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放從離宮離開的時候,皇帝陛下陰沉著個臉,望著他離去的背影。


    戴權在一旁則冷汗涔涔,心想怕還從來沒有人,有這膽子在帝王麵前如此硬杠。他見皇帝陛下一撫胸口,就緊張得要命,生怕皇帝又被賈放氣得吐出一口血出來(早先已經又氣吐了一口,太醫檢過,說是血不歸經,沒有大礙)。


    可這戴權哪裏知道,皇帝陛下親眼見著賈放離去,心裏想著的唯有一件事:這個小子的脾氣,這頭也不回的背影,和當年向小園,簡直是一模一樣的。


    如果小園不是那樣一副性子,怕也難得帝王傾心。九五之尊麽,好看的皮囊見得多了,不聽話的靈魂就那麽一個。


    “等等,這是什麽?”皇帝突然叫住了正在清理賈放屋子的小太監。


    “回皇上話,這是賈……賈公子今兒早起之後畫下來的。”小太監抖抖索索地回話。


    “還不趕緊呈上,”戴權急死了,心想這些新人們真是沒有眼力勁兒。


    皇帝接過那些圖樣,看見賈放留下的小孔成像圖——圖示簡明,但是非常清晰,讓人一看便明白那光線是直線傳播,透過小孔,映出倒置的影像。


    再翻一張,是三棱鏡折射的,沒有彩色水墨,他就自己認認真真地在旁寫下“赤橙黃綠青藍紫”示意不同色彩的光線,還在旁邊特地注明了“光譜序列”的字樣。


    皇帝也不知這是什麽意思,但看著就覺很深奧。就算想要質疑,想想昨晚上那小子是親手演示了給他看的,有事實擺在那裏——小小年紀,能將禦園書館裏那些知識學了那麽多那麽快,簡直是天縱奇才,不愧是他的親兒子啊!


    當年向奉壹曾經親口說過,能從瀟湘館中得到何等樣的見識,取決於求知者本人的見識與眼界——這麽說來,賈放確實是極其貼合那座仙園的繼承人。


    可是一旦掩上圖樣,皇帝的心情莫名又鬱悶起來:如果當年沒有聽小園的話,讓這個孩子在宮外撫養,是不是就意味著他將擁有一個前所未有的優秀繼承人?


    但是在宮裏養大的孩子,是否還有那樣的耐心與毅力,日複一日地去重修、打磨一座園子?


    如此一來,他與最心愛之人所生的親兒子,將永遠站在那幽暗的影子裏,身份永遠是個賈家的庶子。他無論做什麽,都覺得無法完全補償……


    “皇上,太子已經趕來了,”戴權悄悄地詢問,“您見是不見?”


    皇帝想起太子的性情,忍不住歎了口氣,道:“算他聰明,曉得從京裏滾過來。”


    戴權一聽這話,就知道這次太子沒危險了。雖然這次的道士是太子薦來的,但這也決定了太子的嫌疑並不大,皇帝想見的,隻是一個態度而已。


    *


    賈放在離開京郊離宮的時候,親眼看見太子隻帶了一兩個從人過來,待到離宮門前,翻身下馬,連滾帶爬哭著衝進離宮。


    賈放悄悄吐吐舌頭,安靜地開溜。


    早先他頗有些“忤逆”地拒絕了皇帝陛下的示好,估計那位是生氣了,所以他離開也沒有人給他安排車駕,看那意思,是讓他開11路走回去。


    賈放想想也有理,他算不上什麽人物,又和這離宮主人沒有什麽明麵上的關係,憑啥要別人事事照顧。


    他找了個守宮門的侍衛,問了一下路。那侍衛估計還從來沒有遇見過這種,從離宮裏出來,需要問路走路回家的,愣怔了片刻,才給賈放指了方向。


    賈放大踏步地上路,心裏折算了一下他昨天與賈代善坐車的時間,估計走路回京,要到今天晚上了。


    誰知走了沒二裏路,在一個岔路口他想要問路的時候,突然有個人疑惑地出聲:“三爺?!”


    不是旁人,正是趙成。這家夥窩在此處等候,已經有些時候了,這時見到了,揉揉眼睛,確認是小主人沒錯,趕緊從車上跳下來,欣喜若狂地來到賈放麵前:“三爺,您出來啦!”


    “國公爺說您許是會從這兒經過,讓我在這兒等著接,”趙成絮絮叨叨地把話說下去,“我還說呢,人家怎麽也不可能讓您就這麽走回京啊……”


    賈放心裏陡然一陣溫暖,賈代善果然事事想得周到。


    趙成把賈放接上車,車夫一路風馳電掣,把人帶回到榮國府,賈放還未來得回自己的院子,便被直接送去賈代善的外書房。進屋一瞅,隻見賈代善與賈代化都坐在房中。這兩位見到賈放進來,竟齊齊地都站了起來。


    賈放向父親與伯父行禮,順便感謝了賈代善安排的車駕:“否則孩兒怕是要走上大半天的路,晚上才能到家了。”


    賈代善聽賈放的語氣與以前依舊無意,驚訝得有些說不出話來。反倒是賈代化笑了,拍拍堂弟的肩膀,對賈代善說:“你們父子慢慢地聊。”說著便離開自回寧府去。


    賈代善這才有機會與賈放坐下來單獨相對。


    當爹的半日才吞吞吐吐地對兒子說:“你……都知道了?”


    賈放搖搖頭:“還不完全明白。”主要是到底有沒有人綠或者被綠的這部分沒搞清楚。


    於是賈代善隻能當著兒子的麵,把當初那些陳年舊事的細節一一道來。賈放則一邊提出各種問題,一邊旁敲側擊,想看看自己爹和向小園女士之間究竟有沒有昔日情愫。


    當他發現賈代善與向家之間,更多是與向奉壹師徒的昔日恩義,以及和小園小妹妹之間的師兄妹情誼之後,賈放暗暗鬆了一口氣,心想這皇帝就算是吃醋,也酸不到哪裏去。


    賈代善哪裏聽不出兒子的弦外之音,紅著老臉將往事一一都說清楚,然後關切地問:“如何?”


    賈放起身,退後一步,向賈代善行了大禮,道:“父親——”


    這一刻,賈代善心下大慰,甚至眼眶有點發酸。


    賈放去了京郊離宮,一夜未返,賈代善就有預感,賈放的身世,皇帝陛下是憋不住,肯定想要告訴親兒子了。


    他也考慮過賈府將置身何地的問題,賈放是上了他老賈家宗譜的。但是皇權在上,他既沒有資格也沒有權力做任何事,連提要求的機會都沒有。


    如果賈放真的被當成六皇子重新認回宮中,榮寧二府因為與賈放的關係,會天然地成為六皇子背後的勢力。六皇子作為聖駕與心愛之人的子嗣,一旦回宮,勢必對現有的朝局產生影響,天子百年之後的傳位之事又恐生變數。


    但誰能想得到,老太太養大的這個孩子,這個與府裏並沒有直接血緣關係的孩子,現在依舊站在自己麵前,管自己叫了一聲父親。


    生恩與養恩,孰重孰輕向來難有定論,但是現在這個孩子,竟然選定了留在這府中,繼續冠著這個姓氏,踏踏實實安安分分地好好過日子。


    這時賈代善也徹底放了心,知道賈家至少還能過上好一陣不需站隊,緊緊地跟在皇帝身後混日子的時光。


    他可不知道賈放此刻心裏正在嘀咕:我本來就姓賈呀……


    *


    賈放回府沒多久,繼續去他的園子裏盯著。


    這時春時已至,園子裏稻香村附近的杏花開了,一大片一大片紅彤彤的,宛若雲霞。紅香圃在賈放看來已經修繕得差不多,綴錦樓那邊卻磕磕絆絆的,依舊在進行中。


    這天賈放在綴錦樓的現場指揮“偷梁換柱”,這可不是什麽“偷天換日”、“李代桃僵”之類的手段,更加不是三十六計之一,而是正宗的工程建設作業手法——


    早先匠人們已經用牮杆支頂,將綴錦樓的大梁完全支撐住,然後再慢慢拆除與已經朽壞的柱子有連接的各種構件。等到將柱子所有的荷載一起卸去,不再受力,工人們再將柱子周圍挖出深槽,取出柱基石。然後才將新柱子安上。


    一枚換柱作業就花去了整整大半天,賈放見再換第二枚也來不及了,索性叫大夥兒休息。


    一群工匠這才有功夫閑下來喝口水,吃些已經冷掉的午餐。


    這時正好賈放請了花匠來園裏水邊,往紫菱洲附近的水域裏栽種菱角、荇菜之類的水生植物,大家一邊吃、一邊看。天氣甚好,這園中的景致也接近“最佳狀態”,漸漸便連說話聊天聲也沒了,隻剩下咀嚼聲,和人們心裏的一聲聲讚歎。


    這時突然匆匆來人,一麵跑一麵大聲道:“三爺,三爺,不得了——”


    賈放一聽聲音,就知道是“不老成”的趙成。


    “又怎麽了?”


    “老爺叫您去去去去……”趙成結巴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去稻香村!”


    ——稻香村?!


    賈放隱隱預感到哪裏不太對勁。他連忙起身,抄了一條近路往稻香村跑去,絲毫沒聽見趙成在自己身後美滋滋地說:“咱們三爺,真是位貴人呐!”


    他一口氣跑到稻香村跟前,果然見到小小的木板院門外站了兩排宮中侍衛,依稀有點兒麵熟,看著正是早些時候叫嚷著要將他“立斃刀下”的那些。


    還沒等賈放和這些侍衛打招呼,戴權不知從哪裏鑽了出來,趕緊招呼:“賈三公子,總算來了。皇上在裏麵等。”


    賈放的心情有點兒複雜:他上回是明確答複,拒絕了對方的“好意”,堅決不接受皇子身份,依舊要以賈家子的身份活著,當時還把老皇帝直接氣吐血了,怎麽這時又找上門來了呢?


    再說了,上次皇帝巡園,那是多大的陣仗,兩府上下所有人都動員,熬了一個通宵才勉勉強強完成的接駕,這次說來就跑來了。


    他看看戴權,隻見對方一臉諂媚地笑著,心知應當不算是什麽太糟糕的事,當下點點頭,隨著戴權進院。


    皇帝陛下此刻正站在稻香村的正院裏,麵對那幅米芾繪製的中堂,依舊那曾經令他潸然淚下的對聯。


    賈放帶到之後,皇帝頭也未回,隻對戴權說:“老戴,出去,帶上院門,任何人不得入內。”


    戴權連聲應下,退出小院,帶上院門。賈放聽見他吩咐道:“聖上有命,任何人不得進入此院——任何人!”


    稻香村的小院,暫時成為一個安穩的封閉的世界。


    “當日便是如此,朕被囚禁在這小院裏,皇弟使人來殺朕,卻被慶王穩在王府中。小園得到消息,溜進園中來看朕。她向朕伸出手,說:‘隨我來’……”


    賈放:我終於明白皇帝當年究竟是怎樣從慶王的囚禁中絕地逃生的了。


    不過這樣說來,慶王的態度確實值得玩味。這位權傾朝野的權臣最終落得個身敗名裂的結果,跟這一刻的決斷很有些關聯。


    當然,也很可能是慶王認為皇帝陛下和那個被他扶上大位的義忠親王相比,更適合當人君,所以慶王選擇了自我犧牲。


    這時皇帝陛下突然回過頭望著賈放,向他伸出手,那手背上青筋凸起,似乎訴說著此人曾經曆遍的滄桑與辛酸。


    “放兒,你難道,真的不打算,邀朕去看一看,你的領地,屬於你的那個……世外桃源嗎?”


    聲音有點兒抖,飽含期待,卻又不乏猶豫。


    賈放稍稍有些動容,皇帝知道桃源寨的事他早已料到,但知道此刻,賈放才有完全的把握確定,皇帝是認真把桃源寨交給他,讓他將其作為一個社會試驗的試驗田。


    隻因為他是向小園的兒子。


    於是他向這個麵露疲憊的男人伸出手,讓對方把手搭在他的手腕上。


    對方握得很緊,似乎想從此抓緊了他再也不放開——這卻讓賈放想起了皇帝陛下其實並不是一個真正病弱的男人,那晚皇帝曾經一甩袖子,將一張厚重的供桌直接甩倒,也曾握住賈放的手腕,讓他絕難甩開。


    賈放收攝心神,抬眼看著正屋裏那對對聯。


    “費長房縮不盡相思地,女媧氏補不完離恨天。”


    米芾筆下的煙雨開始流動,縮地鞭向賈放緩緩打開,賈放一反手,也緊緊地握住了帝王的手心,攙扶著他,帶著他走過十六年前的一段老路,向著他們心裏共同的桃花源,緩步走去。


    *


    來到桃源寨,皇帝陛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祭拜賢良祠中,向奉壹的牌位。


    賈放:要了親命了。我在這兩頭來來回回跑了這麽多遍,從來沒有注意到過這裏供奉的,竟然是慶王的牌位。


    皇帝陛下從隨身的荷包中取了一枚速沉,用火石點燃了,放置在牌位跟前的香爐裏,皇帝本人默念祝禱,隨後扭頭對賈放說:“來,給你外祖父磕頭。”


    賈放:……


    他還真沒想到,慶王向奉壹,那個被太子太傅夏省身被稱為向氏罪人的人,竟然在偏遠的南方村寨裏,擁有一座“賢良祠”。


    皇帝:“這座賢良祠是我命人修的。”


    賈放:難怪……


    皇帝:“老師之心朕最明了,他自名‘奉壹’,終身所侍奉者唯一,便是這國家,而非朕這個皇帝。”


    賈放:這樣一想,這個慶王外祖父,好像確實配得上一座賢良祠。


    “朕重登大寶之後,老師自行請罪,要求朕治他的死罪,說他若不死,朕複辟便沒有理由,往後十餘年朕便也難以坐穩江山。”皇帝陛下長長歎了一口氣,“朕不得已依他所言行事,卻隻能在這座偏遠的小山村裏,為他修一座賢良祠。”


    “這是朕……唯一能為他做的。”


    皇帝在賢良祠的牌位跟前沉默了良久,才轉身出了賢良祠。賈放趕緊跟了上去。兩人一起在賢良祠跟前地勢較高的地方眺望整座桃源寨。


    “這……原本一座小村,如今竟成了這樣?”皇帝陛下親眼見到了桃源寨現今的模樣,也忍不住震驚。


    他在十幾年前見到的村寨,還隻是小小的一片吊腳樓,外加成片成片的水稻田。村寨的麵積還不算大。


    但是現在,桃源寨較之桃源村,麵積大了五六倍不止。


    原本在村旁流過的小溪,成了水麵寬闊的河流,河上還架起了一座橋梁。


    橋上行人往來穿梭,河灘上自動聚成街道,茶攤食肆,比比皆是,熱鬧非凡。


    遠處,中原式樣的房屋和村落拔地而起,村前屋後是整整齊齊的一道一道菜畦。


    村落中的稻田一點兒也沒見少,眼下正是早稻生長的時候,一片片稻田中翠綠的早稻隨風整齊地翻動,似乎預示著今年年景不賴,桃源村又將迎來大豐收,成為真正的“稻香村”。


    皇帝陛下親眼看見這一切,心中忍不住再度生出驕傲:賈放不愧是自己的兒子,向奉壹的外孫,讓他治理一片小小的村落,他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就能打理得井井有條,百姓安居樂業,村寨興盛繁榮。


    一個詭異的想法便生了出來:若是……將整個國家交給他又會如何?


    這念頭剛剛一閃而過,皇帝陛下就猛醒過來:這個小家夥,連成為歸宗成為自己的兒子,都還未答應。


    但就眼前桃源寨的成績來看,實在沒有理由不讓他擁有一方更大的天地一展所長。


    更何況,眼前還有一個用來封賞的好機會——前些日子賈放剛剛救過駕,借救了皇帝的名義封賞,賞啥都不為過。


    於是,皇帝陛下將賈放叫到身邊,問:“放兒,朕明日下旨,賜你平南節度使之職,佩廣南大營兵權令箭,節製南方諸州縣官吏,所有人都歸你管,怎麽樣?”


    連皇帝本人也未意識到,他對賈放說這話的時候,語氣相當討好。這就好像後世哪個做父親的出差出了大半年沒著家,一回家就發現兒子不肯認自己了,當下慌不擇路,許下一堆承諾,“給你買這個,買那個……讓你好好玩,怎麽樣?”


    賈放:……媽耶!


    至於這樣兒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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