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赦自始至終都對妻子生產時所進行的“手術”內容一無所知。


    雖然他百般探問打聽,史夫人對他隻字未提。而當時在張氏房裏的侍奉的大丫鬟與婆子,在手術之後的第二天便全都打發去了榮府在城外的莊子上。


    闔府的下人都在議論,說三爺帶來的那幾個婦人,在大奶奶的產房裏所使的,莫不是妖術?否則為啥不肯教人知道?


    但是那些丫鬟與婆子被送走之時,一個個都是喜氣洋洋的,一副自己立了大功的模樣。還有人留下話,說去莊子上暫避隻是暫時的,還說她們都已經是見過大世麵的人了。鬧得闔府都心癢癢的,卻就是無法探知實情。


    於是榮府的下人們一致改了口,說是賈三爺帶來了仙女,用仙術救了大奶奶和小少爺的性命。


    但這些閑話,賈放、張友士和助產士們都沒聽到。他們這些人第二天就回去桃源寨了,隻留了年紀最小的一名助產士在榮府裏,照顧張氏的“術後恢複”。


    於是這名助產士成了名副其實的“小仙女”——她偏生還格外喜歡自己隨身帶來的各種佩飾,史夫人相贈的那些她都不戴,整天戴著一枚碩大的銀鎖,穿著花花綠綠的衣裙,在張氏的院子裏唱著歌勞作。整個賈府都對這個小姑娘充滿了好奇,但又沒法兒輕易接近。


    張氏院裏如今隻剩下四個人,史夫人的貼身婢女,張氏的貼身侍女,雙文和小助產士。整個院裏像是鐵桶一樣,閑雜人等根本進不去。旁人自然無從接近那助產士。


    雙文卻與這小助產士十分要好。她於方言上有些天賦,是榮府內第一個能完全聽懂小助產士說話的人,甚至能模仿她說幾句,一時便充當起“通譯”,替這小助產士解說照料張氏的種種細務。


    很快雙文就發現這“小仙女”純是個天真爛漫的孩子,當旁人對她好奇無比的時候,這姑娘對榮府裏的一切也充滿了好奇與新鮮,總愛問這問那。雙文又充當起為她解說之人,也偶爾會打聽打聽“那邊”是什麽樣的地界兒。


    兩人頓時成了極要好的夥伴。


    反倒是史夫人和張氏身邊的婢女,得了她們各自主人的嚴令,不得隨便與小助產士交談,隻能偶爾聽聽雙文與“小仙女”用南邊的方言交談,好奇得心裏像有一隻小貓在捉急撓爪,卻始終不敢多問一個字。


    七天之後,賈放又帶著張友士、其他助產士一起來複診。助產士們檢查過之後,正式宣布了張氏已無大恙,回頭隻需好生把“雙月子”做完,便一如常人了。


    而賈赦家的老二賈瑚,足月而生,十分健壯。這小子似乎知道肩負著讓自家老爹“連胡”的任務,一見大哥賈璉來看他,便往往能止了啼哭。兄弟兩個貌似十分友愛而默契。


    醫者們見張氏母子均安,自然都是心中安慰。一行人便拜別賈代善與賈赦等人,依原路回去,消失在大觀園中。


    賈赦那頭,老夏媽被賈代善的人捉了來,關在榮府後麵的空屋子裏頭。賈赦卻沒直接去審她,而是先去將老夏媽兒子常去的那座賭坊給掀了個底朝天,捉到的幾個關鍵證人他自己先審問過,確定沒有遺漏任何證據,這才一股腦兒都塞給了順天府。


    待前因後果都問明,賈赦命人去傳了老夏媽來。


    “姑爺……”老夏媽趴在地上,覷著眼望著賈赦,想看看這位對自己究竟是個什麽態度。


    當日她在張氏院裏一手遮天,張氏命她去前院叫賈赦過來,她隻是假做了傳話的樣子,實際上根本沒有打發人去賈赦院。原本府裏訂好的產婆與大夫那裏,她也一樣沒有讓人去遞話——雖然明麵兒上她前前後後地張羅,看起來比誰都忙。


    後來史夫人無意中過來,接管了張氏的院子。老夏媽知道距離東窗事發已經快了,當下趕緊借口去給張家送信,上了一頂小車趕著出城。


    隻是這車駕明明已經出了城,趕著趕著竟又轉回了府裏。老夏媽想跳車竟都沒跳出去,直接被人堵住嘴捆住,到了榮府裏往後院空屋裏一扔,留她一個人慢慢害怕。


    老夏媽這時隻能打心眼兒裏祈願她從小帶大的小姐和小姐的骨肉千萬莫要有事。若是張氏有個什麽三長兩短,憑賈赦的性格,怕是把她活剮了都有可能。


    但隨著時間推移,老夏媽瞅瞅這府裏不像是開始治喪的樣子,曉得大人至少沒事。她心裏頓時又活泛起來,琢磨該怎麽給自己謀個活路。


    此刻她瞅瞅賈赦,見對方並不像是一定要置自己於死地的樣子,心裏稍許鬆了鬆。


    ——小姐離不了自己。老夏媽心想,此事她再磨一磨,求一求,但凡能找個機會去見張氏一麵,就應當就沒事了。


    “你知道自己犯了什麽事的,對不對?”賈赦問老夏媽,眼裏甚至還帶一點笑意。


    這笑意嚇到了老夏媽,她聽張氏說過,這姑爺的脾氣稍許有點兒怪。旁人都是生氣起來就凶巴巴的,而姑爺是心裏頭越生氣,就越是一副笑模樣。


    老夏媽頓時知道自己沒法子混過去,老老實實跪著答話:“求姑爺原宥,老婆子實在是豬油蒙了心,竟然想到要害小姐……”說著她嗚嗚地哭起來。


    “可是老婆子也實在沒法子,若是不照做,兒子就轉眼丟了性命,他也是無辜之人呀……”


    賈赦麵色平靜,柔聲問:“所以,你兒子當日去賭場,是他自己走進去的,還是被人五花大綁,捆手捆腳,扔上賭桌讓他去學人賭錢的?”


    老夏媽眼一轉,道:“那自然是因為旁人知道他娘在榮府世子夫人身邊當差,說來說去,還是我這當娘的帶累了他……”


    賈赦一時竟被氣笑了,翻著麵前的冊頁問道:“你家長子十二歲時就進過賭坊,欠下數百兩的債務,你當花掉了曆年的積蓄與所有張家給你的賞賜為他還債——當年你家小姐隻有八歲,與我尚無婚約。這天底下哪來的神仙,能算到後來的事?”


    “與你掰扯也真沒意思,”賈赦道,“這麽說吧,今次你所做的事,令我深惡痛絕,就算你家小姐有這心願保你,我也會攔著她……私下裏處置了你,不讓她有機會見你就是了……”


    老夏媽眼前一黑,心道完了。


    誰知賈赦話鋒一轉說:“但這次的事,我不僅欠下了人情,更欠下老天一個功德。你若是願將當日旁人是怎麽找上你,怎麽讓你設計我夫人的前後經過,原原本本都說來,我便應承你,我饒你一命……外加饒你兒子一命。”


    這是一個老夏媽無法拒絕的要求,當下她照著賈赦的要求,原原本本將兒子出事之後,將旁人找上她、脅迫於她的經過都說了出來。


    賈赦聽老夏媽說起,對方曾轉述上頭的評價,說他賈赦“行事本無顧忌,一向在善惡之間搖擺”。賈赦心裏登時感歎,對方確確實實是把自己看透了——就憑這一點,對方便是一個深不可測的對手。


    老夏媽卻絲毫不知賈赦心裏在想些什麽,隻管滔滔不絕地將旁人的原話說出來:“……這次的事,就是要讓他在憤怒追悔之下怨天尤人,讓他心底那些惡念一下子再無約束……”


    賈赦頓時猶如一盆涼水兜頭澆下,心頭猛然醒悟——說起心頭的那些惡念,他很清楚是誰給他種下去的。


    對方說的沒錯,若是這一次真的傷到了他的妻兒,怕是他就真的對這世道失望了。最近他日常做噩夢,每次都會夢見他發妻離世,幼子夭折,他自暴自棄,終於變成了一個唯利是圖欲壑難填、又貪淫昏暴欺男霸女的無恥之徒。


    他還夢見在父親過世之後,母親對他百般厭憎,甚至他襲了爵位之後仍舊不讓他住進榮禧堂,相反讓賈政夫婦住在榮禧堂裏——他自然更加地怨憤,變本加厲地放縱……終於眼看著賈府一敗塗地。


    每到這時,賈赦就會汗涔涔地驚醒過來,一顆心尚在砰砰亂跳,定定神,才想起來妻兒無恙,導致所有這一切的變故,並沒有發生。


    但這樣活靈活現的夢境太過真實,不由得讓賈赦悚然心驚。


    他記起父親賈代善說的話:而自己那一顆本心,卻是一定要守住的——守不住,又如何辨得清他人之心是善是惡,是明是暗?


    至此,他終於明白了,全然明白了,也從此曉得了該如何剪除心裏的惡念,往後如何做人,如何守住親朋摯愛、闔族大家。


    “說得很好!”賈赦很平靜地讚了一句老夏媽。


    老夏媽登時心生歡喜,以為脫罪有望。


    誰知賈赦又問了一句:“夏媽,我媳婦是您親自奶的姑娘,又是從小看著長大的,你如何舍得……如何能看著她就這麽……”


    老夏媽憋了半天,才憋出來一句:“雖是自己奶的姑娘,哪有親生的兒子來得親?”


    賈赦點點頭:“曉得了,我便成全你。”


    三日之後,老夏媽便被送出了城,在榮府的莊子上住了幾日,與她的寶貝親兒子一回合,兩人便一起上路——這上路不是去別處,而是隨京裏那些處了流刑的犯人一道發往北方苦寒之地。


    她這才明白賈赦說的:饒她一命,意味著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老夏媽一旦意識到自己被姑爺哄了,一路上想盡各種辦法要托人給張氏送信。她身上的財物很快都散了出去,那些頭發鞋子裏藏著的、衣服夾層裏縫著的銀票,一張張地都送了出去,托人送口信給京裏榮國府的國公世子夫人。


    她眼看著自己和兒子越走越北,這天氣越來越寒冷,她卻連個禦寒的衣物都買不起了。南邊卻一點兒消息都沒有。


    待熬到了地頭,老夏媽無意中向管她的獄卒抱怨起這事,那獄卒一聽便笑問她花了多少。老夏媽便老實回答:三百多兩。


    獄卒驚了:“三百多兩?三百多兩你都能在這邊買個小院子,上下疏通一下,自己關起門來過日子了。隻要你不離開,沒人來管你——三年刑滿,你再將院子一賣,手裏還能攢下點閑錢。你卻全送了給人幫你送信?”


    老夏媽實在是沒想到這一點,隻能硬著頭皮說:“我家小姐是我親自帶大的,我就是她半個親娘……她不會坐看我吃苦。”


    “三百兩……嘖嘖,”獄卒感慨與她的出手大方,並不知道她礙於這些銀票的麵額,沒法兒把錢拆開來花。“既有這三百多兩花出去,想必這世上總有些忠於人事之人,能替你把信送到的吧?”


    事實也確實如此,兩個月之後,當老夏媽在瑟瑟寒風之中和其他流刑犯人一道服役的時候,張氏的信真的送到了,上頭沒有多餘的閑話,隻有一行字,說是“雖是自己奶的姑娘,哪有親生的兒子來得親?”


    老夏媽不識字,求了人才曉得自己三百兩銀竟換來這樣一句回話。老夏媽的故事頓時在流刑犯人與獄卒之間傳為笑談,尤其是在獄卒套話,把老夏媽的故事從頭至尾都套出來之後。


    “天下竟有這樣不知羞的人?”人們都這樣評價。


    *


    賈赦卻借著賈放接送張友士和助產士的機會,將自己查到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賈放。


    原本和老夏媽接洽的人都是賭坊的人,賈赦查到賭坊那裏,餘下的線索就全被掐斷了。但是賈赦卻因為對方傳的一句事主原話,有了懷疑的目標,並且將這個目標告訴了賈放。


    “你覺得會是他?”賈放驚訝地問。


    賈赦收回平攤在賈放麵前的右手,握成拳,點了點頭:“雖然我沒有多少證據,但直覺應是此人。”


    他實在是不好意思當著賈放的麵把那人當日酒後勸他的原話複述出來,但是為了取信賈放,哪怕是再羞恥再慚愧,賈赦還是斷斷續續地將自己還記得的複述了一遍。


    賈放驚訝了:“頂缸?坑你?大哥,真不是這樣的呀!”


    賈赦羞愧地道:“現在我也都明白了……唯一遺憾的是趙成那件事我沒能盡早動手,以至於線頭都斷了,現在大哥這裏隻有猜測,沒有實據。”


    賈放卻衝賈赦拱手道:“大哥,能得一句提醒,已是莫大的幫助。”賈赦連昔日心中那些羞於掛齒的惡念都說了出來,足見他現在對賈放已是一片拳拳關懷之意。


    “小弟再多一句嘴——大哥,小弟嚐聽聞一句話,說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咱們這樣的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必須先從家裏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1”


    賈赦一想,可不是這樣的嗎?寧榮二府近日來,有多少外患,都仗著一家人一條心,該頂頂,該扛扛,都這麽過去了。偏生這一次,一方麵是出了內賊,一方麵外賊也是利用賈家裏人心中的那點兒嫌隙,才險些得逞。


    從此以往,整肅仆下,清理仆役的譜係裙帶,掃除積弊,方才是他接管榮府之後的第一要務。


    一想到這裏,賈赦也趕緊向賈放拱手,多謝弟弟提醒。


    “老三,哥哥另有一事,想要向你請教。是關於近日找上門的兩樁生意,”賈赦見賈放還有點兒空閑,抓緊時間與兄弟商量,“可巧這生意剛好是一黑一白,兩樣。”


    “一黑一白?”賈放倒也生出興趣,心想總不會是奧利奧吧?


    “黑的是石炭,白的是雪花糖。”


    賈放:“哦!”他心中有數了。


    煤炭古稱“石炭”,與木炭相對。這樣聽下來,倒像是水憲為了這一黑一白兩樁生意,找到了賈赦。


    “你也知道的,百姓一向不喜歡用石炭,因為實在太難燒了。早年間,四皇子主持賑災,救濟北方來的流民。那時實在沒有柴炭了,因此流民營裏都是點那石炭。當時德安等縣都是怨聲載道,說是這石炭極其難點,點燃了又有極大的煙氣。德安縣整日就見那黑煙滾滾了……”


    賈放一回想:這副場景他其實是見過的。


    當日他前往流民營去見賈代善,東西兩路的流民營他都去過,親眼見過那裏的流民生火造飯,用的是一塊一塊黑乎乎的炭塊。確實,點起來相當困難。


    當時他以為是木炭,但現在他對行情了解得多了,知道流民絕對用不起木炭。木炭,尤其是質量好些,銀絲炭紅羅炭之類,全都被宮中、榮府這樣的豪富大族所壟斷。平頭百姓一般用柴火燒灶燒炕,做飯取暖,對能源的利用效率處於相對較低的水平。


    至於當年那流民營裏使用的石炭,賈放猜想應當是水憲為了幫助四皇子而捐贈的賑災燃料。


    “……但是現在啊,那石炭說是非常非常好用,一點就著,火力又猛,燒的時間也長,煙氣雖然比木炭要略大些,但比原本的石炭好多了。”


    賈放一邊聽一邊笑,賈赦不幹了:“老三,你笑什麽嘛!”


    賈放道:“向你兜售的行商說了這種石炭叫什麽了嗎?”


    賈赦點點頭:“說了,叫蜂窩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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