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放背著水憲,直接闖進了一個不知名的空間。


    曾有片刻他以為自己回到了稻香村裏,正沿著縮地鞭前往桃源寨。但是這道空間和縮地鞭還是有些區別,最顯著的區別在於——這道途徑,可以兩個人並肩而行。


    可見這“與誰同坐”期望的可並不隻是“明月清風我”,應當是終有一刻能兩人並肩。


    賈放行去二十多步,眼前的空間越來越寬敞,似有天光從不知道什麽地方照進來。他正滿心好奇,忽然聽見背上水憲痛苦地輕呼一聲。賈放心道糟糕,他隻顧著衝過美人靠,越過這個不知名的空間,卻忘了背上的水憲。


    他趕緊把水憲從背上放下來,輕聲問:“很疼嗎?”


    水憲似乎終於覺得好些了,舒出一口氣,斷斷續續地說:“再向前十幾步,有一道門,你推門而入便是,那邊應當都是自己人。”


    他勉強撐起身體,輕聲道:“扶著我就可以,我受得住——”


    誰知賈放咬了咬牙,一手托住他的後肩,一手抱住了膝彎,將他整個人都托了起來。


    賈放的身材不壯,氣力也不算特別大,之前將水憲背了一路乃是靠著情急之下不知從哪裏生出的神力。


    此刻他托著水憲卻是為難自己,憋紅了臉勉強起身,踉踉蹌蹌地向前衝了幾步,連水憲都忡然變色,生怕兩人就這麽一起摔出去。


    賈放確實摔了出去,確切地說,是摔進了水憲所說的那道門。他摔倒在地之前先讓自己成為一個墊子,讓水憲倒在他身上。兩人一起倒在門的另一邊,賈放隻覺得背後被重重磕了一下,身後相當寒冷。


    另一頭是一間橢圓形的大廳,四麵除了門戶之外都是石壁,室內靠燈燭照明。正中一張大桌,周圍坐著人,頗像是後世的大會議室。


    這大桌旁坐著的人忽然見到兩個穿著素白衣裳的年輕人從門的另一頭摔了出來,全都驚訝地扶桌起立。賈放抬頭一瞅:真的都是熟人——離自己最近的,就是百工坊的人精任掌櫃,他左手邊那將眼瞪得如同牛鈴的,乃是銅匠老童,其餘還有鐵匠、木匠、燒瓷匠……


    他以前從百工坊認得的那些人,全都聚到了這裏來,難怪雙文說百工坊已經換了一批人了。


    這一批人很快都認出了賈放,老童驚呼一聲:“賈三爺,這真是……好久不見了!但這位是,這位是……”


    也難怪旁人認不出水憲。賈放與水憲同時出現的這一場景,著實香豔了一些。


    賈放麵紅氣喘,額頭上滲著汗珠,散落的幾枚額發被汗水洇濕,結成一束一束,胸口劇烈地一起一伏。


    而倒在他身上的,看形貌是個出色的美人,隻不過美人衣衫不整,衣襟半敞,露出頸間和胸膛那白玉般光潔的肌膚。


    怎麽看都是兩人私有情弊,不知怎麽,跑到這裏來避難的。


    任掌櫃和老童趕緊別過臉去不敢看,老童尷尬地搓著手,忍不住道:“這……這怎麽就……”


    賈放卻一骨碌爬起來,再次將摔倒在他身上的人奮力托起,這次是將水憲整個人打橫抱起,托到了麵前的大桌上,絲毫沒管水憲的雙腳撞翻了幾隻杯盞,茶水橫流。


    “快,快去找一個大夫……要會接骨的,子衡他斷了兩根肋骨……”


    賈放費盡力氣說了這一句,就全身脫力,倒在桌邊一張椅子上。這時任掌櫃也認出了賈放帶來的人:“王爺……”


    原來賈放拐帶的美人是自家主人……而且是受了傷——任掌櫃一張麵孔登時微微地燒了起來,他剛才都想到什麽地方去了?


    水憲拋下一句:“此間一切事務,交賈三爺全權決定。”他便安閑地闔上雙眼,閉目休養。


    任掌櫃立即動了起來:“快,快去找跌打的大夫……賈三爺說是要給王爺接骨……”立即有好幾個人推了椅子,一起衝了出去。


    賈放長舒一口氣,伸手握住了水憲的右手,望著他闔上的雙眼輕聲問:“疼得厲害不厲害?我有……”


    他本想說“哥羅芳”的,想起“哥羅芳”都在桃源寨,一時無法取來,遠水解不得近渴。


    誰知水憲手指微動,同時睜開了雙眼:“好得多了……我其實,早想帶你來這裏了。”


    賈放被他反手握住了右手,隻得伸左手掏帕子擦了擦額上的汗,開始打量這一間“大會議室”。任掌櫃與老童自覺地讓在一旁,抬頭向天,都裝看不見兩人手上的動作。


    “這裏是哪裏?”賈放情不自禁地問,但他突然想起了水憲的傷,頓時輕聲哄道:“我不問了,等你好起來,你指點給我看……”


    水憲苦笑道:“我的傷要好起來,起碼得個把月?你就這麽一直悶在這裏陪著我?”


    賈放點點頭:“我在這裏陪你。”


    他轉頭對任掌櫃:“老任,待會兒我要托你幫我給京裏送個信。”


    任掌櫃便稍許露出難色:“這裏離京城挺遠,就算是最快的信使,也要三天。不知道會不會誤了賈三爺的事。”


    “三天?”終於輪到賈放傻眼了,茫然地回想剛才他從“與誰同坐軒”到這裏,到底走了幾步。


    水憲橫臥在桌上,依舊眼神得意,嘴角控製不住地露出笑容。


    “所以這裏究竟是個什麽地方?”賈放問。


    水憲頓時懶洋洋地閉上了眼不答話。但是他剛剛吩咐過任掌櫃:一切事務交由賈放管理,任掌櫃此刻不敢不答,於是恭敬地道:“回賈三爺的話,這裏……這是一座銅礦。”


    *


    百工坊的工匠們效率不低,跌打大夫很快就找來了,診斷之後表示水憲確實是斷了兩根肋骨,幫他正骨之後的便用綢帶固定了一下胸廓,並且開了幾服化去胸口淤血的藥物,強調靜臥養傷,切勿移動。


    任掌櫃這時已經命人將水憲以前常用的屋子收拾出來。


    這間屋子也是一間石室,像是從岩壁裏硬生生鑿出來的一樣。一麵牆壁上有一領狹長的石窗,天光從那石窗外麵透進來,照見室內一塵不染,沒有過多的裝飾。隻有一具臥榻一張石桌,石桌上直接雕刻著一副棋盤——賈放心想,這確實是水憲的風格。


    任掌櫃又張羅著要給賈放收拾一件屋子,誰知水憲直接否決了,說:“我要他和我住在一起。”


    任掌櫃立即開始頭疼,將眼光投向賈放,似乎在詢問:我們王爺這是認真的嗎?


    賈放點點頭:“子衡養傷的這一陣子不方便行動,我和他住在一起剛好照顧他。”


    任掌櫃隻好點點頭,鄭重向賈放行禮:“那麽就多謝賈三爺了。”


    從這日起水憲便在此安居養傷,將京裏的一切暫時拋在腦後。他行動不便,一切貼身之事,吃喝拉撒,擦身洗頭,都需要人照顧服侍。


    賈放便心甘情願替他做這些親密照料之事,任勞任怨。兩人幾乎一天十二個時辰粘在一起。自從兩人認識至今,還從來不曾這樣。


    誰知開始時水憲很卻有些抗拒,他為了不“麻煩”賈放,甚至不吃不喝,避免賈放照料如廁時尷尬。這點小心思很快就被賈放看破了,知道眼前這男人死要麵子活受罪,心內懷著一份驕傲,因此看不得身邊要緊的人見到他軟弱無助的樣子。


    於是賈放柔聲勸解:“受人照料乃是人生的自然階段。那些剛出生的小人兒,除了啼哭啥都不會,也沒見人家不吃不喝,不肯要家人照顧的。你這是受了傷,行動不便,我便照料一段時日,又有什麽打緊?”


    水憲聽見這話的時候隻管抬眼望天,半晌方道:“你說人生的自然階段,除了剛出生時,像我這樣不慎受傷的時候,還有什麽時候?”


    賈放:“那自然是……”


    那自然是兩人滿頭華發,垂垂老矣的時候。他話到口邊,又咽回去了,知道對方又想起了早先令兩人生分的初因。


    他們應當沒有機會白頭到老——這個念頭一想起來就讓人傷感。


    但是賈放沒有過分傷懷,而是坐在榻旁,小心將這個嘟著嘴不高興的男人托到自己身邊,替他把滿頭青絲梳理整齊,再小心束起來,一邊梳理一邊輕聲道:“將來的事誰也說不準,但若是不能珍惜眼前,享受當下一刻,這人生便在我們慢慢等待‘將來’的時候慢慢逝去了……”


    這是他的人生觀——隻要他活著,就要奮力去活,努力去愛,而不是隻去計較一個結果。


    水憲靠在他身上,慢慢地聽賈放說話。也不曉得是不是那梳齒在他黑發間緩緩劃過,瞬時輕撫了他的身心,水憲竟然靠在賈放身邊慢慢地睡著了。


    “賈子放——快逃!”


    這男人睡熟了卻依舊不老實,突然滿頭大汗地喊出這一句。賈放曉得他是做噩夢了,連忙輕輕拍著他的肩膀,小聲說:“沒事的,沒事的……我在,我們都很安全……”


    水憲夢得迷迷瞪瞪地,聽見了這一句安慰,總算辨認出賈放,急促的呼吸漸漸放緩,伸手握住了賈放的手,慢慢又闔上眼睡去。


    賈放沒把手抽出來,用另一隻手支著下巴,陷入沉思。


    水憲的噩夢並不出奇。賈代善出事之後,賈赦也說過,賈代善即便傷勢轉好,也免不了夤夜驚呼著醒來,睜開眼時是滿眼恐懼。


    習慣了冷兵器的人們,即便是曾經在沙場上征戰多年,見慣了生死的賈代善,陡然見到火器,也感到無可抵禦,似乎血肉之軀麵對這樣的武器根本無計可施。


    賈放認為這世上最可怕的便是隻有一方擁有先進的武器與能量,並以此來滿足一己之私欲,予取予奪。


    他必須發展出能夠與之抗衡的實力水平,並非是為了以暴製暴,而是震懾對方,避免對方進一步侵害,造成社會的混亂。


    而好消息是,水憲有一座銅礦,他麾下還有很多能工巧匠——這是桃源寨沒有的優勢……


    也不知想了多久,水憲迷迷糊糊地醒來,身體一動,忽然發覺依舊握著賈放的手。賈放竟然在他身邊一動不動地坐了這麽久,水憲登時心生歉疚:“其實你也不必非要如此……”


    誰知賈放轉過臉興奮地問他:“我已經想明白了。既然與誰‘同’坐軒是一座銅礦,那梧竹‘幽’居能通往哪裏,是不是產‘油’?”


    水憲點點頭,“是的,梧竹幽居所通之處,產一種名叫‘猛火油’的黑色地油。”他忍不住心想這世上難得竟能有人聰明至斯。


    “還有什麽?”賈放激動不已,“老天爺,為什麽不讓我早點知道這些?”


    水憲攤攤手:“‘猛火油’隻是一味燃燒凶猛,用起來卻不大方便,並不如我另一處‘揖梅山房’產的煤炭燒起來便宜——”


    賈放剛剛要反駁,說那“猛火油”其實是可以分餾出不同成分的,馬上就聽說還有一處產煤炭的“揖梅山房”。


    他:……


    兩人細細地盤點了一番水憲擁有的全部資源之後,賈放遺憾地道:“你真的從來不碰鹽鐵的嗎?”


    水憲見他神情凝重,滿臉遺憾,登時笑道:“此地就產鐵,事實上此地產很多礦藏,我為了避免旁人太過猜忌,隻說是一座銅礦。至於鹽——你若想要井鹽我是真的沒有,但是此地地處海濱,海邊就有鹽田……”


    水憲的生意遍布各行各業,要他完全不碰鹽鐵,怎麽可能?


    賈放登時放聲大笑:“水憲啊水憲,上天真是厚待於你……”


    他簡直要嫉妒死水憲了,如何竟擁有了這樣一座神奇的園林——這樣不止是第一次工業革命,第二次工業革命也照樣能轟轟烈烈地搞起來。


    水憲這時卻麵露黯然,搖搖頭說:“不……這不是厚待,許是詛咒也說不定。”


    原來這水家的園子並不像賈府的園子一樣,是當今皇帝複辟之後賞賜的,而是水家祖傳的園子。


    水家得了此處園子之後,便出了一件怪事——每一代家主都被當政者拉攏,但是每一代家主都不得好死。水憲上一代便是如此,嫡支犯事,家破人亡,隻留下水溶這麽一根獨苗。


    “早年我接手這座園子的時候,園子本來的主人已經過世,並且留下遺言,說是往後園子的主人絕對不能從政。但是我又襲了王爵,不摻和政事不大容易,索性便對外拉下臉,故意做出一副離群索居不喜與人往來的怪癖,成日隻呆在我那座園子裏,久而久之,連我自己也習慣了……”


    賈放心道:原來是這樣。


    他登時心生憐惜,想象當初水憲一個人坐在“與誰同坐軒”的時候,那心境其實是真的想找到一個人,能與之同坐的。


    “上代家主將‘天一生印’交給我的時候,從沒有一字提過這園中的異樣。後來當我無意中發覺,才明白當初他們並不想讓我知道這座園子的秘密,好讓水家做個太平王爺,就這麽一代一代安安穩穩地當下去。”


    水憲說這話的時候,凝望著賈放腰間。賈放這才意識到,“天一生印”,此刻正佩在他腰間,眼前這個男人,幾乎是第一次見到他,就把這枚印當做見麵禮送給了他,然而事實上,這是水家家主,甚至是水家那座花園的信物?和他那枚醜魚玉佩是一樣的?


    “但我想,我既然已經知道了這園子的秘密,就總要想個法子,破除這延續了幾代人的詛咒才行。所以我才四處網羅高超的工匠,又鋪開了做生意,想用我手上的這些,真正做出些功績出來。”


    “隨後我又想到,水家的園子,未必便是這世間獨一無二的,許是有人與我處於同樣的境地,也在謀求突破。”


    “我耐心在京裏打聽了很多時候,終於有了一些線索——我打聽到了一個人。”


    “慶王殿下,向奉壹。”


    “我接管水家花園的時候慶王已經身死,但是他的種種事跡,讓我相信他可能也經曆過水家上代經曆過的事,又打聽到你是他唯一在世的血親後代,所以才會刻意留心結交。我當初認識你的時候便別有用心,你……要怪我也是無妨的。”


    賈放撥浪鼓似的搖了搖頭,伸手在對方手背上輕輕拍了拍,表示沒有關係。這世上孤單的靈魂太多了,想要找一個同樣的作伴再正常不過。


    水憲卻似長舒了一口氣,望著賈放,終於舒心地笑了。


    誰知道賈放這時問水憲:“你是否留意過,這世上還有第三座類似的園子?”


    水憲沉默了,過了半天他點點頭,道:“有,我能感覺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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