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放見到夏省身如此,也吃了一驚,忍不住朝扶著夏省身出來的鄭伯宜看了一眼。


    他離開武元縣的時候,可是千萬叮嚀,命鄭伯宜千萬要小心照顧老大人的身體。他很清楚,皇帝陛下將夏省身“下放”到地方上,並不是真的因為禮部鬧出了科場弊案要懲罰他。


    誰知夏省身在路上就得了瘧疾,身體差下去一大截。這段時間裏武元縣城被圍,賈放隻道是老大人待在府署裏,隻要武元城守住,夏省身就應該沒問題的。


    但現在看起來並不是如此。


    誰知夏省身竟笑嗬嗬地替鄭伯宜說話,道:“子放,你別怪鄭先生,這不關他的事。”


    鄭伯宜也顯得很鬱悶:“老大人道,他一不能上城殺敵,二不能幫縣尊分憂,如今全城缺糧,如何還能獨占那許多糧食?”


    賈放與大皇子馬上都明白了。原來夏省身變得如此瘦弱,並不是因為病,而是因為他堅持要把口糧讓給別人。


    賈放心頭對這一位老大人登時肅然起敬。這一位總是將禮義廉恥掛在嘴邊,卻也確實是以此自律的。他一時覺得眼有些熱,頓時決定下廚去找點什麽能吃的,順便也把這時間讓給久別重逢的大皇子與他的老師。


    賈放溜去了廚房,翻到一壇子米酒,又聽聞隔壁縣衙養的雞今早下了幾個雞蛋,便命廚房去討了兩枚過來。城內缺糧缺成這樣,縣衙後頭竟然還養著雞,實屬難能可貴——但是賈放為了夏省身的身體著想,覺得確實不能批評武元縣。他還決定得趕緊送信去桃源寨,讓桃源送一些米糧和新鮮的食材過來。


    這邊廚房裏,賈放在指揮廚子往微微煮開的米酒裏打蛋花,鄭伯宜就偷偷地摸來,尋到賈放問:“大皇子怎生來了?”


    賈放便將之前大皇子轉述的南安王兩口子那回事轉述了一邊。


    鄭伯宜擰著眉頭,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道:“不應該啊?就算是南安王那裏吃緊,陛下那頭也不應該輕易將大皇子調來南方啊?除非……除非……”


    鄭伯宜一邊說著“除非”,眼神一邊往賈放身上溜。


    賈放:……啥意思?


    鄭伯宜隻得將話挑明:“可能陛下的本意,就是想讓大皇子來您這兒。大人,既然大殿下人都來了,您就……盡量想辦法讓大殿下留在這武元吧!”


    賈放恍然大悟,心想這一出真是好生迂回,但是他並不介意自己在南方多一個幫手。


    而且還是武力值超高,殺神一樣的幫手。


    一時廚子將那醪糟蛋花做好了,賈放親自給夏省身端了去,見到大皇子已經將夏省身送去了他在府署後的臥房裏,扶老大人半臥在榻上,兩人正在說話。


    偏巧夏省身是在說他來南方之後,賈放為了治療他得的瘧症百般照顧的那一段舊事。


    無奈,賈放隻得咳嗽兩聲。


    夏省身方才意識到賈放已經到了,趕緊岔開了話題。


    賈放托著廚下做出來的醪糟蛋花,送到了夏省身床榻一旁。早些時候夏省身生病之時,賈放照顧這位老大人已經習慣了,當下抱過一隻迎枕,墊在老人家背後,扶夏省身坐起,而後自然而然地托起瓷碗,將那醪糟蛋花送到夏省身手中。


    夏省身多日來,都隻肯使用武元縣內那減半再減半的口糧,身體早已非常虛弱,此刻聞到一股子甜香,微微帶著酒氣,還混著雞蛋的香味,喚起了肚內的饑餓,便聽肚內“咕”地叫了兩聲——


    房內兩人同時尷尬,不僅是夏省身,原來大皇子的肚子也恰於此時,非常應景地叫了一聲。


    賈放當即起身,道:“還有一碗,我去拿來。”


    當這醪糟蛋花送到大皇子手中的時候,這位將瓷碗托在手裏,看了半天,終於香香甜甜地喝了下去。他在西北久了,習慣了大塊吃肉,喝最烈的酒,一到了南方,嚐到這種在甜酒裏打蛋花的食物頓時覺得十分違和——偏又覺得酸酸甜甜的,帶著一股子酒香,很好喝。


    “這是桃源寨釀的米酒,”賈放介紹,“再加上隔壁縣衙幸存的雞下的兩個雞蛋,製成的米酒蛋花,最是補充蛋白質……啊不對,最是補氣養虛的。大殿下,您今天是沾了夏大人的光了。”


    米酒蛋花確實是南方常見的滋補品,隻不過賈放沒敢告訴眼前的這二位,南方這一帶婦人坐月子催乳,也經常用這種食物滋補。


    夏省身連忙搖手,道:“實在不該為老朽如此破費的。”


    賈放卻說:“這山匪都教大殿下給擒住了,武元往桃源寨去的道路這麽一通,啥沒有?桃源寨近來專門為武元準備了好些東西,就等著看什麽時候能送過來……可惜軌道被山匪放了一把火燒了,否則糧食運到武元縣城隻要一兩個時辰的功夫?”


    “不過即便是如此,今天傍晚之前,來自桃源寨的物資,一定能到武元百姓的手裏。所以啊,您這米酒蛋花,就放心地喝吧!”


    “桃源寨?軌道?”大皇子聽得一頭霧水。


    而夏省身卻對那兩條木軌印象深刻,他當日乘坐木軌馬車前往桃源寨,感覺對“坐馬車”這件事的基本認知全部被顛覆了。


    他今日是頭一天知道兩道木軌被山匪們放火燒了,登時惋惜至極,道;“怎麽這樣可惜?”


    接下來賈放就不用開口了,夏省身一人,叨叨地將桃源寨是個什麽樣的地方,桃源——武元之間的交通有多麽便捷給大皇子交代了一遍。


    大皇子雙眉一軒,馬上問:“山匪在桃源寨隻是燒掉了兩條木軌?”


    賈放抱抱拳:“僥幸!”


    大皇子卻不信:“這些山匪能將武元縣城圍困恁久,絕不是普通的山匪。縣城附近區區一個寨子,如何能避得過這一劫?”


    大皇子看向賈放的眼光頓時嚴厲起來,仿佛賈放其人在此事之中有什麽隱秘似的。


    賈放對此倒不在意,大皇子肯將心裏所想放在臉麵上,對賈放來說,就已經不同於其他皇子和京裏那些滿肚子彎彎繞的官員。他當即解釋:“那可能是因為,我帶著桃源寨的鄉民們,趕在山匪們到來之前,給整個寨子修了一道牆。”


    “修了一道牆?”大皇子顯然沒有想到這個答案,訝然問道,“耗費多少時日?”


    賈放答:“三日。”


    大皇子:……


    若非兩人之前已經有些了解,大皇子非把賈放當做一個神棍打出去不可。但夏省身卻是知道賈放的能耐的,當下點了點頭,道:“這也不出奇!”


    賈放自誇並不出奇,出奇的是夏省身也幫他一道自誇。


    大皇子立即扭頭望著夏省身,隻見這位吃了一大碗醪糟蛋花的老爺子麵上多了幾分血色,現下笑嗬嗬地對大皇子說道:“桃源寨一向出出奇的事,以至於老夫現在覺得任何事擱在那裏都不出奇了。周德瑋,你該去桃源寨看一看。”


    *


    暫別夏省身,大皇子與賈放兩人站在節度使府署之內談話。


    大皇子耳聽六路眼觀八方,開口之前先問賈放:“這院裏的兩個,是你的心腹嗎?”


    院中一個人影都沒有,但賈放知道大皇子口中說的是賈乙與丙丁兩個,當即點點頭,道:“大殿下可以放心。”


    大皇子登時背著手問賈放:“我是不是該叫你老六?”


    賈放:……


    他一時沉默,沒有馬上回答,就聽見大皇子談了一口氣,道:“我與榮公私交甚好,甚是敬重榮公的人品,因此……我有些為榮公可惜。”


    大皇子一向在西北戍邊,與賈代善交好。所以這時候才有這感慨:榮國公竟然幫皇帝養兒子養了這好幾年,結果皇帝突然起意,竟要把小兒子認回去,榮國公真是虧得慌。


    卻沒想到賈放一挺胸,道:“無論大殿下如何稱呼,我就是我,我是賈放。”


    他是一個來自後世的,獨立的靈魂,因此絕對不會為這些身份牽絆所困擾。


    大皇子有些驚訝,上下將賈放打量了一番,道:“你這話說得很對,我與你相交,自然不是因為你身份如何,而是因為你的人品……對不起,剛才我著相了。”


    這位大皇子,大約是皇家之中,道歉道的最快的一位。


    但是他道過歉就忘,掉臉就問道:“這裏的山匪確實不大尋常,你可知道背後的原因是什麽?”


    賈放點點頭:“是因為丈田。”


    他便將之前在武元縣重新丈田、編製魚鱗冊、征收秋賦的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又提到了劉士林與趙四強的供詞,兩人在供詞中提到,這件事觸動麵太廣,南方十個州,受損的利益太多,因此有人動用了埋在南方的私兵。


    至於劉家與趙家,都隻是小卒而已。但是那山匪背後的勢力,竟然能動多達七八千的山匪,實力也不容小覷。


    大皇子便皺著眉頭道:“南方的情勢竟然如此複雜。我好像有些明白為啥父皇點頭,讓我到南方來‘幫’南安王了。”


    幾個皇子都有相當靈敏的政治嗅覺,大皇子也不例外。


    賈放說:“我們在武元縣跟前,殲滅的山匪與被俘的山匪加起來大約有五千人,此外應該還有兩三千人在其他州縣。”


    “這你不用擔心,”大皇子對自己的實力異常自傲,“隻要本王在這兒,剩下的兩三千,遲早也都會落在本王手裏。”


    “不過,你打算將這些山匪怎麽辦?全數殺了?”大皇子問賈放。


    賈放搖搖頭:“這可千萬不能殺!我自有用處。”他現在是極度缺乏人手的時候,怎麽可能放過這麽一大批俘虜。


    “好,”大皇子答得也不含糊,“我抓到人就都交給你。不過我要提醒你,他們是匪,絕大多數人,手上都沾著百姓的血!”


    “這是自然,”賈放點點頭,“他們每一個人,都必須經過審判!”


    “這就好。”大皇子似乎嫉惡如仇,聽見賈放的承諾,鬆了一口氣。


    但大皇子的眉頭依舊緊皺:“還有,這平南大營的事究竟該怎麽說?”


    賈放心頭一動,記起了鄭伯宜的建議——盡量讓大皇子留在南方。他連忙問:“大殿下對平南大營有興趣?”


    大皇子搖搖頭:“不是有興趣,而是實在太嫌棄——實在是太爛了。”


    賈放心頭歎息:確實啊,西北軍確實不能和這南方大營相提並論。當年皇帝陛下曾經率領大軍禦駕親征,西北軍的基本盤一直都在。再加上這幾年父親、大皇子都有在西北經營,西北軍的基本條件自然要比平南大營好上很多。


    而平南大營這裏,首先吃空餉能吃掉三分之二的兵力,軍需被吃得隻剩破爛,軍士毫無士氣,上官隻知推諉——這還真是,比土匪還不如。


    “但我也能理解他們為什麽那麽爛。”大皇子凝神細說,“因為養兵實在是太貴了。”


    “就拿我麾下的二百騎來說,他們身上的一副鎧甲,可以供一戶百姓吃穿一年。他們座下的良駒,每一匹的價值,在五百兩之上,更不用提它們需要無比精心照料,稍不留神就掉膘。”


    “吃空餉,其實也並非是平南大營窮凶極惡地貪,而是給那些兵的餉銀實在是養不活他們。”


    按照平南大營兵餉的老黃曆,一個兵的餉銀隻能養活半個兵,再加上將官們左貪一點兒右貪一點兒,久而久之就成了這副樣子。


    “所以我見到了那些山匪才如此吃驚——好幾千人的山匪,在南方藏匿了那麽久,還有那麽好的裝備……對方應是下了大本錢。”


    “但是聽你說了,我才知道,你在南方所謀之大,也難怪人家下了大本錢來對付你。”說到這兒,大皇子嘎嘎地笑著奚落賈放。賈放卻隻能無可奈何。


    如果武元縣的“成功經驗”能夠推廣到整個南方十州,那他確實斷了不少人的財路。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要真這麽算,他賈放也應該是惡貫滿盈了吧?


    “不過我願支持你。”大皇子突然話鋒一轉,鄭重地說。


    “剛才老師說了,他如果不來南方,就根本不會知道在這些地方,竟有那麽多尋常百姓,就因為無權無勢被人強加上一層層的賦稅,終日勞苦卻一無所得;也不會知道有這麽多人,將違法亂紀巧取豪奪視作理所應當,你奪了他們的非法所得他們竟然還敢來怪你斷了他們的財路!”


    大皇子站在文廟院中的朗朗青天下,握著拳頭大聲道。他來回踱了兩步,轉臉看向賈放,微微地點著頭,道:“本王原本一直覺得此行萬分氣悶,卻不曾想到了你這裏,卻覺得此行很有意義。”


    他走到賈放麵前,停下。大皇子身材高大,麵龐英俊且俊朗,相貌與賈放的十分相似,但是兩兄弟的眸色略略有些不同。他繼承了生母茶褐色的眼眸。大皇子低頭看了看賈放,說:“剩下那些山匪,你可以放心交給本王。”


    “平南大營,如果你放心,也可以交給本王。”


    “但是你要替本王想清楚一件事。平南大營的種種弊端,究竟何法可解。”


    這不僅僅是平南大營的積弊,這種積弊在西北、西南、北方、東南沿海,隻要有駐軍的地方都存在,隻不過是多與少的問題。


    賈放點了點頭,也說:“其實我近來也一直在想,這些弊端,是否有辦法改變,想來想去我隻想到一種或許可能能奏效的。”


    大皇子眼眸一亮,問:“是什麽?”


    賈放隻說了兩個字:“屯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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