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這武元縣的魚鱗冊,當年確實是在縣衙的一場大火之中被燒毀了。但是劉家手裏,也確實還藏有一份私下抄寫的魚鱗冊,甚至這是一份“進階版”的魚鱗冊。


    “進階版”意味著這份魚鱗冊比原本縣衙中的魚鱗冊內容還要詳細周全。魚鱗冊中,包括了所有大戶們私下開墾出,但是從未在官府登記的“隱田”,也包括由多田的大戶耕種,但是卻將田地詭稱屬於他人的“詭寄”。


    就靠著這一本魚鱗冊,劉家在武元縣“包征”多年,既是武元縣糧戶的庇護傘,又是人人懼怕厭惡的對象。“隱田”與“詭寄”,在劉家麵前無所遁形,想要借此獲利,必須將劉家“喂飽”給予好處。


    小戶人家但凡有些見識的,也恨這劉家日常欺壓小戶,魚肉鄉裏——畢竟這武元縣一縣的糧賦都有定數,大戶們不繳,這些賦稅就全攤到了小自耕農的頭上。因此武元百姓有一句話,叫做“趙如虎,劉如貓,武元縣裏舐人膏”。劉指劉士林、劉名化為代表的劉家,而“如虎”的趙家則是指本縣衙役班頭趙自來出身的趙家。


    趙劉兩家,把持武元多年,尋常縣官都奈何他們不得。直到這一次,趙家吃了沒有文化的虧。一出小小的“文憑”考試,先把趙家掀下了馬。


    而劉家則憑借著族裏的“人才”和手中那本魚鱗冊,依舊穩穩地掌控著武元縣錢糧的大權。


    劉立興卻不懂了,問叔祖:“叔爺爺,這不明明有魚鱗冊嗎,為啥還要丈田?”


    劉名化道:“賈大人與袁大人想要了解武元田地的實情,在沒有魚鱗冊的情形之下,就隻有唯一一個法子——丈田。”


    “然而那個賈大人,年紀輕輕就身居高位,卻是從京裏來的,他手裏沒多少人,發動全縣百姓重新丈量全縣的土地根本沒有可能,隻好把這事交給我劉家。”


    劉立興依舊不懂:“叔爺爺,不就是丈田嗎?這能要得了多少人多少功夫?”


    劉名化冷笑一聲:“要多少人多少功夫?——這麽說吧,隔壁桃源寨,五千人口兩千多餘丁,如果這兩千餘丁全部過來武元幫忙丈田,要兩個月。如果隻得咱們縣衙裏這些書吏衙役,全部派出去丈田,丈完這武元縣要兩年。”


    “所以說賈大人還是年輕,見識短淺,”劉名化說到這裏多少有點兒得意,“他責我沒有魚鱗冊,盲征瞎繳,我就順水推舟答應幫他丈田。”


    “他哪裏想得到,這正是送了一筆天大的橫財給我劉家。”劉名化終於按捺不住,嘿嘿地笑了起來。


    叔祖說的這些,劉立興根本就不信:賈三爺見識短淺,那桃源寨隻得五千人,怎地就眼見著人家蓋房子蓋廠,原本沒什麽錢的土著和移民都肉眼可見地富起來的?


    因此劉立興覺得,賈放把這丈田的事交給劉家——一定是故意的。


    “你等著看吧,”劉名化依舊難掩得意,“回頭等丈田的消息一放出去,咱們劉家的門檻,怕是就要被縣裏的糧戶踏平了。”


    他掂一掂手裏的魚鱗冊,笑道:“而這本魚鱗冊,讓他們的田地無所遁形,還不是任咱們搓扁揉圓?”


    劉立興是個聰明人,這時聽叔祖一說,已經全明白了:劉家原本聲稱沒有魚鱗冊,實際上卻對全縣的土地了如指掌。這時賈放點頭讓劉家主持丈田,那些大戶們為了不受損失,隻有來求劉家,給劉家足夠好處,就可以決定他們在新的“魚鱗冊”上占了多少田。


    給劉家的好處越多,往後交的田賦越少;而那些蓬門小戶,等閑上不了劉家門的,大戶們少交的田賦就都攤在他們頭上。


    這……這難道不正是以職務之便謀取私利?


    劉立興頓時想起父親去後,隨新寡的母親上劉氏宗族來拜見族長。當時他見到一名前來拜會劉家的客人,這人滿臉堆笑地一直退到劉家門外,等到劉家大門一關上,那笑容就倏忽消失,然後狠狠地衝劉家門板上吐一口吐沫。那人得知劉立興也姓劉之後,便也罵一句“小崽子”,這才離開。


    劉家看著高門大戶,實際在鄉裏之間名聲極壞,旁人恥於與劉家為伍。


    劉立興又想起早先賈放在縣衙的新吏員“宣誓”之後,曾經單獨對他們這些新入衙門當差的年輕人講話。


    當時賈放曾說:“我知道你們多因族中的安排,來到這武元縣衙裏當差。但在武元縣裏當縣吏,已經與以往大有不同了。你們是通過自己的本事,拿到文憑,又是由朝廷正式任命的基層公職人員,朝廷給你們發放俸祿,足夠讓你們全家都過上好日子,你們理應為自己感到驕傲……但如果你們隻顧著維護你們族中之利,那麽對不住,這些以後就都沒有了。”


    “想一想,為了你們各自族中的那些人,值得犧牲這份前程嗎?”


    劉立興登時陷入沉思,良久才聽見劉名化在喚自己:“立興,立興……在想什麽?”


    劉立興猛地醒悟,趕緊垂手道:“叔祖,要侄孫做什麽,請您吩咐。”


    劉名化剛剛一臉興奮地交代過,就遇上了這個無動於衷的侄孫,興興頭上被澆了一腔的冷水,終於又恢複了冷漠臉,輕輕一擺下巴,道:“罷了,你先去準備準備吧!等具體開始丈田了,我再叫你。”


    劉立興一去,劉士林從劉家祠堂後頭轉了出來。


    見到劉士林,劉名化也趕緊行一禮:“士林叔,您老怎麽來了。”


    劉士林眯著眼望著劉立興離去的背影,緩緩地道:“你將這小子拉進此事,有些太草率了。”


    劉名化連忙道:“但此事必須要把他拉進來,否則侄兒在縣衙裏獨木難支。”


    劉士林聞言咳嗽了兩聲,終於說了聲:“罷了……聽說他又個寡母,還有個小妹?”


    劉名化應是,劉士林便道:“你那口子是不是挺能說會道的,去,去把立興的老娘和妹妹,都接到你家裏住。一天十二個時辰盯緊了,不要讓她們有離開的機會。”


    劉名化知道厲害,躬身道:“侄兒這就去辦。”


    “還有,趙家現在如何了?”劉士林問。


    劉名化向來對那粗俗無禮、隻曉得帶著一幫衙役橫行鄉裏的趙家沒有好感,這時更帶了幾分幸災樂禍,道:“趙家這次大傷元氣,趙老爺子正悶在家裏生悶氣。”


    劉士林卻道:“這次丈田,對趙家客氣一些,能給好處盡量給,而且要讓趙家知道。”


    劉名化驚訝了,張大嘴沒說出話來。


    劉士林繼續說:“必要時給趙老爺子捎句話,就說劉家和趙家是站在一起的。”


    劉名化知道這個叔叔是族裏最有遠見的人物,這時恐怕是想到了什麽可能的狀況,現在正在埋先手呢。他連忙點頭應是,然後再與劉士林商量了幾句,看該如何安排此次丈田的事。


    *


    賈放卻已經不在武元縣了,他回到桃源寨,除了主持辦公樓的興建之外,另有一件事要問桃源村的陶村長。


    “我聽說三十年前此地曾經有過匪患?”


    陶村長一聽見這個,就雞啄米似地點頭:“三爺真是神機妙算,什麽都知道。”


    賈放:……


    話說,近來陶村長成日和新移民的四個村長混在一處,也難免被傳染了一些言語奉承的習慣,賈放心想,這個風氣可不咋好。


    誰知陶村長卻振振有詞:“三十年前,賈三爺還沒出生,連這都知道,可不是神機妙算嗎?”


    賈放更加無語,隻能引導陶村長回憶:“當時是怎麽回事?匪徒有多少人?有官軍來繳嗎?”


    陶村長便掰著手指頭道:“三爺,其實那時不是匪,是七洞十三寨的叛亂。這七洞十三寨的‘十三寨’,咱們桃源寨也被湊數算進去了,算是其中一寨。但那時咱們真沒多少人,隻有九百多人口,當時又沒有這許多往山外去的路,咱們隻管縮在自己的地盤上……”


    “七洞十三寨?”賈放身為平南節度使,多少被科普了一點南方地區的行政區劃概念。在這裏漢人居住的地區,都以州縣作為行政管理的組織單位;但是非漢人聚居的區域,則多數以洞、寨冠名,這就是桃源寨為什麽叫了桃源寨。


    洞有洞主,寨有寨主,多為百姓自行推舉的自治領袖。這些洞主與寨主,理論上受各州縣官員節製,算是這些州縣的屬民。


    他還記得剛到武元縣城的時候,好像還聽說七洞十三寨的叛軍還曾經圍過武元縣城,圍困長達半年之久。


    賈放又問:“你可知當時那七洞十三寨為啥反叛?”


    陶村長一苦臉:“因為鹽唄!當時那鹽稅收的,咱們一村子,辛辛苦苦地種一年的地,都換不來一罐子鹽……而且當時不像現在有酸湯子,當時沒有鹽,就是再好的飯菜也吃不下去。就有人打了七洞十三寨的旗號反叛了。”


    “那為啥我卻聽說是匪患?”


    陶村長繼續說:“那是因為反叛了大半年之後,朝廷的平南大營招安了為首的一洞一寨,承諾給他們足夠的鹽,然後掉轉頭就去打其他的寨子。他們自然不肯再提七洞十三寨反叛的事,隻說其他幾個洞幾個寨都是山匪。”


    賈放心想:也確實如此,叛軍與匪徒,其實沒有多大區別。尤其在這樣的資源匱乏地區,叛軍與匪徒,都是以劫掠資源為目的。


    當時平南大營竟然耗費了大半年的時間,采取了內部分化瓦解叛軍的手段,才把這七洞十三寨的反叛給平息了,也不曉得是不是平南營的兵力不行。


    賈放想起了他這個“節度使”,其實還能節製平南大營,大營裏幾個將官前一陣子也已經來拜見過賈放了。但是平南大營的實力到底如何,賈放還是沒概念。


    “那麽這三十年間,這南方地界上都風平浪靜嗎?”賈放問。


    “這怎麽可能?”陶村長抱怨道,“每過個幾年,這山裏便會鬧一次山匪。山匪來時,便是見糧就搶,見東西就搶,見女人就搶。”


    “隻不過以前咱們桃源村太窮,實在沒什麽可搶的。這山匪都不樂意來。”陶村長一時不知該自卑好,還是得意好,“後來向大人來了,更加指點了咱們該如何保命防身。”


    賈放一挑眉,沒想到竟然聽到了這個名字——這是他的……外公。


    “向大人指點咱,與周邊幾個寨子多打點交好,如果聽到有山匪出沒的消息,就給咱們遞個信兒。咱們後山上有個洞,事先把糧食和水全都儲在那裏,一旦見勢不妙,立即藏到那山洞裏。留在村子裏的就統統不要了,但村裏也實在是沒啥值錢的東西。”


    “是嗎?”賈放聽了覺得很有興趣,桃源村竟然采取這樣堅壁清野的策略,山匪劫掠,也是一個講求投入與產出的過程,費那般力氣卻搶不到,久而久之,桃源村自然就不在山匪的清單上了。


    “走!”賈放連忙拉上陶村長,“帶我去看看那山洞去。”


    陶村長也沒想到賈放會說走就走,趕緊又叫上了村裏的兩個青壯,帶上了火把,一起抄了小道往桃源村後走去。


    陶村長一路走一路說,“說老實話,近十年來,山匪都不怎麽到咱們桃源村來了。尤其近四五年,根本沒到咱這附近來。因此這山洞,也已經好多年沒用過了。”


    賈放一邊聽陶村長說話,一邊在雜草長到半人高的小徑之中穿行。他默默地想,桃源寨這兩年已經今非昔比,如果真有山匪這麽一股勢力,肯定不會坐視這麽一塊肥肉,在嘴邊變得越來越肥的。


    陶村長還沒忘了補充一句:“不過,上回山崩,這邊的山洞有沒有影響還沒人來看過。不知有沒有受損。”


    一行人大約走了一盞茶的功夫,老村長撥開一大片雜草,路的盡頭便露出一個洞口。老村長先舉著火把伸進洞口,在裏麵照了一照,等了片刻,才回頭對賈放說:“三爺請隨我來。”


    老村長打頭,賈放走在中間,他身後還有兩個桃源村的青壯殿後,頓時再無後顧之憂,隻管觀察洞中的景象。


    開頭一段,四個人在一道極其狹窄的山腹隧洞中行走。賈放見到前麵陶村長的火把燃燒得旺旺的,自己也沒有任何呼吸不暢的感覺,知道這個山洞裏麵的空間應當很大,而且與外界相通,不至於出現氧氣不足的情況。


    這一段小徑,幾乎讓他想起稻香村裏的縮地鞭。同樣是走了數十步,眼前豁然開朗,出現了一個巨大而幽深的空間——果然如老村長所言,這是一個巨大的山中洞穴。憑借一行人手中所持火把的光線,根本看不見洞穴的全貌。


    賈放但見身邊的石壁上垂下一枚又一枚倒掛的鍾乳石柱,心知這又是一個在喀斯特地貌下十分常見的巨型溶洞。


    “這個洞,當初容下全村是綽綽有餘,還能屯上將近一年左右的糧食,如果現在咱們整個寨子五千來人……”


    陶村長一邊說一邊向前走,突然,他腳下響起了水聲。他整個人也驚愕地立定了,舉起手中的火把照向地麵,這才發現,這洞中不知何時竟形成了一窪積水。平靜的水麵此時漾起了一圈一圈的波紋,而映在水麵上陶村長的倒影也隨著這波紋一圈一圈地晃動著。


    原來,多日未至,這山洞裏竟然積起了一汪水。看起來像是“王屋與太行”這兩座山崩塌時,堵住了青坊河,堆起了青坊湖,導致附近一帶的地下水水位跟著上升,於是這山洞裏也積了水。


    陶村長登時一啞,心想原本這山洞要容納四五千人也是綽綽有餘的,但現在看來怕是不成了。


    誰知賈放突然伸出手,用力擊掌,便拍出“空空”的擊掌聲,比尋常掌聲更要響亮幾分,在這巨大空間裏登時引起嗡嗡嗡的回響。


    賈放靜靜地聽了一會兒,道:“地方夠大!”


    他參加過一次音樂廳的設計和建築,專門聽過聲學和建築學的雙料專家講解過建築與聲音傳播的關係,此刻他聽見回聲便大致能估算整個空間的大小。


    他問陶村長:“原本這洞裏都是平地嗎?”


    陶村長惶惑地說:“是的,都是幹幹的平地,還能堆糧食。”老村長也沒想到,多日不來,這裏的地麵竟然就積水了。


    賈放便對身旁一名青年說:“你把手中的火把朝那個方向擲出去。”


    他指向整個空間最深遠最空曠的方向。那名年輕人依言奮力將手中的火把擲出。


    隻見那枚火把在黑暗中劃過一道優美而明亮的火線,隨即落在幹燥的地麵上,繼續熊熊地燃燒著。


    隻見這座大溶洞裏,中間高,四周低窪,積了一圈積水,但是中間還是一大片幹燥的平地,暫時容納兩三千婦孺是完全足夠的。但若說桃源寨五千人要在此生活一陣,難度會比較大。


    賈放對此表示滿意:“可以了——作為緊急情況下的安全屋是完全夠用了。現在咱們有五千人了,我又能節製平南大營,再也不至於教大家再像從前一樣,躲避匪患得躲一年之久。”


    賈放的話顯然給了陶村長不小的安慰,但是他老人家依舊稍露出擔憂與遲疑之色,怯怯地道:“賈三爺,老夫聽說,這山裏的匪患,其實一直在,而且是……是有些人養著的私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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