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浣布其實就是石棉布,石棉則是一種礦物,礦石經過碾壓之後分裂成絮狀,可以用於紡織,織出來的布匹有防火隔熱絕緣的奇效。


    古時人織出石棉布之後,發覺這種布完全不怕火,可以扔在火中去除布表麵的汙垢,因此才得名“火浣布”。


    早先賈放看見工人們光著膀子幹活兒,就有些心驚膽戰的。後來聽說有人因為燙傷而亡故,益發動了念想要把防護服給整出來。他能想到最簡單易做的防護服就是石棉布製成的衣服,可以再考慮石英玻璃做成的麵罩。


    正當他想得美滋滋的時候,忽然記起一個茬兒:石棉是致癌物,尤其是吸入石棉粉塵之後沉積在肺部,容易造成肺部病變。


    這意味著他剛剛想出來的防護服材料立即遇到了否定——石棉帶來的這種危害,主要是針對的開采石棉礦和做石棉加工的工人。為了保護一批人,而犧牲另一批人的健康。這是不是一種妥善而公平的做法,說實話,賈放不知道。


    他扶水憲在榻上躺著,然後鎖著個小眉頭獨個兒琢磨,琢磨了半天,才發現水憲臥在榻上,也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盯了半天。


    “有什麽弊端,說來聽聽?”水憲溫言安慰,那眼神似乎在說,有任何煩愁,至少不要自己一個人擔著。


    賈放“嗯”了一聲,把他自己的思考說了出來,最後補充道:“使用火浣布的問題,不止在於對於采礦、紡織和使用者的傷害,對於環境也存在傷害。那些石棉的細小纖維,會一直留存在環境之中……”


    水憲卻壓根兒也沒有想到賈放竟然會留心對“環境”的損害。


    他聽賈放詳細解釋完,思索了半晌,才回過神,對賈放說:“你是說,如果完全隻考慮我們自己的需要,將來這地界,就青山不再是青山,綠水不再是綠水了?”


    賈放給他點個讚:“總結的非常好。”


    但賈放立即轉了愁眉苦臉,道:“也就是說,在環境、工人的安全健康、與建立發展我們的產業之間,應當如何取舍。”


    人類社會走過不少彎路,也埋下了不少隱患,賈放原本總想著攤到自己頭上的時候許是能避免,可是事情到了眼前,他一樣免不了猶豫彷徨。


    水憲卻馬上做了決定:“遣人去找石棉礦,開采之時,想一切可能的辦法避免礦石生塵,給工人戴護具,讓他們站在上風口,或者往一處洞穴之內鼓風。即便是有你說的那種塵,也盡量都留在那座洞穴裏。”


    “使用火浣布做的防護服,一天隻能穿戴三個時辰,每月必須休息五天……”


    “子放,你說的那種疾病……哎?多久會發作?”


    “是‘癌’,十年到五十年之內不等。”賈放回答。


    “如果是五十年……我可以告訴你,這些人也不知多少能再活上五十年。連我也未必能。”水憲說,“人生七十古來稀,我已及冠,再活五十年,就是古稀之年……從未想過能順順當當地活到那個時候……”


    賈放連忙掩上他的口:“別瞎說。”


    不過也確實是:石棉帶來的是長期的慢性傷害,而缺乏防護,在冶煉場造成的傷害卻是即時的、致命的。


    他以前看過一篇報道,探討為什麽癌症在進入二十世紀中後期才漸漸成為人類的重要和常見疾病。因為在那之前,人類的預期壽命還沒有那麽長,同時還麵臨著各種各樣未被攻克的其他疾病,人類尚自脆弱著。


    而他們現在做的一切努力,一切工業化的努力,都是想讓身邊的人,想讓後世子孫壽命綿延,過上幸福美滿的好日子。就算結果盡如人意,那麽一代人甚至幾代人的犧牲,又是否值得。


    該如何權衡?該選擇什麽放棄什麽?——賈放覺得自己想太多,但是身為現代人,這些卻是他不得不想的。


    水憲便也拉住他的手,道:“將來我們也寫上一本《石棉手冊》、《火浣布手冊》,告訴後人們,我們已經考慮到了種種危害,但是我們權衡利弊之後,為了他們不用再過上這樣危險而辛苦的日子,會盡量控製、盡量不留後患地去使用這種材料。”


    “盼他們理解!”水憲最後說。


    賈放想了想,也點了點頭,說:“你說的對。等到後人們開發出其他替代的法子,就會棄用這種可能會造成危害的材料。但是在這個階段,我們不能放棄,隻能盡力做到沒有影響。”


    石棉的替代品還有一些,隻不過石棉布是最簡單的一種,隻有得了石棉布的幫助,發展出現代工業,才能順利生產出石棉布的替代品——瞧這科技樹長的,怎麽跟套娃似的?


    這個世紀難題暫時解決了之後,水憲又問賈放:“你在桃源寨為啥那麽受歡迎?”


    賈放頓時把手抽開:“怎麽了?不行嗎?”他有幾分得意,他在桃源寨確實受歡迎,而且這種歡迎不是隻有大姑娘小媳婦,而是所有人都對他很歡迎。


    “我是說,為什麽我在這礦山和冶煉廠始終找不到這種感覺,就是找不到那種……共生的感覺。我始終覺得工人們在處處對抗於我,我明明待他們不薄,這礦山和冶煉廠,開出的工錢,恐怕已經是黃河以北最高的了。但他們還是有很多不滿意,如何能夠讓他們和你桃源寨那些百姓一樣,既把活都幹了,又覺得滿意?”


    賈放登時嘿嘿地笑著,道:“對不起,你還真的沒有那麽容易做到哦!”


    水憲:……


    賈放肅容:“因為在桃源寨,我把土地都分了出去,無論是種地還是辦廠,所有的生產資料都是他們私有的——他們是為自己幹活兒,我隻要稍微幫一點兒,他們就很高興。”


    水憲:“不會吧,那地你都……”


    賈放點點頭:“名義上都是我的,但是我一概都分了出去,也沒有讓他們再單獨交地租,隻不過是在他們買賣的時候會交一點兒子商稅。他們自然覺得那地是他們自己的,我隻是一個分配者的角色。”


    水憲點頭:“原來如此。”他大概明白賈放口中說的“生產資料”是什麽意思了。


    “但是在你這兒,生產資料都是你的,他們是徹頭徹尾的打工者。自然不會覺得你有多好。”


    水憲眯著眼睛,細想這些話的含義。


    賈放卻知道,一旦開始工業革命的進程,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必將形成與壯大,兩個階級的對立與矛盾不可避免。隻不過現在在這初級階段,隻要水憲避免大肆剝削工人的剩餘價值,那麽這些矛盾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避免的。


    “但我不可能把我的產業分給他們啊!”水憲想了半日,突然冒出來一句,然後吸著氣說,“除非是,幹股。”


    賈放伸出大拇指:“恭喜你,你悟了。”


    水憲無師自通,竟然悟出了股權激勵計劃。賈放對他的悟性感到非常滿意。


    “這廠子和礦山,可以拿礦山和土地作為股本,修廠子時候的股本作為初始注資,然後將這些股本細分成為很多份,對於重要的管理者和表現突出的員工,你可以把幹股分給他們……”


    賈放心想:這裏沒有股票交易市場,員工們拿了股份卻沒法兒來個估值翻好幾番之類的爽文橋段,確實有點兒可惜。


    “……這些幹股他們留在手裏可以吃定期分紅,也可以留給子孫後代。隻要這廠子生意好,他們手裏的幹股就值錢。”


    水憲已經完全聽懂了:“所以他們為了讓手裏的幹股更值錢,就越發得好好地幹。可以啊,你!”


    賈放稍稍有些臉紅,心想:這畢竟也是解決勞資矛盾的一種方法麽。


    “其他就是盡量在生活上照顧他們。比如我看那些工人平日裏都住在這附近的宿舍裏,偶爾難得才能回家一趟。那些有家有室的人彼此又都不熟悉,今天鬧出了一個假孩子,大家竟是三個月之後才發現受了騙?”


    “我在想,你是不是可以考慮還是讓工人們住在周邊的村子裏。每天往返礦山、冶煉場和自家之間。”


    水憲揚起頭問:“這路上豈不多耗了辰光?”


    賈放反問:“不是有軌道嗎?”


    將工人們拘在宿舍,工人隻道是東家為了節省時間。但如果換成是工人們住在周邊的村子裏,東家派車去接送,甚至還專門修了軌道,工人們所想的就不一樣了。


    水憲登時“哈”地一聲笑了出來,拊掌道:“對極,對極!我為什麽沒想到?”


    “除此之外啊,就是搞一些小型的競爭與考核,並且讓他們感受到有向上升遷的可能。比如說現在需要大家注意安全生產,那麽就搞安全生產比賽,連續安全生產最多天數,完全沒出過事故的,全小組都有晉升的可能……”


    賈放搜腸刮肚地回想他以前還見過什麽招兒:“還可以在業餘搞一些文體活動,比如我們桃源寨搞過對歌會、鄉民們自己編劇演戲,還有蹴鞠聯賽。蹴鞠你玩過麽,我這邊可是有全套新規則的哦……”


    水憲:“蹴鞠?蹴鞠難道不是純表演的嗎?頂球與顛球的那種?”


    賈放搖頭:“不是的哦……當初大皇子也這麽說,可照樣被我手下殺得片甲不留哦……”


    兩人談談說說,竟然便談了一夜。賈放終於困了,以手支額,就在水憲枕邊沉沉地睡著了。


    水憲望著他的側臉,無聲無息地歎了一口氣,心道:“知道你想回去桃源寨,送你回去的日子,便也不遠了。可千萬要小心啊。”


    誰知賈放在離開小園工業區,回歸京城之前,到底還是幫水憲多做了一件事——去查看了這裏土地裏種植的冬小麥、甜菜和大白菜。


    原本賈放想著小園工業基地,遍山都是礦藏,滿地都是石油,但他很快發現,在水憲開拓的這幾塊工業園區之外,大片大片的都是田地。


    賈放:這下就更要注意水資源和土地資源的保護,不能出現重金屬和其他物質的汙染了。


    這些田地上種植的多是冬小麥,再往北也有一片以春小麥為主要作物的。除此之外,賈放發現了這裏已經種上了甜菜,而且出現了手工製糖的工藝,但是因為沒有去色工藝,那糖做出來比黑糖還黑,且沒有蔗糖的風味香甜。


    饒是如此,手工用甜菜製糖在本地已經相當受歡迎,這種糖雖然賣相不怎地,但還是比麥芽糖便宜,更多的人吃得起。


    賈放便告訴水憲:“我這次回去,會給你帶一份工業製糖的工藝流程。你現在有了這些材料,很快就能把製糖的設備做出來。到時候產出來的白糖宛若白雪,沒有一點雜質,甜度也絲毫不比手工產的糖來得低。”


    “但是我有一請,本地為數不多的製糖匠,還是想請你給他們留一條生路。”


    往後工業製的白糖一旦源源不斷地產出來,這些手工糖坊會馬上收到打擊。因此早先賈放才會讓紅香糖坊的田家父子製手工黑糖和冰糖,利潤比普通黃糖總要高一些。


    “我答應你,”水憲讓賈放放心,“將來真的建起了工業製糖的作坊,我會請那些製糖匠也來作坊裏做工,逢年過節則暫歇製糖的機器,讓他們這些手工熬漿製糖的在百姓跟前再露一手,也多些喜慶。”


    賈放一下子想起了小時在過年時廟會上見過的那些賣麥芽糖、糖葫蘆的小攤販,和吹糖人、畫糖畫的手工藝人,忍不住笑了,道:“確實如此。你辦事,我放心。”


    *


    轉眼到了賈放要回京的日子,他卻這時才曉得,水憲並無回京的打算。


    “任掌櫃已經回京,將京城裏的一切都幫你打點好了。”


    “這裏一攤,我先幫你盯著。”水憲說。


    賈放對此沒有心理準備,站在水憲麵前愣了半天,才期期艾艾地道:“你一個人在這裏,要不要緊?”


    “傻瓜!”水憲替他將鬢邊一綹垂落的散發抿了抿,笑道,“真正讓人的擔心的,是你才對。”


    “我留在這裏,至少可以做到不讓你掛心。”


    相比小園,京裏的情況不明,旁人看起來像是龍潭虎穴,但是水憲已經替賈放一一探明了路,他自己卻選擇留在了大後方,幫著賈放實現他想實現的,同時默默地等他,不願成為他的負累。


    賈放心潮起伏,不知該說什麽好,卻突然想起一事:“沒有你,我該怎麽回去?先坐船到即墨嗎?”


    水憲搖搖頭,伸手牽了牽賈放腰間佩的絡子:“有它在,你可以隨時回到我王府的花園裏。老任會在那裏等你。”


    賈放:……真的?


    原來開啟北靜王府花園的鑰匙,早在兩人認識的時候,就已經送到了自己身邊?這是……緣分還是厚愛?或者兩者都是?


    但既然鑰匙已經在他手裏,水憲便無須送他,兩人到了分別的時候。


    賈放依舊有些難舍,水憲卻故技重施,伸手輕輕在他雙肩上按了按,然後說了一聲:


    “乖——”


    “信都交給老任,他會安排的。”


    我會平安的——賈放在心裏悄悄地說。


    賈放獨自回程,慢慢走過當日惶急之間他背著水憲走過的通道,越走,他腰間的那名“天一生印”就越是明亮通透,與旁邊那枚胖醜的魚交相輝映。


    也不知走了多久,賈放忽然眼前一亮,他的雙腳落在了實地上,眼前是一池碧水。水邊的美人靠上千瘡百孔,都是鐵砂留下的痕跡。


    他回到了“與誰同坐軒”裏,背後就是那副“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的碑帖。


    賈放膽戰心驚地四下裏望望——這已經一個多月過去了,殺手應當不會還蹲在這裏吧?


    誰知遠處有人看見了他,招呼一聲:“賈三爺!”急急忙忙地跑過來,正是任掌櫃任靖。


    “小人奉王爺之命在此恭候多時了。”任掌櫃說,“要委屈您坐一陣貨車。”


    賈放:貨車有什麽打緊?誰知他到了王府後院的倉房附近一瞅,發現竟是滿載稻草的貨車。


    感情是要來一出“草中藏人”?


    賈放趕忙問一句:“京中情勢如何?”


    任掌櫃隻道:“我先送您回榮府,榮府那邊都打點好了,會安排您順利進府的。”


    賈放一想也是:他到了榮府中,自然有人能將前後詳情都說與他知道。於是他當真老老實實地藏進了稻草裏。


    任掌櫃見他都藏嚴實了,方道:“真是不好意思啊,賈三爺,實在是那五城兵馬司的人實在太過麻煩……”


    賈放:五城兵馬司的人?五城兵馬司的人查他?不是該查刺客殺手的嗎?


    誰知這五城兵馬司的人還真查的是他。任掌櫃安排的車夫駕著車,離開北靜王府所在的小街時,被人攔住,好生詳查了一番,最後還問:“若是你們王爺回來,還有賈放回來,就說順天府傳他們上堂問話。”


    賈放躺在稻草堆裏,屏住呼吸,卻實在沒想明白,這都一個多月了,三皇子和他的刑部、五城兵馬司,究竟忙出了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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