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客人喋喋不休地與蘇遙聊著《雲仙夢憶》,將鶴台先生誇得天花亂墜,末了連連感歎著“神仙寫文,神仙寫文”,意猶未盡地離開了。


    蘇遙遠遠一瞅,傅鴿子隨手翻著一本戲文,眼神都沒給一個。


    雖是下雨,天光卻大亮。書鋪四麵支起窗子,細細密密的雨珠子順著窗沿滾落,傅陵捧書立在窗前,身姿高挺,蕭蕭然如青竹倚玉石。


    這人沉默時,總有一種上位者的威儀。


    蘇遙頭次見他,便覺他舉手投足皆透著貴重,並非小門小戶之子。


    舊京又稱西都,乃勳貴世家雲集之處,京中為官做宰的數位高門,祖宅皆在此地。扔個石塊就能砸中吏部尚書的外孫這種事,在舊京可不是個胡謅的笑話。


    這傅鴿子,一手好文章卻未入仕,不入仕卻家境優渥,家中富足卻偏僻幽窄,且隱姓埋名。


    難不成,這人,是哪家高門的外室子?


    蘇遙這般瞎猜,便想到,舊京還真有一戶名門望族姓傅。


    是簪纓顯貴,鼎盛煊赫,高祖年間一門七進士的西都傅氏。


    蘇遙讀過原書,傅氏一族於朝中乃是舊貴世族之一,如今這個年歲,應當還與當今君上扶持的清流,鬥得厲害。


    當今君上殺兄矯詔,得位不正,約莫兩三年後,太後會聯合舊貴勢力發動宮變,扶持十二歲幼子登基。


    書中提到過,將這位流落民間的小皇孫找回的,正是傅氏一族。


    原書其實是本大長篇權謀文,主角就是這位一代英主小皇孫。書中權謀手腕波瀾詭譎,字裏行間皆是殺人不見血的刀光劍影。


    蘇遙當時,讀得甚為驚心。


    不過,朝堂遠在千裏之外,腥風血雨更在數年之後,就算此人與傅氏沾親帶故,也理當不會與那些爭鬥什麽幹係。


    蘇遙搖搖頭,停下思緒,他既並非多事之人,也不是一定要探尋他人身世。


    此時見傅陵抬起眼,便笑笑迎上去:“傅先生有禮。午後才剛收了您的書稿,這還下著大雨,可是有何急事?”


    傅陵四下略一看,望向蘇遙:“蘇老板的書鋪打折扣,近來客人多了許多。”


    今天雨勢頗大,方才那位看官已是最後一個。


    書鋪中現下無外人,但傅陵的眼神,卻像是在找人。


    蘇遙不解,隻得直接問:“傅先生是……來我這兒找什麽人嗎?”


    傅陵頓了下,複淡淡開口:“沒人就好。我來和蘇老板討論新文初稿,不能被外人聽見。”


    這是自然。


    可……討論書稿這麽急?外頭還瓢潑大雨。


    蘇遙一時疑惑有何隱情,悄悄看向吳叔。


    吳叔裝死。


    打自家公子對蘇老板動上心思,他這一錯眼,蘇老板這棵水嫩嫩的大白菜身邊都圍兩頭豬了。


    他親眼瞧見個競爭對手,不得麻溜地去給自家公子通風報信、商量對策?


    上回那書院夫子瞧著還穩重,這回整個兒一油腔滑調、動手動腳的小白臉。


    戲文話本裏說了,小白臉最會拐人了。


    他一急……反正就添油加醋地和傅陵一說,傅陵壓著滿腔悶火就上門了。


    吳叔於路上,一邊感歎自家眼高於頂的公子這回怕是動了真心,一邊心驚膽戰地琢磨著待會兒該如何勸架。


    沒成想,來晚一步,人已走了。


    吳叔隻當沒瞧見蘇遙疑惑的眼神。


    蘇遙隻能不問,徑直關上門,又將傅陵請至櫃台前。


    新文初稿的大綱,蘇遙原是看過的,是一樁武俠傳奇。


    全家被滅門的周氏子隱姓埋名十五載,歸來複仇,成長為新一代武林盟主的故事。


    點家龍傲天大男主升級虐菜流。


    古往今來的口味還真一致。


    如今各地有監管刊物的校對司,這文案書綱早就報備過,並無不妥之處。


    傅先生是想討論什麽?


    蘇遙正要問,卻順著傅陵的目光,瞧見了身後的飲品簽子。


    傅陵瞧向蘇遙:“蘇老板這裏的牛乳茶,還分兩種口兒?”


    吃貨還真是,第一眼關注吃食。


    蘇遙隻好笑道:“甜牛乳茶是加了焦糖,另一種沒有。”


    傅陵挑眉:“焦糖?”又十分自然地點餐:“那先來一盞甜牛乳茶嚐嚐吧。”


    蘇遙一頓:“這是今兒掛上的簽子,店裏還沒有呢。”


    傅陵點個頭,又十分自然:“現下能做嗎?”


    蘇遙覺得,每次他遇見傅陵,都好像開錯了頻道。


    明明是文墨生意,該走《百家講壇》的畫風,但次次都是《舌尖上的中國》。


    從餛飩到牛肉麵到牛乳茶。


    鶴台先生這一正經吃家子,怎麽不寫美食文呢?


    他認命地將爐子上的茶壺取下,換上小砂鍋,又倒入細砂糖,開始用小火煨焦糖。


    傅陵似乎挺感興趣。


    蘇遙便與他解釋:“焦糖就是用細砂糖炒製得來,以小火慢慢加熱,一會兒就能炒成焦糖色。再倒上牛乳並茶葉熬製,牛乳茶就好了。我用紅茶做,傅先生喝紅茶嗎?”


    傅陵點頭。


    微薄天光自窗外落入,雨聲瀟瀟,伴著細雨扶枝椏的沙沙聲響。


    翠鳥啼鳴,偌大的書鋪極其安靜,隻彌漫著焦糖醇厚的甜苦味。


    瑩白砂糖已在蘇遙的攪動下,化作細密濃稠的焦糖,蘇遙接著倒入兩盞牛乳,又添上一小撮紅茶,香醇氣味混合甜苦厚重的糖味,並清新的茶葉味道,霎時撲鼻而來。


    挺好,沒糊。


    焦糖奶茶極容易糊,蘇遙隻敢用小火,不斷地攪動。他今日著一件鬆青長衫,握著紅木長柄勺,衣袖挽起,襯得露出的一截手腕愈發地白。


    傅陵靜靜地瞧著他的一舉一動,心頭隻現出四個字:賞心悅目。


    他自幼從大家方拱之學畫,一手畫技出類拔萃,他又是極自矜自傲之輩,少年成名後,再不肯與旁人描上一筆。


    此時此刻,他卻隻想將這幅情景畫出來。


    畫完要好好收起來。


    一眼也不給旁人看。


    傅相心頭還存著些對小白臉的悶火,這廂甜牛乳茶卻已然熬好。蘇遙另取一小砂鍋,上覆一層紗布,準備篩濾。


    他正要去端小鍋子,卻聽到傅陵低聲道:“燙。”


    蘇遙一愣,隻見傅陵起身:“我來吧。”


    蘇遙頓住。


    這傅鴿子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人物,蘇遙還真擔心他給打翻了鍋。


    打翻了鍋再燙著,不又得拖稿?


    蘇遙立時要上前阻攔,傅陵卻抬眸,靜靜瞧了他一眼。


    傅陵生就一雙標致的丹鳳眼,細而不小,眼尾微微挑起,雙眸明如墨玉寒星,定睛瞧人一眼,除卻高冷威儀之外,竟還流出三分風流意味。


    蘇遙一時愣怔,不由收了手。


    風雨飄飄灑灑,他對上傅陵的目光時,隻覺得心頭莫名跳了下,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竟有些微微的局促。


    他讓傅陵這一眼看得心亂一拍,不自覺地錯開,待平複心緒,細滑甘甜的牛乳茶已然濾好。


    香香甜甜的一小鍋。


    齊伯給傅陵盛出一盞,笑道:“年節下做的蜜紅豆沒了,不然放進去,定然好喝。”


    奶茶加紅豆。


    齊伯越來越會吃了。


    蘇遙讓過傅陵,自己也盛一盞嚐了嚐。


    嗯,茶放少了,有點甜。


    蘇遙不愛甜口,但瞧著傅鴿子倒挺喜歡。


    雨聲叮當作響,傅鴿子端著瓷盞,硬是把牛乳茶吃出了高貴冷豔感。


    文化人就是不一樣。


    有氣質。


    蘇遙正感歎,外頭卻響起了叩門聲。


    齊伯打開門,見是周先生家的小書童。


    小書童利落地收了傘,自懷中掏出整整齊齊的一疊書稿:“蘇老板安好。我家周先生給您送下月的書稿。”


    周先生也是與蘇遙簽合約的話本先生之一,每月交兩次稿,一次在二十六,一次在十二。


    今日風雨如晦,蘇遙原以為不來了,沒想到還是準點送到了。


    周先生是個勤快人,從來不拖更。


    蘇遙又腹誹鴿子一遭兒,接過書稿,卻見小書童探頭向鋪子內望了一眼。


    他嘿嘿笑笑:“蘇老板家做的什麽?好香。”


    剛出鍋的熱牛乳茶香味最濃鬱甘甜,難怪小孩子家喜歡。


    蘇遙邀他:“進來嚐嚐?”


    小書童咽著口水,行動卻規矩得很:“謝謝蘇老板。蘇老板正招待客人,我不方便進去,還是算了。”


    “不是客人,是相熟之人。”


    蘇遙笑笑,又望向傅陵,“傅先生,不介意吧?”


    傅陵原本挺介意的。


    但讓蘇遙一句“熟人”瞬間順了毛。


    他心情大好,便也不在乎外頭的小孩子家吃兩口蘇遙給他做的東西了。


    蘇遙盛出一小碗,這小書童吹兩口熱氣,咕咚咕咚地一飲而盡。


    又笑嗬嗬地摸摸肚子:“蘇老板家的牛乳茶真好,比福客來的還好吃。”


    蘇遙笑笑:“喜歡就多來吃。”


    小書童瞧一眼茶飲簽子,一臉為難:“沒有那麽多月錢。”


    蘇遙揉揉他腦袋:“不收你錢。”


    又笑道:“你和這位先生一樣,都是我們家相熟之人,不用這樣規矩客氣。”


    “真的?”小書童頓時驚喜。


    傅陵頓時沉下眼眸。


    原是批發的“熟人”。


    轉眼就不值錢了。


    雨聲甚重,蘇遙送了小書童出門,回頭就瞧見傅鴿子的麵色明顯變黑了。


    這是……?


    剛才不是吃得挺好的嗎?


    蘇遙摸不準這人心思,見似乎不吃了,便試探道:“傅先生說,是來聊書稿,這書稿有何不妥?”


    傅陵默了默:“沒有不妥,成書後給我看一眼。”


    “好。”


    蘇遙不知他為何又不聊了,但沒有不妥就是最好的。


    趕快印出來賺錢。


    書鋪內靜了一瞬,蘇遙又道:“那傅先生,明兒還來吃飯嗎?”


    “先前說給您做薺菜豬肉的餛飩嚐鮮,您要是來,明兒一早我去西市買新鮮薺菜。”


    傅陵再度默了默,卻挑起眉稍:“蘇老板人緣好,也常答應其他‘相熟之人’來吃飯嗎?”


    蘇遙一怔,不解他這話的意思,隻好笑道:“我先前一直病著,倒極少請人來家裏。”


    傅陵卻突然一頓:“蘇老板病了?”


    蘇遙笑笑:“已大好了。”


    傅陵一默,卻淡淡道:“蘇老板既身上不好,自然多休養才是。我這一頓餛飩也罷了,不吃也不打緊,別為此勞累,還要起早。”


    傅鴿子突然的客氣,蘇遙倒有些意外。


    看不出來,這居高臨下的高冷鴿子還會體貼旁人。


    蘇遙隻好也和他客套:“無妨無妨,做個飯能累著哪兒?更何況我已然好了。”


    “傅先生與其他話本先生一樣,都是我們書鋪的熟人朋友,想來吃頓飯我哪兒能不招待呢?”


    蘇遙說完,傅鴿子臉卻更黑了。


    然後蘇遙再怎麽說,他都推脫不吃,甚至都沒再坐了一會兒,冒著雨就走了。


    簷下雨珠子滴答滴答,蘇遙一臉疑惑:“傅先生這是怎麽了?”


    齊伯抿唇笑笑。


    怎麽了?


    “與其他話本先生一樣都是熟人”可還行。


    自家公子也真是,跟誰都客氣,也把誰都當成客氣。


    人家方才關心你,你不僅沒看出來,還一味拱著火兒跟人客套。


    齊伯無奈,這傅先生的悶醋吃得一缸一缸,怕是還沒把公子拐到手,自己就先酸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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