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這是在哪裏受了氣,回來拿兒子作伐?”賈赦有了世子之位,再加上新近接管府裏的事務與財權,哪裏還像以前那樣,是個唯唯諾諾受氣包一樣的角色?


    見到史夫人又是一拳捶過來,賈赦手一伸,就攥住了母親的手腕。他是個壯年男子,稍稍使一點勁兒史夫人就動彈不得,偏生外人都被擋住了視線,看不見賈赦手上的動作。


    世人說孝與不孝,還不都隻是看表麵功夫——賈赦麵對著自己又敬又恨的生母,心裏忍不住想:從今往後,就讓兒子好好做個“表麵”孝子吧!


    史夫人被兒子拖住,動彈不得,頓時在原地跳腳,兩行眼淚滾落麵頰,道:“就是為你媳婦覺得不值……出了那麽大的事,你竟然不理不會,一聲都不問。三番四次打發人來叫你,竟一個沒能請動的……”


    賈赦聽見母親提起張氏,心中登時閃過不祥的預感,攥住史夫人的手腕,湊近了問:“我媳婦……娘,她究竟怎麽了……我在這裏待了一整天,沒人過來,沒人告訴我怎麽樣了啊?”


    史夫人伸手指指自己的手腕,表示疼到說不出話來。


    賈赦一嚇,趕緊鬆開。


    史夫人算是看出來賈赦確實是不知情,登時揉著手腕子,將垂花門內發生的事一一都說出來。


    張氏出事兒了,她午睡醒時沒人在房裏,自己起身的時候從榻上摔了下來,登時腹痛如絞,知道不好,要發動了。她便讓老夏媽去通知賈赦,再去請穩婆和太醫。


    誰知老夏媽去了幾趟,賈赦那邊一點兒反應都沒有,該來的大夫和穩婆也沒有來。之後連老夏媽都沒了影子,張氏卻已經暈了過去,整個院裏都是些丫鬟媳婦子,沒了主心骨,齊刷刷成了軟腳蟹。


    直到史夫人突然想起來要和張氏去聊天,才發現賈赦後院的緊急狀況。她坐鎮之後竟發現自己發話也不管用,一沒叫來賈赦,二沒請來張氏原本就定下的穩婆和大夫。無奈,史夫人隻得用榮國公的片子去請相熟的太醫,而後自己來找賈赦。


    “老夏媽——”


    賈赦登時大恨,知道是被人背地裏算計了,一疊聲命人趕緊去找人請人,自己則趕緊跟著史夫人回後院去。


    他一路上疾走,一路上那心裏就像有把小刀子在剜似的。他想:做人為什麽要良善,他與人為善了那麽多年,又得過什麽好處,苦頭難道吃得還不夠多?竟然在老夏媽身上再栽一次跟頭。


    隻是這次不是他吃苦頭,受害的是他妻兒。賈赦隻覺比他自己身受其害更加痛苦百倍千倍。


    他趕到後院,聽說是張氏已醒,心頭稍安,轉眼卻聽說張氏的情況相當危險。賈赦整個人頓時像掉在冰窟裏一樣。


    史夫人命人去請的太醫趕來,都說很難。他們甚至連那經典的“保大保小”問題都未曾提出,連個讓賈赦表達“保大人”意願的機會都沒給。


    “不能治?不能治就拆了你們的太醫院!”賈赦現在是小公爺了,有底氣和太醫們叫板了,他鐵青著臉威嚇這群應聲蟲似的太醫,太醫們立即全都閉了嘴,不說能治,也不說不能治。


    賈赦立即知道自己那態度不行,當下趕緊放軟了態度一個個地祈求,就差下跪了。


    “平日裏各位一向都能說會道的,現在求求各位開口說句話呀!”


    無一人說能治,張氏在產房裏就隻能這麽苦熬著。


    “小公爺,小人……治得了命,但治不了命,請小公爺另請高明吧!”


    “小公爺,學生雖行醫多年,但這婦產一科,著實不是所長。”


    花白胡子的老太醫們一個接著一個向賈赦告辭,忙不迭地要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賈赦在院門口守了半晌,心一截一截地涼下去。一偏頭忽然見他那兩歲多的大兒子賈璉正立在身邊,抱著個平日喜愛玩的小球。


    賈璉也不玩球,小小的人兒似乎心中有所感覺,隻管立在賈赦身邊,望著張氏的屋子,口中咿咿呀呀地叫娘。賈赦淚珠便像斷了線似的,一伸手將兒子抱在懷中,將頭埋在賈璉身上,心裏別提多悔了。


    這時忽然來了個俏麗的大丫鬟,看她的服飾隻是二等,但是這姑娘氣質頗為獨特,往人前一站,似乎再毛躁再焦慮的人,都能在她麵前安靜下來。


    賈赦就是這樣,一見到這姑娘的時候黑著臉咬著牙紅著眼,一副幾乎要揍人的模樣:“啥事那麽緊要非得現在來問……”


    片刻後他抱著兒子一呆,連忙轉手把賈璉放了下來,問:“你是老三身邊的……”


    雙文行禮道:“婢子是三爺身邊的雙文。三爺之前留了一份信,說是大爺需要,可以去尋他。”說著將信遞到了賈赦的手上。


    賈赦在幾乎灰心絕望的時候突然看到了這封信,就好像豁暗暗的天被一道閃生生劈開了一線,竟讓他看到了一絲光亮。


    他想邁步,瞬間卻覺得腿軟了不聽使喚,直接蹲下,捂著臉,無聲無息地哭了片刻,然後拚命抹了淚,向雙文深深一揖,道:“請姑娘帶路。”


    他隨著雙文沿著榮府內的通道往大觀園趕過去,拐了幾個彎就來到了稻香村門外。門上掛著一隻銅鈴。


    賈赦看看那隻銅鈴,遲疑著轉頭回去問雙文:“是這一枚嗎?”


    雙文微笑著點點頭。賈赦望著銅鈴呆了片刻,才抬手按照信上所說的,伸手搖鈴,鈴聲五長一短。


    鈴聲響過之後,稻香村裏全然沒有半點反應。賈赦半是惶恐,半是疑惑地向雙文看去,隻見雙文爽朗地笑道:“沒有那麽快!”


    她向賈赦福了福,道:“大爺應當知道三爺說到就會做到。既是如此,請大爺在此稍候,婢子去大廚房看看,能不能幫著燒個水什麽的。”


    賈赦深吸一口氣,道:“你就說我讓你去的……”


    他深知自己在榮國府還不能令出必行,比如這時,張氏一出事,整個府裏從上到下都是亂亂的。


    但眼前這個沉靜溫和的姑娘站在眼前,賈赦不覺旁的,直覺對方有力量把一整個亂糟糟的大廚房管起來。


    雙文應了一聲,轉身要走,卻聽賈赦在她身後問道:“你真的相信老三願意幫他大哥嗎?即便他大哥……沒幫到他……”


    在趙成的事情上,賈赦真沒有做到他該做的,一旦查到了老夏媽那裏他就護短地自己掐斷了線,才會惹來這樣的禍事,他徇了私,不僅沒幫了弟弟,更加害了自己。


    雙文顯然不知道賈赦說的是什麽,這時她溫和地笑了笑,說:“我們三爺時常說一句話,他說,‘自助者天助,助人者人恒助之。’大爺在我們三爺最要緊的關頭曾經不問緣由,無私地幫過他,婢子相信,現在這樣的情形三爺絕對不會坐視不管的。”


    “自助者天助,助人者人恒助之?”賈赦複述著雙文說的話。


    雙文點點頭,道:“婢子以為,最緊要的是,您自己不能先輸了鬥誌,失了希望。”


    她衝賈赦深深一福,道:“大奶奶吉人自有天相,大爺請耐心等候。”


    說畢雙文便走了,留賈赦一人留在稻香村門外。


    賈赦也不曉得他等了多久,急到腦門上都沁出汗來。他將手扣在那銅鈴的拉環上,心想若是再數三下賈放不出現,他就再敲一遍鈴。


    誰知就在這時,稻香村門內終於有了響動。賈赦聽見院內正屋的門板打開,賈放的聲音響起:“各位,請隨我往這裏來。”


    隨之響起的,竟然是一群女孩子嘰嘰喳喳的聲音,似乎是你踩了我的鞋子,我又停下來撞到了你——賈赦:這……


    但是稻香村的院門一開,賈赦一顆懸了許久的心突然放了下來,隻見賈放和一名三十餘歲的高瘦男人並肩出來。賈赦一見了對方,便深深拜下去,聲音哽咽著道:“張神仙……救救拙荊吧!”


    和賈放並肩一起到來的,正是當初為賈代善手術,救了賈代善一命的神醫張友士。賈赦當夜曾經手持“無影燈”看著人家操作了一夜,所以認得這位神醫。


    誰知張友士搖搖手,指著身後幾名鶯鶯燕燕,道:“這幾位才是專程趕來,救助尊夫人的助產士。”


    賈赦一瞅:年輕,太年輕……跟在賈放身後從稻香村裏出來的“助產士”們,是四名年輕女性,其中最年長的一位看起來也不過是三十餘歲,與“三姑六婆”之類的形象絲毫不搭界。其中年紀最小的一個看起來隻有十幾歲,身上穿的衣裳也與中原迥異,胸前還掛著一把明晃晃的銀鎖。


    賈放竟不知從哪裏帶了這樣一群人來,要救張氏的性命?


    但是賈赦深知,人家肯來,已經讓人足感高義了。當下恭敬在前頭引路,將這奇奇怪怪的一群人帶去了他那早就亂成一鍋粥的後院,沿路聽見年輕的姑娘們一口一個“咦”,一口一個“哇”,為榮寧二府中宣偉壯麗的樓宇宅院而驚歎,似乎她們從未見過這樣的場景。


    姑娘們絲毫不在乎向外人透露她們在此感受到的“新鮮勁兒”,卻不曾想將前麵領路的賈赦嚇得心驚肉跳的。


    ——老三帶來的這些“助產士”,能行嗎?


    誰知這些大大咧咧的姑娘,一旦站在產房麵前,氣質就完全不一樣了。她們立馬停了相互聊天,先把身上所有那些無關緊要的飾物,銀鎖與絨花,全都摘去,將外頭的罩衣當場脫去,套上用純色棉布做的潔淨罩衣。


    那罩衣全都被染成了淺青綠色——賈赦一看就想起了賈代善動手術的當晚,榮府張羅著找出來的淺綠色布匹——敢情現在人家現在更進一步,直接把這顏色穿身上了。


    緊接著姑娘們就忙著洗手,戴上一層薄如蟬翼的手套,那手套會自動緊緊地貼合在她們纖細的手指上——這種手套上回張友士來的時候賈赦都未見過,不由得莫名地生出幾分信心。


    接下來這些姑娘們開始從隨身攜帶的藥箱裏往外掏工具:各種形狀各種長短的薄刃小刀,扁頭的剪子,一卷又一卷白色微微發黃的紗布(漂白技術還不大好),線團和各種各樣的藥瓶。


    賈赦遠遠地看見,頓時覺得心驚肉跳,聯想到當初賈代善做的那一場手術,賈赦心裏莫名生出一個嚇人的念頭:這難道是要……


    他登時眼前發黑,搖搖欲倒。賈放在一旁伸手扶住,道:“大哥放心,她們都很有經驗,會檢查大嫂的情況,和張先生商量方案之後再動手接生……倒也未必一定要動刀。”


    榮府的人迅速在張氏產房的隔壁給張友士安排出一間房間來。助產士不斷地把張氏的情況報到隔壁張友士那裏。她們並不像其他太醫那樣,隻說“好”還是“不好”。她們隻管報一連串的數字:心跳幾何、血壓幾何、呼吸幾何……


    外頭候著的賈赦一想到可能需要“動刀”,雙腳就發軟。但是他心知,群醫束手,這時候行旁人不敢行之事,沒準便能闖出一條生路來。


    一個助產士向張友士谘詢:“張先生,您看需要用‘哥羅芳’嗎?”


    張友士點頭:“用最小的劑量。產婦的情況不太樂觀,大劑量用不起來。”


    賈赦聽說了,腳下先是一軟,隨即便想往產房內衝:他想,他至少能在房內舉著那無影燈。


    誰知這時旁邊有人攔住了他:“赦兒——”


    “父親!”賈赦驚異於父親賈代善此刻竟出現在自己麵前。榮國公此刻手持一枚拐杖,每一步都隻能挪個小半尺。從榮禧堂挪到這兒,真不知花費了這位多少工夫。


    “常言道,關心則亂。你是至親,這時要是在裏麵幫忙,非但不能幫忙,反而會添亂。”


    “那……”


    “放心,你母親在那屋裏——”


    賈代善說這話的時候,眼光依舊犀利,緊緊盯著賈赦,不放過他任何一點些微的表情。


    賈赦心裏猛地一提,第一反應是他怕極,但是轉念又想起母親替媳婦到他這裏來打抱不平的情形,想起父親手術那一夜,母親鏗鏗鏘鏘地在父親的屋子外麵踱步踱了一整夜的往事——他突然有點兒慶幸,覺得史夫人此刻在張氏的屋子裏,可能比他,比旁人都更加穩妥。


    見到賈赦如此,賈代善也鬆了一口氣,嘴角的線條柔和了些,問:“早先與你母親吵了一場?”


    賈赦低下頭道:“是孩兒錯了!”


    他錯了,錯得簡直離譜。他誤信了根本不該交付信任的人,卻險些將伸手欲幫的人推到了門外。


    “赦兒,我一向知道你的脾氣。你覺得人活一世,必定得爭一口氣。你也有那心氣兒,知你自己有那本事掌著榮府的舵,撐著這一船人安安穩穩地度日。”


    賈代善語氣溫柔,一下子讓賈赦記起了他年幼時父親就是這麽教他的。


    誰知賈代善話鋒一轉,“也不曉得今日之事,能不能教你明白——並非你有本事,就一定能保一家老小平安。須知安危之間,有你自己心中一念,也同樣有他人心中一念。”


    “他人心存惡意,便能陷你入絕境;他人心存善念,也同樣能救你於難。”


    “畢竟這世上最不會變的一件事實就是人心易變,他人如何,我等隻能睜大眼盡力去辨;而自己那一顆本心,卻是一定要守住的——守不住,你又如何辨得清他人之心是善是惡,是明是暗——守住你自己的心,便是你自助於己,亦是你助摯愛親朋,闔族府內。你明白了嗎?”


    到了這時,賈赦難道還有不明白之理?他一麵流淚,一麵衝賈代善點頭。


    “難怪老三常說‘自助者天助,助人者人恒助之’,竟是……這個道理。”


    賈代善手中握著的拐杖輕輕晃著,對賈赦道:“你天資聰穎,雖然從小厭學,不求上進,但這些道理比你弟弟要明白,處世亦更圓滑。因此為父於這世子之位,從未有一刻疑惑過。”


    “至於你母親的偏心,你捫心自問,你媳婦遇上這一場奇險,你將來能不能做到一碗水端平,對老大和老二完全一視同仁。”


    賈赦搖搖頭:“不知道……”


    他想:若是張氏沒挺過這一關,即便小的活下來了,也會是他心上一輩子的瘡疤。但這念頭他不敢想,隻要一想他就要瘋。


    至此,賈赦也終於明白了賈放為何留下了那枚“錦囊”似的信件,隻在張氏出事之後才交給自己——若是早早地告訴自己這些安排,賈赦明麵上感激,隻怕心裏還是會膈應,覺得他烏鴉嘴。


    誰都害怕厄運的到來,隻是人卻無法選擇順境還是逆境。


    “那老夏媽,今日借著出門給親家太太報訊的機會,乘車逃出城了——”


    賈代善提起了這個罪魁。賈赦一聽見這人的名字就漲紅了臉,隻想罵人。


    “爹手裏還有些舊人,順手幫你捉了回來,關在後頭的空屋裏。回頭等一切都安定些了你自己去審,該怎麽與你三弟交代你也自己去想。”


    賈代善說完,手中拐杖晃動,慢慢地轉身,向榮禧堂行去。


    賈赦這時才猛醒:他背地裏幫賈放查趙成之死的安排,賈代善已經全數知道了,現在更是把罪魁擒住送到自己手裏,恐怕也是等著看自己如何處理,如何能“守住本心”。


    但這一切,都必須建立在張氏順利脫險,母子平安的前提下。否則憑賈赦的性子,他會被仇恨與痛悔衝昏了頭腦,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做出什麽來——


    自助者天助之——賈赦忍不住忍淚望天:天,如果你能救下她們母子,那便是救了他,救了他們全家……


    正在這時,忽聽產房內一聲兒啼。賈赦的精神陡然一振,三步並作兩步,來到房門跟前,伸手就要打簾子進去。


    誰知裏麵清亮的女聲帶著濃重的南方口音嗬斥道:“手術重地,不許進來!”


    另一人“噗嗤”一笑,道:“當爹的歡喜傻了,也是有的。姐姐你告訴他一句母子均安,不就免了他的麻煩了?”


    賈赦當真是歡喜傻了,木木地站在原地,任憑臉上熱淚橫流,也不曉得站了多久。


    終於,那屋子的門簾一動,史夫人從裏麵出來。她身上也有一件草綠色的棉袍,和助產士們身上的一樣。


    史夫人出門的時候不斷地感慨:“神乎其技,神乎其技……”


    但她一眼就看見了石化在產房門外的賈赦,立時想起了過往,頓時衝著大兒子啐了一口,道:“要是早年間能請來這樣的神醫,你娘當年生你……何至於受恁大的罪喲!”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基建高手在紅樓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安靜的九喬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安靜的九喬並收藏基建高手在紅樓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