。


    就像那永遠不會因為他有所改變的、平穩的心跳一樣。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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