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梅子酒沒有任何清晰認知的傅相,一點也沒考慮過發酒瘋這回事。


    夏夜電閃雷鳴,隆隆雷聲伴傾盆大雨,吹得一院子蒼竹搖曳不止。


    簷下燈盞晃動,房內卻燈火通明,滿室靜謐,火鍋中清湯與麻辣的湯底咕嘟咕嘟地沸騰,青菜肉丸碼放得整整齊齊,誘人的香味飄散一室。


    傅陵把桂皮都趕出去,隻和蘇遙二人坐在一起。


    蘇遙自清湯中夾上一大片牛肉,蘸上麻醬腐乳碟子,牛肉的肉香裹上誘人的湯汁,入口即化,鮮嫩無比。


    下雨天就該吃火鍋。


    蘇遙心滿意足地瞧著傅陵大口大口把碟中的肉片吃罷,輕輕舉杯:“謝謝傅先生,幫忙把阿言找回來。”


    燈火灼灼,蘇遙端著一小杯梅子酒,酒氣一蕩,他眼角眉梢似乎都染上薄薄的清甜。


    傅陵心下微微一動,把酒杯與蘇遙碰一下,清脆一聲。


    酒盞一撞,蘇遙心下也撲通一下。


    似乎是第三回 這樣感謝傅陵了。


    隻不過前兩次都是喝茶。


    這回是貨真價實的酒。


    蘇遙瞧著傅陵一仰頭,把半杯酒一口喝下一半。


    還與他笑笑:“蘇老板敬我,原該喝個見底。但我不大能喝,就一半吧。”


    果酒都是後勁大,一半已不少了。


    蘇遙忙道:“不必的,隻是個心意,傅先生還是多吃菜。”


    這酒蘇遙方才抿過一口,確實頗為甘甜,入口尚有些青梅淡淡的酸澀,並且未掩蓋酒液本身的香氣。


    但一般,這種酒都很容易上頭。


    蘇遙再瞧一眼嚐一口又嚐一口的傅陵,忙給涮了一碟子毛肚:“傅先生吃些菜少喝酒,這麽多,剩下就不好了。”


    毛肚脆生生,很是爽口,傅陵便放開酒杯,還有些意猶未盡:“其實我也不常喝,吳叔老是攔著的。”


    “飲酒傷身,偶爾嚐兩口也罷了。”


    蘇遙笑笑,又撈出一筷子豆皮,“估計能吃到大晚上,火鍋不占肚子,多吃些。”


    蘇遙做飯喜歡往多了做,好不容易吃一次火鍋,自然各樣菜色齊備,單小酥肉都炸上一小筐,鋪排一桌子,倒像是五六個人的分量。


    吃自然是吃不完,但阿言完完整整回來,對二人皆是大喜事,直吃上許久。


    外頭風狂雨驟,內裏卻滿室煙火氣,夜深深沉沉,蘇遙再起身去灶房送一次空盤子,再回來時,隨手掂一下小酒壺,卻發覺空了。


    空了?


    雖然也不是很多,但就喝空了?


    蘇遙前後也就喝下那小半杯,剩下的全給大鴿子喝了?


    蘇遙一愣,再去瞧大鴿子。


    傅相一臉端莊肅然,臉不紅心不跳,神色平靜,眸光淡然。


    這瞧著倒還挺正常。


    但是……蘇遙忍不住蹙下眉,為什麽平靜得有點呆滯?


    蘇遙忍不住喊一聲:“傅先生?”


    傅鴿子明顯停頓一下,轉過頭:“蘇老板,怎麽了?”


    還認得人。


    話也說得很清楚。


    應該問題不大。


    上回蘇遙就發現,傅鴿子是個什麽情況都不上臉的人。


    之前通宵趕書稿,晨起都沒一點黑眼圈,這回應當是喝醉了,但看臉也一點看不出來。


    隻是有點呆呆的。


    左右也吃得差不多了,蘇遙把窗子打開一個小縫散散氣味,正收拾一下,送了幾趟剩餘吃食,便瞧見吳叔沿著廊下來了。


    吳叔微微躊躇:“蘇老板吃完了?”


    蘇遙點個頭,笑笑:“瞧著傅先生有些醉了,便不吃了吧。”


    吳叔一慌,登時有些忐忐忑忑:“……公子他沒…沒事吧?”


    蘇遙溫和笑笑:“沒什麽事,喝下的酒也不大多,睡一覺就行了。”


    吳叔暗暗鬆一口氣,又忙道:“那蘇老板回去睡吧,您也累一天了,我去收拾就行。”


    今日也忙活一天,蘇遙便順著應一聲,交代幾句怎麽存放食物,便回到房中。


    洗漱一番,卻因吃得太飽,睡不下。


    大雨嘩啦嘩啦,蘇遙坐在窗邊翻話本,就惦記起傅鴿子。


    喝醉酒還是不舒服吧。


    燭火灼灼,蘇遙默一下,起身去煮個醒酒茶。


    其實大多數醒酒茶都沒什麽用,但蘇遙一念起大鴿子呆頭呆腦的模樣,便還是去做上一碗。


    蘇遙端好茶,去敲個門,傅陵平靜一聲:“進來。”


    果然沒睡。


    ……但房內燈火明亮,所有的燭台都被點燃了。


    交相輝映,亮得晃眼。


    蘇遙怔一下。


    燈火之間,是斜倚在榻上的傅鴿子。


    吳叔來給他收拾過,應該是隻剩了個中衣,但他又自行披上一寬大外衫,衣帶係得歪歪斜斜,還就穿了一個袖子……


    大鴿子整隻鴿姿態風流,目光呆滯。


    還略帶一丟丟的疑惑。


    ……這是怎麽,轉臉就不認得我了?


    雖說傅鴿子醉酒不上臉,這樣裝束,也掩不住一身高華威儀,但表情過於平淡,卻顯露出些許略為呆呆的神色。


    蘇遙忽而覺出好笑,忙喚一聲:“傅先生,還認得我是誰嗎?”


    傅鴿子瞧過來,點個頭:“蘇老板。”


    傅陵這頭點得像大鴿子啄米。


    還怪可愛的。


    高華冷淡的鶴台先生突然變萌,蘇遙愈發覺出好笑,端著小碗往榻邊一坐:“傅先生頭疼嗎?我煮了些醒酒湯給你。”


    傅陵怔上一下,燭火惶惶,忽而換上一臉可憐巴巴:“我隻當你再也不來了。”


    眼角都耷拉下來,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蘇遙壓住笑意,隻覺得這副樣子還挺好玩:“我怎麽就不來了?”


    “你喜歡他,不喜歡我。”


    傅鴿子很是賭氣,“又沒有我長得好,也沒有我有錢,還沒有我又會寫又會畫,怎麽他一喊,你就走了呢?”


    再揉一下額角,聲音悶悶的:“我還好難受,你就走了。你一走,我就更難受了。”


    傅鴿子這副模樣……念台詞還念得挺有感情。


    但這個“他”著實是沒有。


    蘇遙不免愣上一下,琢磨起“喜歡”二字,又微微局促,鬼使神差的,就和隻醉酒的大鴿子聊了起來:“……沒有他,哪有旁人。”


    “就是有,我都看見好幾次了。”


    傅鴿子又冒出酸泡泡,“你是不是也給他做了醒酒茶?”


    他在哪兒呢?還醒酒茶。


    蘇遙溫聲道:039“沒有,就給你一個人做的。”


    傅鴿子瞧他一眼:“真的嗎?”


    鴿子這語氣雖然還端著,但眸中已透出點點開心。


    蘇遙忙道:“當然了。你快喝一口,喝完就不難受了。”


    他拿勺子舀出來一點,傅陵終於坐起身,低頭喝盡。


    傅陵也不伸手,蘇遙便一勺一勺喂他個幹淨。


    天地間拉起巨大的雨幕,咣啷咣啷,雨勢又大起來。


    更漏滴滴答答,已近三更天。


    醒酒湯果然沒用,瞧著人醉得更厲害了。


    具體表現是,傅鴿子的表情比方才生動多了。


    蘇遙放下小白瓷碗,又瞧見這副憨鴿的樣子,實在放心不下,望上一圈:“傅先生,我給你滅幾盞燈好不好?”


    滿室灼灼如火,蘇遙還真怕他一個不小心。


    傅陵偏個頭,頗為奇怪地望他一眼:“滅燈做什麽?”


    蘇遙解釋:“萬一打翻個燭台,可不是鬧著玩的。”


    傅陵聽話地點個頭,卻蹙起眉:“可這是成婚的規矩。你和我的洞房花燭夜,滅燈不吉利。”


    蘇遙一愣,登時心內起伏不定,又強行壓下:“什……什麽洞房花燭夜?”


    傅鴿子一臉理所當然:“你和我啊。”


    再蹙起眉頭:“難道你跑回來,不是為了和我成婚,就隻是來送碗醒酒茶嗎?”


    ……這人醉得像隻憨憨的大鴿子,怎麽醒酒茶就記得這麽清楚。


    蘇遙心內微有波瀾,卻又覺得這種情形下的波瀾著實莫名其妙。


    他撫去一腔亂七八糟:“不是洞房花燭夜,這燈燭一直點著,太危險了,也太浪費。”


    說著就要起身:“你好好坐著,我去滅幾盞。”


    他這邊剛一動,傅陵一下子皺起眉,忽然就伸出手,一把將他撈住,緊緊地壓在懷裏。


    蘇遙猝不及防地跌入他懷中,心下頓時撲通撲通,卻又見他一伸手比個不知道如何形容的手勢,朝著門:“封!”


    蘇遙:……


    蘇遙捂臉。


    ……這到底是個什麽劇本?


    他突然後悔剛才試圖和醉鴿講道理的行為。


    他現在還被醉鴿子摟在懷裏。


    鴿子胡亂披的外衫已然散開,露出一層薄薄的玄色中衣,蘇遙貼在他懷中,整個人都有些燒得慌。


    大鴿子緊緊抱住他,一身清甜酒氣包裹上來,蘇遙動也動不得。


    蘇遙無可奈何:“傅先生,你先鬆開我……”


    傅鴿子理直氣壯:“我不。”


    還給出理由:“洞房花燭夜,你不能扔下我。”


    蘇遙再度無語,隻能嚐試順毛說:“……不是洞房花燭夜,你記錯日子了。”


    “我怎麽可能會記錯,我記性可好了。”


    傅鴿子一本正經,“我比我二弟記性好的。”


    這東拉西扯的說話方式,確實是醉得厲害。


    怪不得吳叔從前總攔著喝酒。


    蘇遙還趴在他懷中,正要說話,卻又聽得這人委委屈屈:“你就是要走,你還騙我不是成婚,你都不抱我。”


    傅鴿子好入戲,這三連指責說得蘇遙真像個負心漢。


    蘇遙默了默,隻能強行入戲:“真的不是。不信你看,我們怎麽都沒穿大紅呢?那個蠟燭也不是紅的。”


    抱住他的大鴿子仿佛愣上一下。


    蘇遙趁熱打鐵:“再說,你已經把門封上了,我又不會法術,怎麽可能跑呢?”


    大鴿子又愣一下。


    蘇遙十分滿意,正要起身,卻發覺大鴿子更緊地摟住他:“可你都沒抱我。”


    又摟住腰,把他抱近了點:“我明明都抱你了。”


    蘇遙心下又局促,又無奈,還十分地好笑。


    蘇遙默了默,再猶豫片刻,隻能輕輕伸出手,摟住他的腰:“抱你了。”


    他的手臂一環上傅陵的腰,突然便聽到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聲。


    雖然看不到,但莫名便覺得傅鴿子很開心。


    傅鴿子是好開心。


    緊緊抱住蘇遙好一會子都不撒手。


    隻是更漏滴答滴答,大鴿子也不說話,隻歡天喜地地抱著他,蘇遙趴在他懷中,淡淡酒香環繞,漸漸地……就有些困了。


    蘇遙眼皮沉重,思緒也越來越沉。


    他剛闔實了眼,大鴿子卻抱住他晃了晃,一下子給晃醒了:“那我們什麽時候洞房花燭夜?”


    蘇遙無奈,也沒辦法揉眼睛,索性貼在鴿子身上蹭了蹭,開始現場編:“那個……明年吧。”


    大鴿子也沒在意這明顯是胡說的語氣,居然頗為生氣:“誰給選的日子?司天監嗎?”


    司天監哪有功夫管兩個平頭小老百姓的婚事。


    蘇遙隻得道:“不是,就……就西山那個老先生。”


    “什麽老先生,我要去找他改。”傅鴿不滿。


    蘇遙隻能順著問:“那你想改到什麽時候?”


    傅鴿子有條有理:“明日去改,改成後日。”


    蘇遙一噎,驀然好笑,逗他一句:“改一回可貴了。”


    傅鴿子昂首挺胸:“我有的是錢。”


    一隻鑲金帶銀的大鴿子。


    行。


    蘇遙笑笑:“那明兒你就去,今日先睡下,好嗎?”


    蘇遙一動,傅陵卻不撒手:“我明日一定要去。”


    “好好好。”蘇遙哄他。


    “你和我一起去。”


    “我去我去,一起去。”


    蘇遙持續性順毛,終於察覺傅陵手鬆了些。


    他試探性地鬆開手,慢慢起身,瞧見傅陵一臉無辜兼歡喜地瞧著他。


    怪可愛一大鴿。


    蘇遙左右也沒當真,又笑著哄他一句:“我明兒和你一起去,你先睡,我去滅個燈,成嗎?”


    傅陵一手拽住他,又問一遍:“為什麽要滅燈?”


    蘇遙這回換個直接的理由:“亮著多晃眼。”


    傅陵望一圈,肯定一聲:“晃眼。”


    蘇遙終於把人哄好,給人放在榻上躺好,蓋好小被子,拍拍他,忙起身將滿室燭台給熄滅,隻留榻邊一盞九轉燭台。


    喝醉了把滿屋子的燈燭都點上了,萬幸沒燒到手。


    滿室燈火俱滅,唯剩榻邊燭火搖曳,映出傅陵一雙深沉的眼眸。


    蘇遙與他對視:“睡吧。”


    傅陵頓時翻身起來:“你去哪兒?”


    蘇遙敷衍:“你先睡覺。”


    傅鴿憤怒:“你是不是又要跑?你是不是又要去找他?你什麽時候偷學的開門法術?”


    蘇遙:……


    ……忘了還有法術這茬。


    蘇遙隻好回去,在榻邊坐下:“我不跑,我看著你睡,好嗎?”


    傅陵又上來一把抱住他。


    這回沒撒手,卻是往後一仰,直接一躺。


    蘇遙被他一手按在懷裏,這回真趴在身上了。


    傅陵像抱住一個大寶貝,眼眸烏亮:“你不能跑,你陪我睡。”


    蘇遙貼著他胸膛,一抬頭就對上一雙丹鳳眸子,一時整顆心又小兔亂撞。


    他很是局促一番,才想出一句:“……這樣怎麽睡,你不壓得慌麽?放我起來些。”


    大鴿子按住他:“不壓,你又輕又軟。”


    蘇遙的臉騰一下就紅了。


    他稍稍支起來些,錯開這醉鴿認真的目光:“那也不能這樣睡,我不舒服。”


    傅陵聞言怔一下,倒手鬆了些:“那你躺我旁邊吧。”


    蘇遙一默,心內歎口氣,脫下外衫。


    醉鴿還讓一半被子給他:“給你蓋上。”


    蘇遙邁過他,拉住被子一裹:“快睡哈。”


    傅陵這酒醉得還算聽話,乖乖地躺下睡了。


    榻邊燭影昏黃搖曳,又兼窗外風雨惶惶,蘇遙窩在薄被中,闔上眼,又重新卷上一層困倦。


    ……算了,就在這兒睡吧。


    又不是第一次一起睡了。


    蘇遙破罐子破摔地閉上眼,正頭腦發沉,身邊這鴿子又一骨碌起來了。


    蘇遙拉起被子蒙住臉:“傅先生要幹什麽?”


    傅陵抓住蘇遙的被子扯開。


    燭火搖動,蘇遙迷迷糊糊間一睜眼,就瞧見傅陵滿麵認真:“睡覺之前還有件事要做。”


    蘇遙無奈地翻身動一下,清醒一二,打算再次開始哄鴿:“做什麽?”


    傅陵與他對視,蘇遙驀然有些不好的預感。


    傅陵支起身子,一低頭,捧起蘇遙的臉,吧唧親了一口。


    蘇遙一驚,霎時心內波濤翻湧。


    大鴿子親親他麵頰,抬頭:“我就要和你成婚了,所以睡前要親一口。”


    蘇遙整個人都燒了起來。


    他隻覺得手腳蜷縮,忍不住縮進被子,向牆壁處靠攏。


    但傅鴿子一手把人撈回來,又俯身,一本正經道:“我親過了,現在該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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