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南方還在轟轟烈烈地鬧匪的時候,京裏的天氣已經轉冷,初雪下過,灑了半日的雪珠子,大毛衣服已經可以上身。


    冬閑時節是辦喜事最好的日子,榮國府近日也在為嫡次子賈政迎娶江南大家之女,國子監祭酒李守中之妹在做準備。


    隻是這門籌辦之中的親事,卻因為南方匪患肆虐而蒙上了一層陰影。


    聖上親封的平南節度使賈放,在南方十州之內推行“丈田”,與縣吏“標準化”以及“養廉”的“新政”,非但未見明顯成效,卻反倒激起了匪患。


    這種事聞所未聞,朝野之間惹起了無數非議。想想賈放在南方其實寸功未建一無所得,不過就是收了一次秋賦,秋賦也沒有比往年多半石米,卻為南方州縣帶來了那麽多的麻煩。


    也有人想把這“匪患”說成是“民變”的,可惜他們沒有證據。


    絕大多數人都對賈放在南方的前景非常不看好,甚至在心裏嘀咕皇帝陛下識人不明、任人唯親。但是賈放與皇家的關係從未擺上過明麵,臣子們也不好明說什麽,隻好將各種攻訐都對準了賈家。


    一時間榮國公賈代善成了眾矢之的,為皇帝陛下背上了一口“厚鍋”。但賈代善軍功卓著,地位不是輕易可以撼動的。再加上身處南方的前任太子太傅夏省身大人親自上書,為賈放的“新政”說項,才讓朝中的輿論稍稍平息,轉而將視線都放到南方“剿匪”的局勢上來。


    賈放在整件事上最無可挑剔的一點,就是他拱手讓出了平南大營的主力,守住國門,讓三關兩寨成功擋住了南夷的挑釁,同時也他所在的武元與桃源寨被圍一事,成了一種為了保全國家而舍身取義的自我“犧牲”。


    這讓賈放在朝中的口碑有所上升,但是卻無法改變賈放自己身處險境的境遇。監國太子在朝上口口聲聲地說賈放這樣的忠臣必須加緊救援,但是太子說得雖然響亮,卻好像沒有什麽實際的行動。


    京中眾人雖然相信賈放身為二品大員,一定有辦法保全自己,可是他府署所在的武元縣那些求救的急報一封接著一封地送出來,著實叫人心驚肉跳。


    榮國府與江南李家兩頭在籌備親事的時候甚至都做了婚期有可能被推遲的準備——雖然很多人都知道賈放其實是個皇子,但名義上賈放還是賈政的兄弟手足,如果賈放真有個什麽不妥當,那賈政這婚,一時半會兒還真也結不了。


    好在賈政婚期的前一天,京裏收到了八百裏加急的急報,說是大皇子帶麾下親兵二百人趕往武元,在那裏與賈放會合,並指揮平南大營的官兵收解了武元縣城之圍,殺敵一千,生擒的山匪人數在四千人左右——武元與桃源俱個安好,傷亡極小。


    同時三關兩寨那裏也傳來了消息,南夷見無法撼動國之南門,已經漸漸退去。


    賈放在南方遇到那接二連三的危機,至此終於逐一都解了。


    京中一時大嘩:竟然是大皇子,從西北調去了南方?——這謎底一揭,京裏人總算都明白了。難怪監國太子沒有多說什麽,也不見他著急,但實際上天家行事卻是“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


    賈家和李家聽到這個消息,都齊齊地鬆了一口氣:賈放無恙太好了,而這個婚也總算是可以順順當當地結了。


    轉天便是賈政大婚的日子,榮國府一時間收賀禮收到手軟。原本都在觀望,斟酌著要不要前往榮國府道喜的賀客們,一下子全拿定了主意,齊齊湧至。導致榮國府準備不足,臨時去晚晴樓借了廚子,並且在本家寧國府也擺滿了宴席,接待源源不斷的賀客。


    新娘的兄長國子監祭酒李守中,其家一向清貴,卻從來沒有經曆過這樣的熱鬧,見到這洶洶如潮水一般的賀客們一浪接著一浪地湧過來,當真有幾分無法招架。


    好在新郎的兄長賈赦,是個庶務上精熟的“人精”,而且頗有幾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天才,場麵雖亂人雖多,但有賈赦在,也一樣支應得毫無破綻。


    當晚,寧榮二府大宴賓客。除了京中各家勳貴,連監國太子本人都親自前往,逗留了小半個時辰,親自向賈家、李家道喜,給足了賈家麵子。


    除了太子與大皇子外,其餘皇子也是一個不落,全來了。榮國府自然知道他們特地屈尊上門,不可能是專為慶賀賈政的婚事,而是要給賈放一個麵子。雖說賈放此時人在數千裏之外的南方,但是皇子們這樣的做派與表態,至少能讓在京郊離宮住著的那位老爺子看見了覺得舒心。


    榮國府榮禧堂內,史夫人今日格外得意,因為她娘家的嫂子弟媳上門,就一起向史夫人訴苦。說是原本榮府給賈政定下的那位王家小姐,後來嫁給了史家的小兒子,一過門就私下攛掇丈夫爭取家財、爭取爵位,爭取這個,爭取那個的…身為新婦,倒也沒真的使了什麽壞,但是史家各房都感受到了威脅,闔府都覺得不大安寧。


    “要我們說,”史夫人的娘家嫂子悄聲說,“王氏還真的隻適合你們家老二。你以前不總嫌棄老二沒心氣兒,不敢跟他大哥爭嗎?……”


    “保齡侯夫人請慎言!”史夫人正襟危坐,擺出了她國公夫人的譜,“我家長子與次子一向和睦友愛,王家小姐從來都不是我家政兒的良配。”


    但是仔細想想,史夫人也覺得二兒媳李氏那副溫柔恬靜的性子,與賈政成婚之後定然是夫唱婦隨的。如果賈政娶了勇於折騰的王氏,估計還能為爵位鬧出點水花,現在娶了李氏,賈政兩口子估計這輩子也不會刻意再去爭什麽。史夫人多年的願望,估計就要付諸流水了。


    偏生史夫人此刻還不得不為她家的媳婦說話:“我家政兒那副脾氣,與李家小姐乃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常言道家和萬事興,李氏縱使性子安靜些,也總好過娶個攪家精進門。”


    史家的婦人當天就把這話傳了出去,王家聽說史夫人將自己女兒說成是“攪家精”,自然是氣了個倒仰,更加絕足不再與賈家往來,此乃後話。


    寧國府這邊用來招待男賓。賈代化、賈代善與賈赦都在此迎接京中各家勳貴與親朋至交。新郎賈政,也少不了出現在席麵上,一桌一桌地敬過去。


    席上卻還有一位,自從進入寧國府之後就極少與人說話,自始至終默默自斟自飲。待到酒過三巡,這位突然起身,於席間找到了賈赦,提出了一個小小的要求。


    “北靜王爺,”賈赦聽見,吃了一驚,“您想去園子裏看看?但是這麽冷的天,園子裏又黑燈瞎火的。”


    “隻是突然記起,想去看一看。”水憲神情恬淡,但這隻言片語裏卻透露著些許求懇之意。


    賈赦眼珠一轉,心想這北靜王府的爵位本就蓋過了榮府一頭,再加上眼前這位北靜小王爺一直與三弟賈放交好,就算是開了園子請人過去看一看又如何?反正惠而不費。


    當下賈赦叫過府裏的一個小廝,給了鑰匙讓去開了大觀園的園門。水憲則披了外頭的大氅,隨那小廝一起過去。賈赦也沒忘了讓那小廝將人引到園門口之後,再通知在大觀園裏住著的雙文與孫氏等人一聲,注意回避,畢竟有外頭的男賓到來。


    待來到大觀園園門處,水憲隻見那大觀園裏果然如賈赦所說,黑燈瞎火,沒什麽可看的。


    今日雖是榮國府大擺筵席,為賈政慶賀新婚,但寧榮二府原本就沒打算啟用大觀園。因此大觀園中除了園門處燈光明亮之外,園內隻有稀稀疏疏的幾點燈火,看著極是沉寂冷清。


    而與之相映成趣的,則是榮寧二府中人聲鼎沸,熱鬧非凡,時不時傳出絲竹之聲,聞者可以遙想那裏是何等的盛世景象;但是眼前的大觀園,則完全是一處遺世而獨立的名園,孤芳自賞,與世難容。


    早先引水憲過來的小廝早已匆匆離去,將水憲一人留在大觀園園門處,獨自站在園門處高懸的燈火之下,眺望夜色中的園景。


    水憲得以獨自一人,安靜自在地欣賞這座夜色中的園林。他立在園門處,注意到入園處較之上次來時,多了一座翠嶂。這座翠嶂在夜色之中難以得窺全貌,隻能依稀看出是由花木組成,但水憲意識到正是這座翠嶂,成功遮蔽了園中的視線,讓這座園子更具幾分神韻。


    正在這時,水憲忽感麵上一兩分涼,抬頭一看,方知是又下了雪珠子。


    他伸出手,感受手掌間些微涼意,不由得低低歎了一口氣,心想:南方怕是現在天氣還不冷,不用穿這麽厚的衣裳,更加不會下雪。


    正在這時,水憲見到園中一枚燈籠籠罩著橙黃色的一圈光暈,由遠及近,繞過翠嶂,緩緩向這邊過來。他隻道是剛才那名小廝去而複返,待人漸漸到了近前了才覺出不對。


    不是那個小廝,而是個衣衫單薄,在這等微雪的夜色之中越走越快,一麵走一麵瑟縮著跺著腳的年輕人。


    “子放?”水憲突然試探著出聲。對麵的人腳下停了停,登時也認出了水憲,歡然笑道:“子衡?!”


    來人正是賈放。他快步靠近,手中的燈籠照亮了他一張年輕俊俏的麵孔。天氣寒冷,他卻衣衫單薄,以至於整張麵孔都凍得發紅。但是他卻神情自洽,待認出水憲之後,那對漆黑的眼眸亮晶晶地極其有神。


    水憲邁開大步去迎接賈放,喜不自勝地道:“我就知道你今日會回來的。”


    他來到賈放麵前,登時望著賈放身上單薄的衣衫就皺起了眉頭。


    “是啊!今日我兄長大婚,我想著怎樣都要回來向二哥道一句喜。”賈放乍見水憲也欣喜非常,“多日不見,你可好?”賈放一旦開口說話,立即從口中嗬出一團水汽。


    “你就這麽,打扮得伶伶俐俐,跑解馬似的從南方回來的?”水憲突然伸出手,摘下了賈放手中提著的那隻燈籠,隨手丟在腳邊。他隨手摘下了身上的大氅,替賈放披在肩上,然後握住賈放的兩隻手,將它們湊近口邊,輕輕地嗬一口暖氣。


    賈放瞬間感覺被暖意所籠罩。他也萬萬沒有想到,這般突如其來地回到賈府之中,這般站在大觀園門口迎接他的,竟然會是水憲。


    “我也沒有想到京裏會這麽冷……”賈放抱歉地說了一句,雙手卻貪戀水憲手中的溫度,一時竟沒抽回來。


    武元縣城之圍剛解,賈放忙到昏天黑地,突然想起今日賈政大婚,自己這個做弟弟的,無論如何都應當有所表示,於是匆匆忙忙回到桃源寨,通過縮地鞭回到了大觀園。但是卻往了南國兀自是氣候溫暖的金秋時節,京中早已入冬。


    他沒想去打擾孫氏與雙文,隻惦記著找到賈政,向二哥道一句喜,送上他特地準備的賀禮,之後就馬上趕回桃源寨。誰知越走越冷,夜空中竟然還灑起了雪珠子。


    隨後他在這裏遇見了水憲,後者將自己的大氅披在賈放身上,抓住他快被凍僵的雙手,湊上前嗬了一口暖氣,然後雙手反複摩挲,希望能夠賈放帶來一點點熱度。


    誰知這一點熱度已經夠了。此時此刻,兩人站在這座冷清的園門內,遠處是喧囂與絲竹。


    兩人四目相對,整個世界從此安靜寧謐,小雪窸窸簌簌地下著,這一瞬間他們擁有彼此。


    “我在南方一切都好,你放心。”也不曉得過了多久,賈放才記起來應當道一句別來情由。


    水憲唇角微抬,輕輕點頭:“知道,大殿下。”


    賈放鬆了一口氣,道:“原來你什麽都知道啊!”


    “你不是時時有信嗎?”水憲這回險些沒能憋住笑。


    上回他就是因為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沒有與水憲進行任何聯係,水憲一旦急起來直接“送貨上門”,夜闖大觀園,一直找到了稻香村的院門口。


    在那之後賈放再也不敢造次了,每隔一段時間他都會遞信回大觀園,然後由雙文或是李青鬆幫忙遞到百工坊去。


    “走,進屋去再說。”天氣寒冷,賈放自然也不能放任水憲在外麵這樣凍著,“我有好多話想要對你說的。”


    在南方經曆過的險境、遇到過的挫折、驚險過關時候拍著胸口的僥幸……都不是書信上簡單一兩行字能夠盡述的。賈放如今深刻體會到了水憲坐在“與誰同坐軒”之中的心情,若論這世上他想與唯一一人同坐,將心事與之分享,那麽這個人必定是水憲,再無他人可選。


    “我還有好多話想問你。”離開這麽久了,能見到水憲,賈放心裏也埋著好些問題——對方那座園子,究竟怎麽樣了,他想了很久,也沒想出水憲那座王府後園,擁有怎樣的神通。


    他拉著水憲,出了大觀園,踏上通往寧國府的巷道。


    誰知剛走出幾步,水憲忽然自後將他一把拉住:“不行,今日你絕對不能在京城裏出現。”


    八百裏加急剛剛入京,報了前兩天賈放與大皇子成功剿了進襲武元的山匪。


    如果今日賈放在京中出現,世人一定會認為有鬼:他們不會認為賈放在京中出現這事有問題,隻會認為賈放在南方所立的功勞有鬼。到時候賈放滿身是嘴,都說不清。


    賈放卻早已想過這一點了。他說:“我隻偷偷去見一眼二哥,跟他說兩句話。”


    水憲卻不同意:“不行,風險太大。賈政是新郎,他身邊來來去去的人太多了,被任何一個外人撞見認出來,你馬上就要糟糕。”


    賈放沉默了,他認為水憲說的有道理。


    “如果你有什麽同你二哥說的,或是有什麽賀禮要贈予你二哥,隻要你信得過我,盡可以交給我,我代你去處理。”


    賈放基本上被水憲說服了,隻不過興興頭地跑了回來,連二哥的麵都沒能見到畢竟有些可惜。


    誰知水憲這時伸出雙手,輕輕按住了他兩邊肩膀,低聲隻說了一個字:


    “乖——”


    賈放:……


    執意堅持,好像也沒有啥用。


    不如聽話。


    再說他還有啥信不過水憲的,當下從懷中掏出送給賈政的“賀禮”,遞到水憲手中。又伸手去解身上披著的大氅,手卻被水憲按住了。


    “不必,你穿著回去。以後不要再這麽冒冒失失的,記得在京裏要穿暖了再出來。”水憲囑咐。


    “那好,等過幾日南邊的事情不急了,我就放出消息說我要回京,到時我就可以見你了。”賈放看來是殷切期盼與水憲重聚並且能暢所欲言的日子。


    水憲笑了笑沒說話:現在大皇子就在南邊,賈放哪有那麽容易找到機會“回京”?


    誰知就在這時,遠處響起腳步聲。水憲警覺,馬上勾著賈放的脊背,幫他轉過身,在他耳邊悄聲道:“你現在趕緊回去,我來應付來人。無論發生什麽,都別回頭。”


    賈放知道厲害,當即頭一低,沿著巷道往大觀園門處走去。


    他身後三皇子的聲音響了起來:“子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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