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不用三皇子率先發難,太子先自己跳了起來,大聲道:“這不可能——”


    “來人,速去東宮,將禮部送來呈覽的會試試題取來——”


    “來人,去禮部,將賈政當日會試的答卷全部調閱,呈到這順天府大堂上來——”


    “來人,奉孤的手令前往神武將軍府,查抄馮遠的住所,務必將馮遠所藏的那隻盛放試題的匣子找到取來……”


    三皇子發覺二哥已經把他想要發的命令一口氣全說了出來,好容易憋住一口氣,眼含怨懟,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悶聲不響。


    順天府尹藺言則舒了一口氣——這也是遲早的事,他遲早都會在所有人麵前露出自己是個擺設的真麵目,但既然東宮和都察院杠上,他的壓力馬上就會小很多。


    隨著順天府衙役們一聲令下,太子殿下的吩咐立即被執行。借著屬下們去公幹的這功夫,順天府尹藺言小心翼翼地將那卷用火漆封住的紙箋拆開。


    “各位請都做個見證!”藺言說,“本官拆開火漆之前,這一卷紙箋是任何人無法閱覽的。”


    接著他將火漆拆開,讓裏麵的紙箋舒展成一個紙卷兒,翻了翻上麵的文字,問:“本官不太清楚會試的題目,此處可有人參加過今科會試的?”


    眼下這順天府大堂裏參加今科會試的人可真不少——賈政和馮遠都是。但這兩位顯然不方便幫忙辨識考題。於是水憲在一旁咳嗽了一聲,道:“今科一甲的三位士子,一直在這堂下聽審呢!”


    藺言頓時覺得他這順天府大堂蓬蓽生輝,竟然一甲三位全來了,這是證明他順天府的風水開始轉好了嗎?


    順天府尹趕緊將狀元榜眼探花請上堂前,分別賜了座,並且請他們辨識,那從火漆中拆出來的紙箋上,寫的是否就是今科會試的試題。


    看過之後,三個人都點點頭:“確實就是今科的試題。”


    這下有了明確的結論:已故的禮部侍郎高仕達,確實拿到了今科會試的試題,並分別前往送給馮遠和賈政。隻不過賈政不像馮遠,他到底還是抵受住了提前知道考題的誘惑,雖然拿到了匣子,但是卻沒有拆開裏麵的試題。


    很快,賈政的試卷從禮部調閱出來,藺言接手之後從頭至尾翻閱一遍,道:“的確是第一試答得不好,甚至有兩處未答,直接交了白卷。”


    賈政聞言,一張臉登時苦著。


    “第二試、第三試有所進益——許是這個原因才考至第一百零三名的吧?”藺言緊接著溫言安慰。


    這時狀元榜眼們相互看了看,一起起身,向順天府尹行禮,由孟有德開口道:“大人,這次的試題,的確是第一試較為冷僻。但是第一試的題目雖冷,卻不甚難。如果事先知道了題目,不至於做不出來。”


    這便意味著賈政的三位同年,都傾向於認為賈政確實沒有看到事先泄露的題目。


    聽孟有德的口氣,對賈政甚至還有些佩服——畢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試題送到自己眼前了都能忍住不看的。


    緊接著東宮的人趕來,早先送到太子處呈覽的那隻盛著試題的匣子也送到了。


    藺言將兩隻匣子放在桌麵上比較,從晚晴樓送來的,和從東宮處送來的,兩隻匣子毫無分別。接著再打開,隻見從東宮送來的那隻匣子裏,也盛放著一卷用火漆封住的紙箋,封火漆的方式一模一樣,火漆上也是同樣六個字的印戳“敬呈東宮親覽”。


    但這呈報東宮親覽的試卷,竟然也封得好好的,沒有被拆開,這證明——


    三皇子斜眼去看兄長,太子則“嗬嗬”地笑出了聲,道:“孤這也是……也是有先見之明嘛……”


    先見之明?這是太子根本懶得看吧——順天府大堂上,人人都在心裏嗬嗬兩聲。


    但這好歹證實了試卷不是從東宮泄露出去的。


    藺言將東宮留存的這一份試題與剛才晚晴樓送來的這一份相比較,得出結論:“完全一致。”可見都是今科的真題。禮部往東宮送了的這一份,依舊留在東宮。高仕達不知怎麽也得了一份,與送往東宮完全一樣,但是卻給了賈政。


    沒過多久,去神武將軍府搜查馮遠住所的順天府衙役也回來了,帶回了一隻匣子,匣子裏裝著已經拆封的試題。


    順天府尹藺言拿來匣子,照例比一比,與此前兩枚全無二致,證明也是禮部出品。藺言便伸手拿出匣子裏的試題,大致翻了翻,見也是一樣的試題,便隨意將這紙箋一卷,想要說什麽。


    豈料藺言話還沒說出口,整個人倒抽了一口涼氣,駭然道:“這……”


    隻見他將手中的紙箋卷起,便將紙上殘留的火漆拚成一片。火漆有一部分缺失,所以火漆上的印戳並不完整,但是對光看還是能看清,隻見上麵有“呈禦前”三個字。


    很明顯,這一枚匣子,是被送到京郊離宮,呈給皇帝陛下看的。


    這……順天府尹一張臉登時掛成一條苦瓜,他瞅瞅身邊的三皇子,又扭頭望望身後坐著的太子,心想您二位既然不願消停,這下可好,遂了二位的願,事情即便不想捅到禦前,也不行了。


    “二位殿下,這件事,下官已經做不了主,必須呈報天子了。”藺言起身,向太子與三皇子躬身,心裏想暗中謀劃這件事的人也真是雞賊,這不連皇帝陛下都拖下水了。為了給天下士子一個交代,皇帝陛下隻有下令徹查,這樣一來又不知會牽連多少人。


    誰知這時順天府外熱鬧起來,似是有百姓喧嘩。不多時,便有順天府的衙役進來稟報:“太子太傅夏大人到了。禮部各官員到了。”


    聽見夏省身到了,太子與三皇子全都站了起來,接著便是狀元榜眼探花這三人——夏省身是太子與三皇子的老師,亦是林如海等人的座師,此時誰也不敢怠慢了他。


    卻見夏省身在一個年輕人的攙扶之下,佝僂著身軀,緩步走了進來。


    太子見到夏省身,大吃一驚,叫了一聲:“老師!”


    早先在榮國府的園子裏,夏省身頭發尚且是花白,隻這區區一個時辰,夏省身一頭白雪,扶著身邊的少年顫巍巍地邁步,仿佛一下子便老了十歲。


    三皇子也快步搶上前去,衝著扶著夏省身的少年人大聲問:“賈子放,你說,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扶著夏省身的少年正是賈放,他麵對三皇子洶洶的提問,很有心想懟回去:你們隻曉得一起衝到這順天府來,誰也沒顧上老太傅還留在園子裏。


    但是他究竟是沒能把這話懟出口。


    這時跟在夏省身身後的是一大群禮部官員,其中有不少當日賈放在“閱卷組”裏還見過。這些官員們緊跟著夏省身來到順天府門前,這時紛紛跪下,連聲呼喚“夏大人”,有些人聲音裏還帶著哭腔——


    隨後,太子驚愕地見到夏省身撩起衣袍,在順天府大堂上這麽一跪,道:“太子殿下,老臣是來請罪的。”


    “會試試題泄露,因禮部而起,老臣願擔,全部的責任!”


    *


    賈放沒有跟隨水憲林如海、賈代善賈政等人一起出園子前往順天府,而是留在園中照料夏省身。


    雙文聽到賈放的吩咐,急急忙忙地去將早上就熬好,放在井水裏沁著的烏梅湯取出來,送到紅香圃裏,又用甜井水洗了幹淨的手巾,交給賈放。


    賈放則已經將夏省身扶到了紅香圃小敞廳裏坐著,小心翼翼地用涼冰冰的毛巾為老大人淨麵淨手,然後嚐試喂他飲一點點解暑清涼的烏梅湯。


    誰知這夏省身隻管坐在敞廳裏,雙眼直直地盯著賈放手中那隻盛著烏梅湯的汝窯瓷盅,眼看著瓷盅杯壁上沁出一點一點細小的水珠,這位老大人還是一動不動。


    賈放親眼看著他的頭發慢慢地就這麽白了。


    說實話賈放生平頭一回見到夏省身的時候,對此人的印象實在是一塌糊塗,但是在那次到禮部閱卷的經曆之後,賈放對夏省身的看法稍許有些改觀——這人拘泥古板,食古不化,但是頗具責任感,他是真的把聖賢之說當成了立身之道、治國之本,並且不遺餘力地身體力行。


    關心科場弊案的人們早已走得幹幹淨淨,竟沒人想起老大人還留在了賈府的園子裏。


    賈放趕著讓人去請大夫,卻正好碰上賈代善、賈赦、賈政同時都不在府裏,史夫人正巧也去拜訪王家去了。最後還是找到了賈敏,賈敏跑去找了史夫人的片子,請了榮府慣常請的大夫過來。


    大夫看了夏省身的情況,隻說是“激怒攻心”,要賈放“好言相勸”,讓他自己緩過來方可,要是緩不過來恐怕會出問題。


    但要賈放相勸,他還真不知道該怎麽勸才好。


    會試的事,三皇子一直將視線集中在榮府上,想要力證賈政的會試成績做不得數,看起來是針對榮府,但如果太子想保榮府,那麽說三皇子在針對太子也沒錯。


    但是誰都忘了,這件事禮部的責任一點兒都不小,事後清算夏省身是第一個跑不掉的。


    夏省身從論述學說上,支持的是三皇子,同時他的身份是太子太傅,是立在太子身後的一株參天大樹,分量舉足輕重。


    而夏省身在這次殿試之後明確提出了反對皇帝陛下在殿試試題中透露的風向,他也曾當著很多人的麵宣稱,這次科試之後,他絕不能“放任”皇上挑起的論戰就這麽發展下去,他一定會出麵阻止,以他在士林中的名望,振臂一呼……


    但是這科場弊案一出,夏省身大人,再沒有這個可能了。


    他已經大半條腿邁出了這個官場,邁向墳墓。


    三皇子在士林之中的有力同盟,以及太子背後的這麽一棵參天大樹就這麽都倒掉了,偏偏那兩位現在還在順天府裏繼續玩那你先出一拳,我晃過了再踢一腳的遊戲。


    賈放眼看著夏省身一點一點地白頭,到底還是心生不忍,湊上前小聲問:“夏大人,我叫人送你回府休養可好?”


    誰知夏省身這時候已經從沉思中“醒”了,倏地轉過頭,緊緊地盯著賈放。半晌他才喃喃地道:“與皇上年輕時真像——”


    賈放:這……


    “皇上見到了你,突然想起了從前的快活日子了?”夏省身突然微笑,賈放卻覺得他的笑容有點兒陰森。


    “當時那日子那麽快活為什麽他就不肯老死在這園中,永遠和向小姐一起過快活日子?”夏省身突然提高聲音,將賈放嚇了一大跳,“他既然走出了這個園子,就應該把這天下擔著!”


    把賈放嚇毛了之後,夏省身卻突然哭了:“這人一老呀,想起以前的好日子來,就覺得世上不會有更好的了。”


    “皇上的心思我也能明白,和心愛的女人生的孩子一眨眼就長大了,長得聰明俊秀,讓他心裏一時記起的全是對方的好,所以無論如何都要為對方做點什麽。”


    賈放後腦汗滴滴的:為啥大家都覺得皇帝做這一切都是因為以前的狗血,為啥大家都不覺得皇帝能夠有點追求,追求一點進步與科學?


    “皇上現在呀,就像是一棟老房子著了火,根本沒有藥救……”


    夏省身仿佛破罐子破摔,也不顧賈放就在麵前,竟然說了這樣大逆不道的話。說的時候模樣很憂傷,似乎他早知道自己不會有好結果的。但是現在,夏省身非但不會有好結果,早先他所盤算的那些“最後的招數”,也一項都使不出來。


    賈放繼續勸:“您早些回府休養可好?”


    誰知夏省身突然一伸手,緊緊地握住了賈放的手腕——賈放鬱悶了:他的手腕難道是阿克琉斯之踵嗎,人人都喜歡捏?


    “我隻有一句話要告誡你,向奉壹這人,大奸似忠,他的學說決不可用。”


    “向奉壹心中並無‘君’這一說,他心中隻有‘國’,他不曉得‘君臨天下’,他隻知道國事最重,民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賈放聽了沒言語,但是他突然覺得夏省身所說的,可能確實是真——向奉壹敢於在國君下落不明的情況下,直接扶起另一名新君,以穩定朝局,這份魄力固然前所未有,但也確實意味著,在向奉壹心中,國君並非是上天賜予人間的神,而是為國家所服務的人,不是統治者而是一個管理者,理應宵衣旰食,死而後已。


    所以向奉壹死了——皇帝老爹為了證明自己複辟的合理性,必須要向奉壹死。


    但是現在皇帝陛下卻又掉過頭來想要重新推行向奉壹的理念與學說。這有多矛盾,就有多好笑。


    夏省身看透了這一點,他知道這個皇帝在做自相矛盾的事,所以他要進諫要勸阻,要盡全力阻止這一切發生。


    隻是他的全盤計劃,都被一出莫名其妙的科場弊案給打亂了。此刻夏省身的學生們正在借這樁案子相互指責,並想辦法暗搓搓地向對方下手。


    然而這場科場弊案的幕後究竟是什麽人?


    賈放心想:難道真的是龍椅上那一位,暗中出手,要把夏省身在發難之前,從太子太傅的位置上趕走,甚至從京城中送出去嗎?


    看起來夏省身是這麽認為的,但他還是覺得不大像。手握權柄的皇帝,麵對一位隻能動動嘴的老人家……沒有必要如此。


    但是此時此刻,確實沒有人想到這位老大人正如此絕望,如此心酸,留在宿敵留下的園子裏,獨自麵對宿敵的外孫,既無望,又徒勞地勸說。“雖然向奉壹與你關係匪淺,但老朽還是盼望你有分辨是非的能力。”


    “將來你身擔大任,切莫讓皇上誤入歧途,切莫讓這個國家誤入歧途。”


    “送我去順天府!”終於,夏省身拽著賈放的手腕,勉勉強強地起了身。


    “請給禮部所有的堂官去送個信,讓他們都到順天府去——”


    “這件事,理應由我一人獨自承擔後果,但是他們必須得露一麵,表明一個態度……”


    於是,順天府眾人都看見夏省身麵對監國太子,在順天府大堂上拜倒請罪,拜倒時頂著一頭雪白的頭發,幾乎教人認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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