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屋子裏太悶,出來在寧國府中隨意轉轉的三皇子周德瑜見到了一對背影,他認出了其中一個,打了招呼。


    “子衡?那位是……賈放?”


    三皇子一旦辨出另一個背影的身形,頓時也嚇了一跳,心想:這不可能啊!賈放明明在南邊,就算是插翅也不可能飛到京裏來。


    誰知他認定的“賈放”聽見這一聲,沒有任何反應,腳下絲毫不停頓,飛快地走到了巷道終點,一拐,就不見了。


    三皇子立即加快腳步:他本能地覺得不對,因此要趕上去攔住人,好搞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


    三皇子很快越過了水憲身邊,水憲沒有反應,似乎剛才他隻是與某人錯身而過之時,隨手幫人整理了一下肩上的大氅,隨即便分道揚鑣。


    待三皇子又追出幾步,水憲才施施然在他背後開口發問:“三殿下,找四殿下有事嗎?”


    三皇子馬上停住了腳,問:“剛才過去的是四殿下?”


    水憲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三皇子登時釋然了:是了,他家老四和賈放的身高相仿,背影看去很是相像,比較難區分。


    於是三皇子停住腳步,與水憲一道,緩緩往寧國府宅院的喜宴上過去。


    “老四往那邊去做甚?”三皇子好奇地問。


    “四殿下剛才飲了些酒,便嫌屋子裏氣悶,要到後頭寧府的園子裏去看看。”


    “寧府的園子?”三皇子登時想起來了,年初的時候他們幾個皇子,以及四王之中的三王,曾經一道陪父皇來寧榮二府幸過園子。


    “黑燈瞎火的有啥好看?”三皇子抱怨一句,“老四也真想的出。”


    又走了一陣,三皇子忽然注意到水憲身上隻是一件尋常錦袍,忽然道:“子衡,這天上都下雪珠子了,你怎麽隻穿了這麽些就出來?”


    水憲卻微笑道:“心頭喜悅,便不覺寒意。”


    他見到了想見的人,整個人便渾身暖洋洋地十分振作,周圍窸窸簌簌落下的小雪珠對他來說毫無影響。


    三皇子忍不住側目:“少見你這樣?榮府二公子大婚,子衡你這麽高興?”


    水憲頓時接口笑道:“榮府肯迎我入府飲宴,我就挺高興的了。”


    三皇子:“這……”他突然醒悟過來,水憲這是在譏刺自己:早先京裏鬧科場弊案的時候,三皇子可是親自到榮府抓捕賈放,攪了大觀園裏的簪花宴。這時賈府不計前嫌,請三皇子在府上隨一杯水酒,算是大度。


    三皇子一旦想明白這話,頓時大窘,暗暗咬牙,心想水憲這張嘴,要麽不開口,開口了就絲毫不讓人的。


    兩人隨即不再多說,回到寧府席中,各自就座。但是三皇子越想越覺得不對:剛才那個背影,看起來雖然很像四皇子,但多少還有些不同,而且那件大氅的式樣,也不像是老四常穿的那樣。三皇子越想越覺得像是賈放。


    他隨意問身邊人:“看見老四了嗎?”


    “剛才還看見呢,這會兒反倒不知道到哪兒去了……”旁人的回答沒有解答三皇子的任何疑問。


    三皇子隻能在席間耐心等待,看是否能找到與“賈放出現”有關的任何證據。他在等待四皇子的時候,也一直留心著水憲,看他有否提前離席,或是與人交頭接耳,私下安排。


    水憲卻一切如常,始終安安靜靜地坐著,周遭的一切對他來說,似乎都提不起興趣。


    而四皇子也確實過了很久才出現,出現時並沒穿著那件大氅。三皇子立即湊上去問:“老四,你剛才去何處了?”


    四皇子:“弟弟剛才……”


    三皇子等不及:“水憲說你剛才吃醉了,去大觀園裏散酒去了可有其事?”


    四皇子:“瞎……瞎三話四……”


    三皇子心頭一喜,馬上壓低了聲音追問:“老四,你告訴三哥,你剛才是去……”


    四皇子卻繼續吃力地道:“誰……誰說我吃醉了?”


    三皇子:感情這位口裏的“瞎三話四”說的是醉沒醉的事!


    “我……我見下雪了,想起上次,上次,上次……”


    三皇子隻得連連點頭:“想起上次也是在那大觀園裏看的雪景十分動人,於是起心要去看看,於是趁夜去了,路上還遇見了水憲,他勸你那園子裏黑燈瞎火的沒啥好看,但是你還是去了,於是……”


    三皇子口舌便給,幫四皇子將一切都說了出來。四皇子隻好點了點頭。


    三皇子心道:原來就是老四啊!他隻得暫時丟開此事,畢竟沒拿到什麽把柄。


    到了晚間,風雪愈大。眾賓紛紛告辭。賈赦在寧國府門口代自己的二弟恭送眾賓,將盡興而歸的嘉賓送上標著各府標記的車駕。


    三皇子離開寧國府的時候,剛巧水憲與四皇子一道步出寧國府的大門。兩人邊走邊聊,都是衣衫單薄。兩人各自的大氅原本都搭在自己手裏,此時都遞到了身邊的伴當與道童手中,由他們抖開,為自己披上。


    三皇子連忙噓了一聲,命自己的車夫暫且停在路旁,自己則凝神細看,但看水憲與四皇子各自的大氅。


    “切——”待他看清,三皇子十分無聊地揮手,號令車夫:“走,走了——”


    水憲披上了一件繡著江牙海水蟒紋的大氅,正是水憲自己的服色,而四皇子披著的,正是早先三皇子在寧府園子門口見到的那件。


    真無聊!——車駕中的三皇子給自己下了三字考語。


    水憲與四皇子站在寧府階前,望著三皇子的車駕遠去,兩人同時笑了。


    “可是他……回來了一趟?”四皇子小聲問水憲。


    水憲嘴角含笑,點了點頭。


    他出門會帶上一套外頭的大衣裳備用,現在就派上了用場。


    *


    榮國府裏,原本賈政的外書房給改成了新房。今日賈政新婚,有不少賈氏族裏的孩子溜去了新人院兒裏偷聽新婚夫婦的壁角。


    賈赦在寧國府裏忙完了,才想起這茬兒,連忙趕去賈政院,一路上拎後領的拎後領,揪耳朵的揪耳朵,抓出了好多促狹鬼,統統都交給下人,命將這些小鬼頭們送回家睡覺。


    一時賈赦自己來到了賈政夫婦的新房外,忽然覺得好像哪裏不對,隻見新房內紅燭高燒,仔細聽去卻寂寂無聲。


    這時辰還早啊!咋就沒聲了呢?


    一時賈政也說不清自己到底期待聽到什麽聲音。


    突然,隻聽房裏賈政“唔”了一聲,道:“這紙張、這墨跡、這印鑒——這必定是宋版書無疑!”


    另有一個嬌柔的聲音輕聲道:“夫君說的是!”


    賈赦在外頭險些摔倒:原本還在納悶為啥裏頭沒動靜,誰能想到這新婚的兩口子竟然躲在新房裏看書?


    但他想想這也尋常:二弟兩口子,一個是賈家的老古板讀書狂,另一個是國子監祭酒的親妹妹,聚在一起,可不是要看書嗎?


    隻聽賈政在房內感慨萬分地道:“這是我家三弟,特地托人,從南邊捎來的宋版珍本,說是賀你我二人新婚……”


    賈赦心想:三弟遣人回來過了?我怎麽不知道?


    “前一陣子三弟在的地方鬧匪,他沒辦法親身回來道賀,特地拜托了北靜王旗下的商行,借他家的商路,繞行了數千裏,才輾轉將這一本宋版珍本送到京裏,今天晚上才送到的,由北靜王爺親自遞到了我手裏。這真是太不容易了……”


    賈政十分唏噓:“宋刻本多在南方現世,但這麽多年過去,即便在南方,能找到一本也並不容易,三弟身在險地,猶能記著我們的親事。”


    “那可得多謝這位叔叔。”李氏似乎也非常清楚眼前那書本的價值。


    “那是自然,等將來他回京,我們夫妻可得好生向他致意。”賈政說到這兒,似乎看了看時辰,“已經這麽晚了?”


    賈赦覺得是時候該撤了。


    豈料賈政續道:“夫人,今夜良宵不應辜負,我們一道把這本古籍讀完吧!”


    賈赦無語了片刻,一時差點兒想要往賈政房裏扔個爆竹,然後大喊一聲“爹娘都還在等著抱孫,尤其是娘”“這節骨眼兒上你還隻曉得要紅袖添香,你還是不是個男人?”


    誰知賈政又說了一句:“原本我覺得好遺憾,三弟竟沒能趕回來……可是收到了這一份賀禮的時候,我忽然覺得他也許就在這府裏的什麽地方,隻是不便與我相見,隻能婉轉托人……但既然收到了他的心意,我便覺得圓滿了,沒有遺憾了。”


    賈赦聽到這裏,默默地離開了賈政的小院——那對讀書夫婦今晚究竟是享受洞房春暖之樂,還是徹夜鑽研古籍中的奧秘,他都管不著了。


    此刻他賈赦的心境與賈政一樣平和——榮國府的兄弟三個人,就像現在這樣,是一條心的。


    而這次賈放贈與賈政夫婦的賀禮,也確確實實是他在武元縣淘到的一本古籍珍本,是從一家老板回鄉清倉大甩賣的書肆裏淘到的,不是從瀟湘館裏隨便求來的。據夏省身考證,確實是宋版,價值不說千金,至少也有幾百金了。所以他覺得將這作為賀禮送給賈政應該比較合這一對新婚夫婦的心意。


    賈政也確實對新婦非常滿意,據說最重要的一點原因是李氏生得貌美——據小姑子賈敏私下評價,李氏比原先給賈政定下的王氏要更加柔美幾分,而且皮膚白皙,有一雙曲線極其優美的手腕子,極其符合賈政的審美。


    再加上李氏的脾氣溫柔和順,與妯娌張氏和小姑子賈敏都相處和諧。史夫人即便有心讓李氏蹦躂,李氏也會不出婆母的意思。從此榮國府長房與二房之間相處和睦,隻留史夫人一人獨自鬱悶——此乃後話。


    *


    銅環三六枯坐在武元縣的大牢裏,因為他的“匪首”身份,竟然享受了單人牢房的待遇,有吃有喝,除了出不去之外,過得竟然比他以前在山寨裏的時候還要好。


    但銅環三六一想到自己那有如案板上待宰的命運,就恨自己蠢,自己真是蠢透了。


    早先他聽說這次群匪下山,是為了報之前他哥銅環三四的大仇。那時他就覺得不對,現在回想,那時他就應該覺醒的——這麽多山匪,能有幾個認識銅環三四?怎麽可能會為了報兄長之仇下山?


    他那時卻隻覺得大家當山匪隻是一群漢子們實在沒路走了,聚在一起討個生活。為銅環三四報仇隻是扯個幌子——誰曉得扯幌子的人早就從前至後都想清楚了,到了最後一敗塗地的時候,山匪裏需要有人站出來頂缸,那時他這個做人親弟弟的便當仁不讓。


    銅環三六每每一想到這兒就痛哭失聲,想到自己的極端愚蠢與輕信,讓自己重蹈兄長的覆轍,這下被抓之後,恐怕又要送去永安州,在那裏的大牢裏等待裁決,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公開處死,可憐他銅環家隻剩三六自己一根獨苗,日後必定要絕後了。


    於是這銅環三六每日必哭,有一天他正悔得不輕,抱著腦袋撞牆哭泣的時候,有一個年輕人來到了單人囚室外麵,好奇地問:“你在哭什麽?”


    銅環三六哭泣道:“你管我在哭什麽?”


    外頭那人立即吩咐打開囚室的門,自己走了進來。


    銅環三六三下兩下,抹去麵頰上的淚水,睜大眼看進來的人。那是個年輕的官兒,穿著一身官服,後麵還跟著兩個衙役。但這年輕人生得也太好看了一點,一旦笑起來,就叫人心裏踏實而又舒坦。


    銅環三六登時露出一臉凶相,齜出一嘴的黃牙,道:“我一個匪首,你不怕嗎?”


    有人給那年輕人端了一張凳子過來,對方一提袍子的後裾,施施然坐下,微笑道:“你被同伴擒住,被人出首的時候,我親眼所見。我可不覺得你像個匪首。”他不忘了再在銅環三六的傷口撒把鹽:“有這麽容易就哇哇痛哭的匪首嗎?”


    銅環三六竟無言以對。


    年輕人卻拉著他話起了家常:“你多大了?”


    銅環三六:“十八!”


    年輕人驚訝道:“也不比我大多少嘛!可是看你的樣子,說是二十八都有人信。”


    銅環三六:慚愧……他是個糙漢子,在山寨裏待的時間久了,留了一把絡腮胡子。對了,這胡子也是旁人“建議”他留的,可能是覺得十九歲的白嫩後生實在不像是“匪首”吧。


    “老實交代,這次你手底下傷了多少性命?”年輕人突然放冷了語調,寒聲問。


    “沒……沒有!”銅環三六滿臉的懊惱,“這回盡被人摁著揍了。”


    他說的是真心話,這次山匪們除了在武元城外大搶了一陣之外,其他時候無論是在桃源還是武元都是徒勞無功,在桃源的損失尤其慘重。銅環三六到現在午夜驚魂,還是會想起當日那枚“臭彈”震天動地的威力和那不可描述的氣味。


    “真沒有?那以前呢?”


    銅環三六耷拉著腦袋:“傷……傷過幾個。”


    他是前任匪首的弟弟,所以沒經過什麽“投名狀”之類的程序,以前在寨子裏也是在胸兄長那些老哥哥們的護持之下長大的,沒怎麽親手殺過人,但他好歹也是個山匪,喪盡天良的事不說親手做過多少,看反正是看過很多……既然如此,他和那些喪盡天良的人,應該沒區別吧。


    以前一直覺得當山匪就是他的命,可現在悔起來,銅環三六隻覺得悔不當初。


    “怎麽又哭起來了呢?”年輕人無奈地望著麵前淌眼抹淚的銅環三六,似乎已經能聽見這名年輕山匪的心聲。


    “之後會來一名書吏問你的口供,你必須毫無隱瞞,將知道的一切都和盤托出。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聽懂了沒有?”


    銅環三六怔住了:坦白從寬?他一個匪首,難道還有“從寬”的可能嗎?


    卻見對麵的漂亮年輕人已經站起身,離開單人牢房,丟下一句:“我相信你不是匪首。不是你犯下的罪行,就不會由你擔在身上,明白了嗎?”


    “哇——”那年輕人離開之後,銅環三六一個沒忍住,再次放聲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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