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放哪裏是那等肯坐視別人舍命保護自己的人。他眼看這麵前那枚黑洞洞的銅管口距離自己不過兩三步遠,當時便撐住了水憲的肩膀,一個短距離助跑,衝上前飛起一腳。


    這一招莽撞至極,卻也出乎持銅管之人的意料。


    上次在東平王府,監國太子見到這枚火器時一味隻有目瞪口呆;征戰多年,見多識廣的榮國公也沒有做出任何反應,直到第一次開火幹掉了太子,換第二枚銅管的時候榮國公才終於覺醒,奮力還擊,僥幸未死。


    殺手猜那榮國公既然還活著,那麽賈放見了這銅管應該知道躲才是。豈料此刻賈放竟然不退不避,更沒有躲在旁人身後,而是衝上來,看準了扳機被摳動的那一刹那,飛起一腳,全力將那銅管口一踢。


    銅管頓時偏了向天空,與此同時火光崩現,隨之而來的是爆竹般的一聲脆響,惹得旁人紛紛轉頭,向送客亭這邊看過來。


    從銅管口噴出的鐵砂偏過了水憲和賈放,齊齊地掃在送客亭一旁的柳樹上,柳樹枝頭一陣亂搖,無數葉片被鐵砂打穿,地麵上散落一大片散碎的柳葉。其中偶爾能見到一兩隻麻雀,毫無生機地僵臥於地麵,早已丟了性命。


    賈放卻突然心生僥幸:他麵前手持這三尺銅管的殺手,手中隻有這唯一一枚。


    早先狙斃監國太子的時候,殺手擁有兩枚火銃,一枚幹掉了太子,另一枚傷了榮國公。


    但不知另一枚火銃出了什麽狀況,裂膛了還是卡殼了,總之眼前這個殺手手中,隻擁有一枚——這意味著,他們暫時脫離被鐵砂打中的危險了。


    水憲在賈放身邊頓了頓,應當是也意識到了他們兩人剛才經曆了何等危險,登時撮唇而呼,他王府車駕的馬車夫會意,登時將馬車車駕向後倒了兩步,車身更加靠近水憲與賈放。


    但是他們兩人與王府車駕之間,到底還是隔了一個殺手。


    正如賈放所料,火銃用過一次就需要重新裝填,現在這節骨眼兒上顯然不合適。殺手不傻,將火銃往後肩一挎,從腰間抽出短劍,向前縱上一步,往賈放胸前一送。


    賈放從未與人打架鬥狠,平生唯一經曆過的一次近距離爭鬥就是賈赦帶著人去東門打群架。即便在桃源寨麵對山匪,賈放也沒有爭取到親自上場動手的機會。


    此刻他第一親眼見證旁人真刀真槍的動手,見到對方那枚短劍遞出來迅若閃電,賈放還未生出反應那柄劍就遞到了胸前——


    這特麽是冷兵器啊,熱|兵|器都沒能幹掉他他卻要死在一枚冷兵器之下?


    還沒等到賈放明白過來水憲已經擋在他胸前,“噗”的一聲,短劍重重地撞在水憲胸口。賈放似乎聽見劍尖入肉的聲音,看見那枚短劍正正戳中水憲左胸要害。


    賈敬送的那枚道家符紙依舊好端端地待在他腰間的荷包裏,寓意著逢凶化吉遇難成祥,以及貴人相護。


    賈放欲哭無淚地想,如果知道是貴人“舍命”相護,他死也不會要這枚符紙。


    水憲登時痛苦地將身體一蜷,伸手抱住了那枚麵前的劍刃,一行紅線登時循著劍身上的血槽快速蔓延。


    對方馬上撤了劍,要再刺賈放的時候,賈放已經自後抱住水憲,往身邊的王府大車車廂中一滾,兩人同時消失在車簾裏。緊接著車夫驅動車駕,牽拉著車駕的駿馬登時發足往城門處狂奔。


    早先那爆竹似的一聲脆響已經驚動了城門處戍衛著的五城兵馬司差役。差役們知道東平王府的慘案就是在兩聲脆響之後發生的,這時一起朝這邊圍了過來。


    王府規製的車駕他們卻又不敢阻攔,五城兵馬司的人隻能讓開載著水憲與賈放的車駕,慢慢朝送客亭跟前的殺手圍過去。


    那名殺手卻並不急於逃脫,而是舉手向天,登時放出一枚橙黃色的煙氣,直上雲霄。


    *


    車廂裏,水憲呼一聲痛。賈放趕緊扶他平臥下來。此刻賈放心如火焚一般,隻道水憲必定是無幸了。


    方才他親眼所見,凶徒將短劍送入水憲胸口要害,鮮血沿著血槽流淌蔓延。


    誰知水憲低頭望望自己的胸口,說:“疼得不大對勁,煩請你幫我將衣衫解開。”他說話中氣十足,語音連貫,不像是受了致命傷的樣子。


    賈放依言伸手去摸索水憲的服飾。


    他剛來這個世界的時候接受過福丫的古代衣飾指導,總算學會了穿他自己那些衣衫,但是眼前這人的衣飾繁複無比,再加上賈放心急,解了半天都不得要領。


    水憲仰天而臥,這時輕輕地嘲笑了一句:“連這都要我教你?”


    賈放沒好氣:“我又沒解過別人的衣衫。”


    但是被人這麽一激將,賈放真的咬牙忍住了心中火一般的焦急與哀愁,找出幾枚必解的衣結,十指靈活,瞬間解開了水憲的外袍,隻見水憲胸口一枚護心鏡,碎成四分五裂。


    他終於明白水憲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擋在他身前了——水憲清楚自己身有護心鏡護持,不像賈放那麽不堪一擊。


    但即便是護心鏡也擋不住最初那枚火銃的威力,如果不是賈放那一腳將火銃踢偏了方向,水憲依舊不可能幸免。


    賈放看見了那枚護心鏡下並沒有鮮血滲出,登時心頭一鬆,渾身一軟,瞬間也想像水憲一樣,完全躺在車廂中的地板上。但是他心頭還記著水憲說過的:疼得不大對勁。


    賈放將護心鏡的碎片小心翼翼地拆去,隨後解開了水憲的裏衣,露出肌膚。隻見他心口附近有一大片青紫腫脹。


    水憲讓賈放將自己稍許扶起幾分,自己低頭看了看,道:“看起來是斷了一兩根肋骨,行動呼吸便疼。”


    這麽嚴重?——賈放回想起那殺手將短劍送出的手勢,曉得對方當時是全力一擊,才對水憲造成了如此嚴重的傷害。若不是水憲而是換了他,此刻早已去幫閻王修閻王殿了。


    雖然受傷不輕,但很明顯水憲的心情不錯,偏過頭衝賈放展顏一笑,道:“學解人衣衫學得挺快——”


    賈放脫口而出:“你這張嘴能不能消停一點?”比起剛才被嚇到魂飛魄散,現在他看似是毫不客氣地隨口回懟,心中卻是軟綿綿熱乎乎的。


    那個曾經在桃源寨出現過的,放下了所有的戒心與防備,在賈放麵前天真無矯飾,直爽不做作的水憲,這時突然又回來了。


    而眼前這樣的水憲,是他一個人的。


    賈放眼眶微微發酸,不曉得是因為對方救了自己的命,還是因為橫在兩人之間的那一塊堅冰,在火花從火銃中噴出的那一刻,終於煙消雲散了。


    水憲卻不再逗他了,小聲道:“對方應該知道我身上有護心鏡,而且你也沒死,應該不會那麽容易放過我們,還會有後手。”


    賈放也覺得如此。他飛快地將自己的判斷說出來:“我猜可能還有一人,手持另一枚火器,在城裏等著我們。”既然在城外沒能得手,也許城內還會有埋伏。


    從剛才遇險的情形來看,賈放覺得人很明顯是衝著自己來的。因此寧榮二府很可能是對方攻擊的重點——賈府裏人也多,一想到可能會禍及家人親友,賈放的心就再次朝起懸。


    水憲卻說:“這車駕上有北靜王府的徽記,會有人知道咱們的去向。我怕當我們到了北靜王府跟前的時候,就會有人對我們不利。”


    “但我們必須一起回王府去……除了我那座院子,恐怕全京城都再找不到這樣一座大宅子,既能安全庇護我們兩人,又不會傷到任何一個無辜……”


    水憲像是知道賈放心裏的每一個念頭,而他也確實說過,他離群索居不喜人打擾,因此他那座王府,恐怕是全京城仆從最少,也絕對無人造訪的一座王府。


    水憲麵前支起身體,勉強靠在賈放的膝蓋上,讓賈放稍許揭開車簾看了一眼,便對賈放說:“你讓車夫過了前麵一個路口便停下來。”


    *


    當北靜王府標記的車駕駛近王府正門,已經有人對麵的大影壁跟前候著了。


    車駕駛近之後突然來了個急停,那車夫勒住馬匹,連滾帶爬地從車上下來,奔進西麵的角門,像是進府傳訊去了。


    大影壁跟前,扛著火銃的人將早已準備好的火銃從肩上放下來,平托在身前,衝著大車的車廂放了一響。隻聽“轟”的一聲,錦障製成的油壁車廂登時千瘡百孔,好幾處窟窿甚至被點著了,依稀可見一圈圈細細的火焰——世上沒有多少馬車的車廂能夠經得起這樣一擊。


    一聲巨響之後,車駕跟前的兩匹高頭駿馬同時受驚,在無人控韁的情況下自動躥出,拖著破破爛爛的車廂一陣猛跑。


    大影壁跟前的殺手心知對方肯定沒法兒逃脫,但是他本著拿人錢財與人消災的責任感,到底還是追了上去查看,過了一會兒便麵色無比鬱悶地回來,重新立在大影壁跟前,先給火銃重新填藥上膛,然後看了看上頭高懸的“敕建王府”匾額,到底還是沒敢造次,沒敢敲開中門,而是去踹開了剛才車夫消失其中的那一道角門,扛著火銃,進入北靜王府。


    這時賈放扶著水憲早已進了北靜王府的側門。他將水憲的一條胳膊繞過自己的脖頸,讓水憲將身體的大半重心都支撐在自己身上。


    饒是如此,他偶爾扭頭看看身邊人頭上滲出的汗珠,便知水憲的每一步都走得無比艱難,無比疼痛。水憲每行動一步都會觸及胸口骨骼的傷處,但是此刻又不能不走——據水憲說,他那座園子裏有“絕對安全”的所在,足以庇護他們兩人。


    在進入垂花門之前,水憲略停了停,指點賈放去將垂花門旁牆壁上嵌著的一枚木牌翻過來,讓綠色變為紅色。


    “紅色便是命府裏的任何人絕對不可以邁進花園一步……”水憲費力地解釋,“他們絕對不敢違拗……”


    賈放卻不用水憲多說就明白了。水憲在園中不喜人打擾,因此特地在園門外做了標記——綠色是不願相見,紅色是絕對不見。北靜王府中的仆從會按照這標記來決定是否入園打擾園中。


    當然,這片木牌對賈放是不管用,他身上係著那枚“天一生印”,擁有暢行無阻的權力。


    此時且不管殺手如何,有這邊紅色的木牌在,至少北靜王府裏的其他人不會誤入園中受到傷害。


    這時他們聽到了府門外的聲響。水憲當即別過頭,重新倚靠在賈放肩上,沉聲道:“我們要趕緊了!”


    “去哪裏?”賈放問。


    “去‘與誰同坐軒’。”水憲隨口吩咐。


    賈放:……?與誰同坐軒?那是一座臨水的軒亭,連個圍牆都沒得,那就是水憲所說的“絕對”安全的地界?


    但水憲既這麽說,賈放便按照他說的去做。哪怕水憲說是剛剛點了一眼兩人同葬的墓穴,他也會毫不猶豫地陪水憲前往。


    但是水憲的傷勢大幅度地影響了兩人行動的速度,再加上水憲這座園子地形複雜,幾乎沒有一條道路是筆直的。兩人費了好大的勁頭才攀上了穿山遊廊,就聽到垂花門處傳來了腳步聲。


    對方這麽快就追來了?


    賈放登時彎下腰,讓水憲攀到自己背上來,他自己伸雙臂勾住水憲的膝彎,將水憲整個人背了起來。見到水憲的雙腳拖在地麵上,賈放甚至奮力將水憲向上托了托,換來水憲一聲痛苦難當的輕呼。


    對不起老鐵對不起,賈放心想,但還是我們的命比較重要。


    他弓著背貓著腰,背著水憲在園中的小徑之上盡快穿行。他偶爾回頭嚐試觀察對手的位置,一瞥之間就看見了對手肩上扛著的三尺銅管。


    身後腳步一聲一聲,越來越近。賈放額頭上冒汗,越想快越是快不了。但他突然想起一點:都已經到了這園子裏,對方竟然沒有動用火銃的舉動。


    射程,這是射程問題——賈放想到了這一點,登時信心大增。殺手的火銃射程有問題,距離遠了便沒辦法瞄準,就這一點而言,對方手裏的熱|兵|器也未必便比冷兵器好用多少。


    賈放跑得氣喘籲籲,額頭見汗,雙腿酸軟,但是與誰同坐軒就在不遠處的前方。他咬緊了牙關,向那邊快步衝過去。


    水憲整個人疲弱地攀在賈放脊背上,將麵頰貼在他後頸上,輕歎一聲:“賈放——”


    “與誰同坐軒,快要到了。”賈放緊張得牙齒打顫,顧不上回頭,大聲問,“你倒是說說看,怎麽樣才能讓你安全?”


    水憲能夠安全,他自己便沒什麽可遺憾的。


    水憲在他背後輕聲指點:“進與誰同坐軒,然後什麽都不要想,徑直向美人靠衝過去——”


    美人靠?那些鵝頸椅嗎?開什麽玩笑!——賈放心想。


    與誰同坐軒是一座臨水的小軒,有一排鵝頸椅,又叫美人靠,供人閑坐、休息、觀魚。那一排鵝頸椅之後便是園中的一池碧波。


    水憲讓他衝那些鵝頸椅衝過去,他會不會被絆倒然後直接帶著水憲一起栽倒在池水裏——那他們便不是獲得安全,而是一起投水赴死,也不曉得日後被人發現了會不會有人說他倆這是殉情……


    但是賈放天生有一種癡氣:他稻香村中的縮地鞭,便是絕無可能中的可能,旁人萬萬不敢相信的,卻照樣存在。


    所以水憲敢說,他就敢信。


    一時賈放真的背著水憲進了與誰同坐軒。那幅“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的碑帖被他拋在身後。


    他氣喘如牛,汗如雨下,卻騰不出手稍稍擦一擦。


    背著火銃的人距離他倆已經不遠,此刻正好整以暇地將三尺銅管從背上取下,不緊不慢地托起,瞄準……卻也不著急射擊,就像是貓兒戲鼠,知道對方絕對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賈放深吸一口氣,飛快地擯棄腦海中所有關於可能與不可能的爭論。他背著水憲,這個全身心保護著他,現在卻又需要他全身心保護的人,衝著小小水軒中的美人靠就衝了過去。


    他沒有被絆倒,沒有撞在鵝頸椅那熟銅製成的扶手上,更加沒有躍入眼前的一池碧水——他直接踏進了破碎虛空,連同背上的水憲,兩個人一道,憑空消失在與誰同坐軒裏,生生消失在托著三尺銅管的殺手麵前。


    那名殺手像是做夢一樣,傻愣在當地,本能地放下手中的銅管伸手揉了揉眼睛,然後四下張望,似乎是想找一個人來問一問。


    但這整座園子裏,哪裏還有半個人影?除了風動梧桐,哪裏還有半點聲響?


    殺手驚恐之後便轉為憤怒,他重新扛起火銃,邁進與誰同坐軒,扛起三尺銅管,衝著眼前形狀優美的鵝頸椅轟了一記,無數鐵砂噴出,或嵌入鵝頸椅中,或打入眼前的水麵。原本平靜的水麵就像是剛下了一場急雨似的。


    未幾,那水麵重新恢複了平靜。整座與誰同坐軒,還有眼前的一汪碧水,都與此前並無半點分別——賈放與水憲齊齊憑空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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