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友明父子出現在賈放麵前,賈放一點兒都不覺得意外。


    現在他的大禮包裏就裝著一包白砂糖。再加上水憲本人擁有龐大的銷售網絡,這白砂糖在極短的時間裏能直接從北方一路銷售到南方蔗糖的原產地來,並不是多麽令人驚訝的事。


    招商辦的工作人員非常熱情,招呼田家父子坐下,隻說是田友明有些問題想問問賈放,隨後便退了出去。


    麵對賈放,田家爹很局促,田友明要穩重些,開門見山地問:“賈三爺,您聽說過北方現在賣一種顏色純白,看起來毫無雜質瑕疵的純白糖嗎?”


    賈放打開他的大禮包,取出水憲給的那包白砂糖,問:“你說的是不是這個?”


    田友明父子聽說了純白的白糖,卻還沒怎麽親眼見到過,此刻都是目瞪口呆地見到賈放把糖推到他們麵前。


    真白,真純淨……果然如傳言中所說的,一點兒雜質也無。可以清晰地看到一粒粒白色的糖晶,像是餘江冬日裏時常下的雪珠子,細小而剔透,美極了。


    父子兩個眼巴巴地呆看了半晌,終於,田友明鼓起勇氣,向賈放道:“賈三爺,我們想向您請教,這樣的糖,究竟是怎麽做出來的。”


    “原理非常簡單,”賈放遞給田友明一副紙筆,鼓勵他一邊聽一邊記。


    “首先是吸附原理。你去理學院桂教員那裏,討一點兒骨炭,熬糖時放在你的糖漿裏,看看會發生什麽。”


    骨炭是用動物骨頭燒製而成的一種高性能吸附劑,在活性炭廣泛投入使用之前,常見的吸附劑就是這種。


    田友明飛快地記下,“吸附原理,骨炭。”


    “然後是離心原理。還是桂教員,你去他那裏聽他講解一下離心機的基本構造,然後去蜂場的米三刀那裏,借一台離心機,將你製成的糖通過離心機處理,看看能得到什麽樣的結果。”


    田友明跟著記:“離心機——”


    他知道賈放這麽跟他說,是本著“格物致知”的原理,鼓勵他親手嚐試。但是實際結果應該就是導向這種純淨的白砂糖。


    他鄭重向賈放道謝,伸手去扶自家老爹起來。誰知賈放卻對他們說:“試驗你們盡管做,我也很希望你們能夠了解白砂糖的做法,知己知彼麽!但是——”


    “我不希望你們跟風,也去製這白砂糖。”


    “你們比拚不過對方的。”賈放沒有絲毫同情心地說。


    田友明年輕氣盛,當即反問:“賈三爺,這話怎麽說?”嚇得田家爹在一旁使勁兒搖兒子的胳膊。


    “你們現在一鬥糖的成本是多少?能壓到二百文以下嗎?”賈放一點兒都不在意田友明的反問,他最習慣的就是這種直來直往,絲毫不藏著掖著的說話方式。


    田家父子兩個登時齊齊地一屁股坐回了椅上。田友明帶著難以置信的神色問:“一鬥糖,二百文……這……”


    賈放見到自己嚇著了這對父子,也稍許心存抱歉:“是的,現在是二百文,將來可能還要低,淨價在一百文以下,考慮上包裝、分銷、運輸這些,大約會增加到一百二十文左右。”


    田家父子實在沒好意思當著賈放說他們家的糖成本有多高。


    “什麽人能做到這麽便宜的糖?”田家爹喃喃地問,“咱們……將來有一天,也能做嗎?”


    賈放實話實說:“很難。”


    工業化大規模製糖,用機器分揀甜菜,將甜菜切片,再用滲出法浸出糖汁,用多效蒸發鍋爐將水分蒸發,最後用高效率離心機分離糖的結晶體與糖蜜,離心機用蒸汽機帶動,全程隻需要少部分的人力。


    水憲的實力賈放完全相信,而製糖這項輕工產業對於水憲來說,恐怕隻是起步時吃的第一口糖。


    工業化的力量讓田家糖坊這樣的手工小作坊望塵莫及。正如賈放所想象的,田家父子兩個,聽說了對方能做到的成本,相互看了一眼,都搖搖頭。


    但是賈放覺得,紅香糖坊這樣的手工作坊也是有生存的意義,而且有能力發展延續下去的。


    南方地形與水係複雜,不便大興土木建極大規模的糖廠,相反手工製糖極為便利。田家父子遵循古法所製的黑糖,雖然賣相顏色不如拿白砂糖美觀,但是品嚐起來卻別有一番甘蔗的清甜香味——這其實是沒被那骨炭之類的吸附劑吸附去的一部分雜質,留在黑糖裏,因而保留的養分。


    因為這個,手工製糖擁有工業製糖所無法擁有的靈魂。即便到了賈放所在的時空,也有很多人認為黑糖比普通工業白糖更加滋補有營養。


    另外紅香糖坊還有一個優勢,他們能製中藥房四處收購的冰糖。冰糖是利潤率極高的產品,給田家父子帶來的額外工作量也小。


    手工黑糖和冰糖這兩樣產品,完全能夠讓田家的糖坊在工業製糖的擠占侵襲之下,依舊牢牢地占據一片當地市場。


    賈放笑笑:“我的建議是,兩位盡量做自己擅長的,對於不擅長的領域,完全可以去了解去嚐試,但是千萬不要因為對方第一眼看上去有那麽多那麽多的優點,就舍棄了自己的長處。”


    賈放一番話,田家父子未必便全明白,但是此刻都站起來,表示恭敬接受,同時他們也會去桂遐學那裏再好好請教一下。


    “對了,田友明,前日裏聽說你添丁,是大喜之事,我還未恭賀你。”


    十來天前,田友明家鞠三娘生產,給田家添了個胖小子。但那時賈放正忙得焦頭爛額,因此到現在才送上一聲道賀。田友明趕緊稱謝。


    “對了,尊夫人和令郎,現在已經出院了嗎?”賈放問。


    他說的“出院”,是指出桃源寨的“婦幼保健院”,是一個專門建來提升生育安全,降低新生兒死亡率的地方。發起人是瀟湘書院醫學院的研究員張友士。


    桃源寨原本隻有兩名接生婦,向來都是上門接生。誰曾想桃源寨在相親大會和集體婚禮之後,迎來了嬰兒潮。


    嬰兒潮對寨子的發展來說是好事,但隨之而來的,接生婦是怎麽都忙不過來了,再說這兩位都是按照老黃曆接生,一向戰戰兢兢地,唯恐出事。


    在張友士的倡議以及賈放的大力支持之下,桃源寨新建了婦幼保健院,專事為婦人接生,另外也治療一些常見的婦人病和兒科疾病,與後世的婦幼保健院相當相似。


    張友士的醫學院裏有好些女學生,這些人便漸漸偏科,專事研究產科、婦科與兒科。


    原本桃源村土著和餘江來的移民,舊有風俗都是產婦在家生產,產後一個月不能見風。但是桃源寨向來以“移風易俗”著稱,沒有什麽風俗是不能改的。


    一旦婦幼保健院成功接生了一個、兩個、三個……新生兒之後,名聲就開始傳揚開來。不知寨子裏的人怎麽傳的,竟說是在那裏生產是“萬無一失”。


    就像田友明的妻子鞠三娘,她入院時說是稍許有些不妥,生完之後又在保健院裏養了七八天,田家人才把鞠三娘接出來的。


    田友明這時便答道:“謝賈三爺關心,拙荊已經出院了。”他想起妻子生產的情形,忍不住又向賈放拜了下去,道:“多謝賈三爺,為全寨的百姓考慮,為寨中的家家戶戶考慮,這是大功德。”


    賈放忍不住雙手亂搖:“別,別客氣,要謝盡管去謝張先生,去謝助產士們,別謝我,我都沒出什麽力。”


    他雖然如此說,田友明卻認定了這“婦幼保健院”這種名字隻有賈放才能想得出來,非要感謝一下賈放,改天請他到自家喝酒。


    好容易田家父子告辭,賈放終於有功夫低下頭,好好看看水憲在信上跟他說了什麽。


    說來也怪,他和水憲已經有一陣子相互沒見麵了,但是總讓他有種錯覺,兩人依舊像是水憲養傷那時一樣,無時不刻不粘在一起。可能正是這互致問候的信件讓他產生這種錯覺的——他和水憲現在成了彼此的最佳筆友,沒有之一。


    信上他倆一般都是匯報自己這邊的進展和身邊發生的各個事件。


    賈放把趙成的事情寫給水憲知道,語氣裏頗帶有幾分遺憾——可能因為趙成比他“年長”,他便以為趙成是個成熟的大人,有明辨是非的能力。因此賈放從未關心過這個年輕人的思想動向,導致趙成誤入歧途,他也有一定責任。


    水憲的反應卻冷烈些,他寫說大家世仆,一代會比一代更貪,原因是上行下效,下一代看到上一代貪些小利,隻道貪小利是正當的,下一代又會比上代貪一些。


    除非革除世仆家生子這樣的陋習,將之改成普通的雇工製度,否則大家族裏的世仆積弊就永遠改不掉。


    賈放深以為然,考慮在武元縣這樣的地方著手改革——武元縣竟然沒有寧榮二府這樣仆從數百人的大族,一時竟讓他無從改起。


    水憲又回他關於那些“猛火油”:找到猛火油不難,將猛火油收集起來也不難。他就知道好些地方出產猛火油的。因此還不能斷定,指使趙成之人就和那些持火器的殺手是一夥。但是他認為可能性很高。


    “但如今,梧竹幽居所有的,已不再是‘猛火油’,而是已經分餾成為汽油、柴油、石蠟、瀝青等多種有用之物。對方隻曉得將猛火油易然,灌入水中會浮在水麵,這與千年之前先人無異。千年以降,全無半點進展,此等凶徒,不足為懼矣……”


    賈放心想:有道理。


    水憲但凡有任何問題,他也會盡力解答。


    到了信末尾,水憲往往就掉個書袋,寫上一句“不願論簪笏,悠悠滄海情”1“曉來夢見君,應是君相憶”2之類。


    賈放:……我可能隻會寫土味情話。這不公平!


    為啥杜甫能連寫十五首贈李白,元稹和白居易恨不得做個夢夢到對方都要寫到詩裏,而他卻啥也寫不出來?


    賈放鬱悶不已,將這些感想都順手寫在信上,管他三七二十一,一股腦兒寄給水憲。


    誰知水憲回信的時候,給他頒了個古往今來第一筆友大賽“入選”的大獎,並表示賈放遠遠蓋過了元稹白居易一幹人等。賈放入選的理由是“有問必答”,因為賈放即便答不上來,他也總有辦法找到答案。誰說筆友就非得辭令翩翩情意綿綿?有問必答答得簡明扼要切中要害,也是長處呀。


    賈放鬆了一口氣:還好沒被太過嫌棄。


    總之,即便兩人不在一處,但這書信往來之頻,卻能令這兩人身居兩地,情發一心。


    *


    京中,榮國府裏,賈赦已經漸漸都熟絡了府內各項事務。內院中饋那裏,賈代善原是說過讓張氏接手中饋,但因為張氏身子不便,這事兒就耽擱下來了,多數內院的庶務都還在史夫人手裏不曾移交。


    這日賈赦剛剛收到了南邊的來信,賈政期期艾艾地寫信來問家裏的狀況。畢竟當初賈代善說得很清楚,林如海賈敏婚後,讓賈政帶著媳婦在嶽家住上大半年再說。


    但是現在南邊接到消息,賈代善傷勢漸愈,雖然身體狀況大不如前,但終究是無大礙了。賈放與北靜王一同遇襲的消息也傳開,三皇子在京裏轟轟烈烈地抓人……賈政與賈敏在金陵與姑蘇早已是望眼欲穿,恨不得身插雙翼,馬上飛回京裏去。


    賈赦這時卻很得意,心想你們都在最危難的時候紛紛離開,將京裏都交與我一個人苦苦支持,平白受了多少煎熬,如今卻是我一人當家做主,坐收漁利。


    其實隻是他以前不屑使這心機,若他早動些小心思,這世子之位怕是早就落在他頭上了。


    賈赦如此得意了一刻,卻又反過來想:其實他家幾個弟妹,有幾個是願意與他爭的?老二迂腐板正,不知世務;老三另有際遇,與他人都不同;妹妹是個女孩兒……唯一看他不順眼的,竟是世上理應最親的老娘。想到這裏,賈赦又難免沮喪,覺得自己剛才得意的實在沒來由,又實在是很蠢。


    如此枯坐半晌之後,賈赦輕輕籲了口氣,命人去後院裏請了老夏媽過來問話。


    “大奶奶可好?”


    “回姑爺的話,小姐一切都好。”老夏媽信誓旦旦,“姑爺放心,您也無須太過緊張,小姐這又不是頭胎。”


    因為算來張氏快要生了,這樣的對話每天都至少發生兩次。


    接管了榮府諸般事務的代價就是,賈赦沒辦法總陪媳婦膩在後院裏,外書房脫不開身,就隻能著人來詢問媳婦的情形。


    “這就好——”


    賈赦繼續埋首事務,再抬頭時,已經是夕陽在山,紅霞漫天。


    忽聽院外腳步聲急促,接著有人驚呼:“太太,您怎麽來了?”一時唬得賈赦外書房的門客小廝紛紛避之不及。賈赦抬頭,見正是史夫人帶著幾個丫頭趕了過來。


    賈赦吃驚,趕緊迎了上去。卻見史夫人漲紅了臉,一副怒氣填膺的模樣,一見到大兒子,兩人剛打一個照麵,史夫人一隻玲瓏的小拳拳就捶在兒子的胸口之上。


    “我讓你躲!”史夫人一邊小拳拳打兒子胸口,一邊氣得跳腳,“家裏出了這麽大的事,一概不聞不問,隻管躲在前院裏,你是在躲什麽?究竟是在玩牌戲,還是在跟哪個丫鬟廝混?”


    賈赦一股無明怒火登時衝上心頭:葉子牌他早已金盆洗手不再玩了,至於跟丫鬟廝混——當他是賈政呢?


    賈赦與史夫人兩個,一個心中隻惦記著舊怨,一個隻記得昔日的刻板印象,兩人一時針尖對麥芒,相互掐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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