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放聽水憲說過,水家當初將這一座礦山盤下的時候,向朝廷承諾了絕不鑄幣。水家一旦鑄幣,所有權便立即自動歸還給皇家。


    但這一項百姓們並不知曉,眼前這位大牛嫂怕是認為自己比尋常人更加靈通一些,曉得銅礦山向來是官府所有,沒有私人敢於開采,用這個來要挾水憲。


    賈放在一旁瞅著大牛嫂一雙哭紅了的桃花眼時不時抬起,偷偷瞟一眼水憲,心裏忍不住想:隻不曉得這位到底是要人還是要錢。


    這時老童在水憲身邊,忙忙地開口,道:“但是所有人在招工的時候都……”


    水憲手一伸,攔住了老童的話。


    賈放猜這裏的銅礦與冶煉場是不是也會在招工進來的時候讓工人們簽“生死狀”。按個手印,表示若有三長兩短,接受廠子裏的一切撫恤安排。


    但這話絕對不能在這個場合說。


    好些工人們進場的時候都還不認字,隻曉得往契紙上按手印兒。但這時候要把舊事提出來,就隻會火上澆油。工人們會認定是這個冶煉場裏繁複的新工具和新工藝害了大牛。而事先簽“生死狀”正是廠子為了堵死他們上告的路,事先做的預防手段。


    這時候矛盾已經有些激化,不能再讓工人們認為廠子早有預謀。


    “我們想問問,大牛的事,王爺您究竟怎麽說?”一個工人站出來大聲發問。


    “王爺?”美貌的大牛嫂倒抽了一口氣,這時倒明白為啥她剛才提到縣官老爺,對麵幾個一點兒反應都沒有了。


    這樣的人物,又豈是縣官能夠管到的。


    “按章撫恤,追本溯源,找到令大牛受傷的原因,杜絕此事發生。”水憲很直接地拋出他的結論。


    這——好像又沒有什麽問題。


    須知大牛這樣的工頭撫恤金二十兩,普通工人撫恤金十五兩,都是按年支付,每年都有這麽些撫恤。大牛嫂若是真想守,縱使一個人拉扯孩子會艱難些,但也並不至於過不下去。


    “大牛嫂,大牛工傷亡故,我亦深感痛心。你有何請求,此時可以提出來。水某會酌情考慮。”水憲聲音沒啥起伏。以賈放和老童對此人的了解程度,都知道這家夥已經有些生氣了。


    但是他稱自己為“水某”而不是“本王”,顯然是避免擺出一副以權勢相壓的姿態,免得工人們進一步反感。


    誰知那大牛嫂顫顫巍巍地說:“民婦在王爺麵前何敢又什麽請求,不過是盼望著王爺心慈些,對這些家中沒有著落,不得不出來做工,以苦力換口飯吃的可憐人們好一些。”


    她頭上別著一朵小白花,這時在風中瑟瑟發抖。賈放在一旁目瞪口呆,心想這世上有奇葩名為白蓮,今兒自己總算是見到了。


    果然她話音剛落,工人們情緒更激動些:“是呀,誰不想在家種地?這不沒地可種嗎?”


    水憲點點頭,公事公辦般地道:“知道了,水某人代這些工人,謝過大牛嫂的好意。”


    “王爺,我們還是想問,大牛受傷,和廠子裏這麽多古怪的機械有沒有關係。畢竟大家是想找口飯吃,不是把自己的腦袋係褲腰帶上拿命換飯。”人群裏有人大喊一聲,其他人紛紛跟著大喊起來。


    “若真是拿命換錢,那麽咱們的命,總該不止這麽些個錢!”


    “是呀,既然王爺也在,今日便給個說法吧!”


    要求提工錢的口號頓時也喊了出來——眼前這個婦人,輕輕巧巧一句話,立即讓水憲陷入窘境。


    老童雙手齊搖:“不是這個事……怎麽就說到這個事上了?”原本不就是遺孀對撫恤不滿意,怎麽越說越不是一回事了?


    賈放這時卻雙膝一彎,蹲了身體,衝大牛嫂身邊的三歲男孩招了招手,道:“小朋友,來。”他從荷包裏掏出一塊麻糖,本地零食極其稀缺,麻糖是僅有的一種,對於小男孩來說完全是不可抵擋的誘惑。


    那婦人全副精神都在水憲那裏,待到兒子跑去了賈放那裏,才猛然發覺,頓時吃了一驚,變了臉色。她雙手一撐就從地麵上起身,衝上前,要將兒子搶回來。


    這時水憲突然斜刺裏邁上一步,擋在賈放和那孩子跟前,伸手攔道:“有話好好說,不要動粗——”


    大牛嫂隻是想搶回孩子,再說她一副嬌滴滴的樣貌,如何能動得了粗。


    誰曾想水憲隨即捂著胸口摔了出去。老童大驚失色,搶上來扶住水憲,大聲道:“你怎麽敢對王爺無禮,我們王爺之前剛受過重傷,斷了肋骨。”


    水憲受傷的事好多人都知道,畢竟昨晚那頓小燒烤,唯有這位“傷勢漸愈”的王爺滴酒不沾,海鮮不沾。這時工人們見到這等變故,一時間都嚇呆了。馬上有人去尋跌打大夫,也有人去搬了一張椅子來,老童趕緊扶水憲坐下。


    水憲在這裏名聲尚好,此前大家就算是激怒,也隻是言語上協商,沒有人真的願意同水憲動手。此刻突然見到水憲受傷,這是誰也不願見到的。


    賈放就在水憲身邊,他將大牛嫂和水憲接觸的全過程看得清清楚楚,也看得到大牛嫂一臉錯愕。


    剛才大牛嫂撞上水憲,可能隻是輕輕接觸,還沒使上半分力氣呢,水憲就自己摔倒了。


    從他賈放的現代人觀點來看,水憲這就叫“碰瓷”,隻是他反過來向白蓮花碰瓷,蓮花姐怎麽都沒想到罷了。


    水憲捂著胸口坐在椅上,麵露痛苦之色,斷斷續續地道:“這位大嫂……諸事好商量,我水某人,沒有得罪你吧?”


    賈放知道水憲的情況,按說他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剛才大牛嫂撞他這一下並沒有使上力,現在應該沒有大礙才對。


    難道這家夥是裝的?


    但即便是演戲,也絕對沒人懷疑得到水憲頭上去。


    賈放也得把自己的角色演好。於是他輕輕拍拍小朋友的脊背,問:“出門之前,你娘跟你說了什麽沒有?”


    那孩子手中捧著一塊麻糖舍不得吃,也不肯答話,扭股糖似的在賈放懷裏扭了扭。


    賈放繼續問:“告訴大哥哥,哥哥這裏還有好多好吃的。”


    那孩子登時開了口:“她不是我娘!”


    白蓮花登時大駭,心急之下指甲朝那孩子臉上劃過去:“死伢子我讓你胡說!”


    但賈放不是水憲,從不碰瓷,身體一轉就用肩膀護住了孩子。大牛嫂的長指甲劃在他背上,留下三條長長的痕跡,連他的衣裳都快劃破了。


    這下所有人都知道大牛嫂絕對不是這孩子的親娘了——這世上哪有親娘肯下這樣的狠手劃孩子的臉?


    那孩子手中的麻糖掉在了地上,登時哇哇嚎哭起來。賈放一把把他抱起,輕聲哄道:“乖孩子,別哭,麻糖掉了哥哥這裏還有——”


    “但這個這麽凶的阿姨為什麽說她是你娘?”


    孩子一聽說麻糖還有,很明顯放寬了心,卻見這麽多人在看著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一扭頭就將麵孔埋在了賈放肩上。


    剛才,所有人都在凝神聽大牛嫂說話的時候,隻有賈放一個人在注意這個孩子。三歲孩童,不懂得人間悲歡也是常情,可是他總覺得這孩子隻顧自己玩,而大牛嫂隻顧自己說話,這一對母子——都特別心大。


    結果被他這麽一試就輕易試出來了。


    老童眼中精光一閃,馬上道:“派人查,立即查清這事——是否有人借了大牛的身後事到此訛詐?”


    “大牛是我最器重的工頭,他出了事我真心難過,可我也萬萬不願見我這份難過被人利用了去——”


    剛才還群情洶洶的工人們頓時都閉了嘴。老童的話點醒了他們,剛才那麽激憤,那麽不平,是不是也是被人把這份“激憤”與“不平”利用了去?


    大牛嫂登時又在風中瑟瑟顫抖了,雙膝一軟,跪坐在地麵上,抬起雙眼望向水憲,戚聲道:“王爺……”


    水憲立即捂著胸口:“唉喲——”


    大牛嫂頓時不敢開口。


    老童則跺腳:“怎麽大夫還沒來?”


    “來了,來了——”跌打大夫在一名工人的陪伴之下,急急忙忙地跑了過來,丟下手中的藥箱便去給水憲解衣。


    水憲也沒有拒絕在大庭廣眾之下解衣檢查,卻見他已經日漸愈合的胸前傷處,此刻竟然又淤上了一塊青腫。


    大夫欲哭無淚:“怎麽又傷到了?不過……還好,沒有大礙,隻是還要再繼續靜養幾日。萬萬不能再跌打衝撞了。”


    大牛嫂雙眼也透著茫然,大約她自己也鬧不明白,為啥剛才隻是輕輕觸碰,甚至她覺得碰都沒碰到,對方就真的受傷了——難道傳說中的“水晶心肝玻璃人”竟是這樣?


    賈放也覺得出奇:剛才他明明看見水憲是“碰瓷”來著,怎麽真傷到了?——但是效果卻出奇地好。畢竟水憲一被“撞傷”,賈放就揭穿了大牛嫂借孩子的事。


    *


    賈放卻不知道:昨晚水憲曾經望著喝醉了的某人很認真地問:“在你心裏,除了錢,我是不是就再沒有別的長處了?”


    喝醉了的某人嘻嘻笑著捧起了水憲那一張俊臉,左右手拇指和食指使勁將他的臉孔拽拽,然後用手掌輕輕拍拍,說:“不,還有這張臉!”


    水憲:……


    某人卻還沒完,伸手在對方心口使勁兒拍了拍,道:“還有一顆七竅玲瓏心,為啥這世上明白我的……隻有你呢?”


    原本水憲不打算說,也不打算叫大夫,誰知碰上了大牛嫂的這件事。


    *


    以上一切就是水憲傷勢反複的全部原因。而且因為這個,水憲並不打算將自己的傷勢怪在大牛嫂頭上。


    “你說謊在先,蠱惑煽動他人在後,但看在你亡夫的麵子上,我不會與你計較。”


    “你年輕,有手段,有野心……如果不想守,勸你不要為大牛守下去,另找一個有錢人家嫁了,憑你的手段,能過得下去。”水憲饒過了這年輕婦人,但是也告誡她,“隻是善惡到頭終有報,你勸我心存善念,原話我回贈給你!”


    “還有你們,能將親生的孩子借給鄰人,卻也不問問是何情由,不由得不讓我懷疑,你們是不是這婦人的共謀。”


    按照工友們的說法,給大牛治喪的那一陣子,已經見到這孩子,懵懵懂懂地在給大牛披麻戴孝了。


    聽見水憲這麽說,那對借孩子給大牛嫂的夫婦連忙跪下來,賭咒發誓說他們是被大牛嫂給哄騙了。


    “用我的片子,送你們去縣衙,將你們關到天荒地老是一句話的事。”水憲淡淡地道,“但是我手上沒有證據。因此還是那句話,舉頭三尺有神明,自己做過的事,你們自己心裏清楚。”


    他不欲再與這些人多說,立即命人將這些人從礦山裏送走。誰知人群中突然傳來一聲嚎哭:“是小人錯了!”


    “大牛哥是為了救小人死的——”


    一個十六七歲年輕的小工這時淚流滿麵地站了出來,道:“是我那日弄錯了操作規程,眼看那銅水倒下來,我想著這回必定要死了。誰知大牛哥在我旁邊,推了我一把,結果他,他,他……”


    少年人哭得泣不成聲,跪在地麵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瞬時人群靜默了,誰也不敢說話。誰能想到竟還有隱情在這裏,那他們剛才胡亂怪這怪那,無端猜疑,豈不是在無理取鬧?


    “為何你當日不說?”有幾個工人咂摸過來,一起問那少年。


    “我……我,我怕!”鬧出了人命,少年不可能不怕,這暗搓搓的心事已經藏了三個月,今日被一句“舉頭三尺有神明”給炸了出來。


    水憲則輕輕地歎出一句:“原來大牛是位舍己救人的英雄!”


    “這件事也提醒大家,務必遵守操作規程中的安全規範。”賈放在旁邊插了話,“畢竟事關生命,我想,無論將工錢提成什麽樣兒,大夥兒都不希望發生事故不是?”


    “老童,我提議,從明日起,先組織一次對操作規程的考核,確保大家都清楚所有規程之後,再行上崗。”


    “另外,我建議每一個工組的工頭將整個組的安全生產負責起來,工頭理應在開工之前檢查各項規程是否得到了遵照。這樣也避免出現大牛那樣的事故,知道你們大家都是手足情深,而我們也同樣是誰都損失不起,再也損失不起任何一個人了。”


    賈放說話有一種特別的魅力,他的言語格外真誠,能自然而然地讓人覺得他和對方是站在同一立場的。


    因此當賈放說到“再也損失不起任何一個人”的時候,好多工人都落淚了。


    水憲也偏過頭,望著賈放,默然頷首。


    “還有,往後我們會給大家準備防護用品,盡最大可能保護眾位的安全。”賈放代水憲許下了承諾,他相信水憲也會同意的。“但是,安全生產首先需要的是各位的重視,請千萬不要不把各種規程規範不當回事,在考核之前請千萬記熟,這不僅是為了我們這個廠子,也是為了大家。”


    賈放一番掏心掏肺的話說完,他麵前的工人們都沉默著點了點頭。


    “且先散去吧!幾個工頭,老童,所有的技術骨幹留一下,為明天的考核預先做些準備。”水憲吩咐幾個關鍵人物留下,為這銅礦與冶煉場關於“安全生產”的各項改革做準備。


    這時賈放終於有機會問一句:“你的傷是怎麽回事?怎麽又傷了?什麽人幹的?”他曉得剛剛是水憲碰瓷,不是那個女人幹的。


    賈放一副氣咻咻的樣子,挽起袖子,隨時要準備為水憲報仇。


    但是水憲卻搖搖頭:“大夫都說了沒大礙。可能就是不留神吧。”


    他隨即轉換話題:“你荷包裏為什麽會盛著麻糖?”


    賈放又不是三歲孩童,為啥隨身帶著零食?


    賈放笑道:“偶爾看見了便帶著,想找個人問問這麻糖是怎麽製的,材料是什麽。”


    水憲點點頭,道:“我知道,我帶你去。”


    “等,等等——”賈放趕緊攔他,“不是說你還得好好再歇上幾日,將傷好全?”


    “麻糖的事,不著急,我心裏已經大致有數了,應該是紅甜菜,對不對?”賈放向水憲確證。他素來知道南方產甘蔗,北方產甜菜,雖然這裏還沒有出現工業製糖,但是甜菜很可能已經引種過來,因此北方地界出產這種深黑色十分香甜的硬糖,沾上芝麻就成了麻糖。


    水憲聽見他這麽說,總算不再堅持,由賈放陪著回去,再次臥床休息,等待傷勢痊愈。


    回去的路上,水憲問賈放:“我剛才聽你提到防護用品,你是不是已經想到了什麽?”


    賈放“嗯嗯”地點了點頭,然後說:“我是想到了,但馬上也想到了這種法子的弊病。”


    水憲聽見越發好奇,心想還沒試過的法子,賈放也能察覺出存在弊病?於是他柔聲問:“那究竟是什麽法子?”


    隻見賈放愁眉苦臉地道:“火浣布。”


    “火浣布?”一提到這個水憲也想起來了,“古書中記載的火浣布?”


    賈放點點頭:“又叫石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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