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放第二天日上三竿才“正式”醒過來。見到他醒來,立即有個小太監奔出臥房去稟報,隨即戴權戴公公匆匆進來,哭喪著一張臉道:“唉喲我的好三爺,您可總算醒了。”


    賈放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輕輕地撫著後腦,問:“戴總管,我這究竟是……”


    戴公公一跺腳,道:“賈三爺,您這自己還不知道吧!您昨兒救駕有功,多虧了您。否則老戴這顆腦袋,現今還不知到哪兒去了呢。”


    賈放有心問問昨天那一件“招魂”的奇案究竟是怎麽回事,便向戴權身後看了看。


    戴權會意,將他這臥房裏的人手都調出去,然後給賈放背後支了個大迎枕,好讓他舒舒服服地靠著。


    賈放原沒這麽病弱,但為了保持他的“暈遁”人設,便接受了戴總管的好意,好好躺著問:“昨日後來如何了?聖駕可安好?”


    他又找補著自嘲笑笑:“昨日我隻覺得迷迷瞪瞪,心裏好像還醒著,但是整個人都不聽使喚,承蒙戴總管照顧,這裏真是多謝了。”


    戴權“害”了一聲,道:“您跟雜家客氣個啥?”


    他又關切地問:“您還覺得暈嗎?需不需要太醫來看?”在得到了否定的答案之後,戴權壓低了聲音道:“賈三爺,您昨日應當是中毒了。”


    賈放早就知道了——他當時覺得不對,又看見身邊的皇帝吐了一口血,當即意識到在那船廳之內繚繞的香火煙氣一定有問題。


    “太醫檢查了船廳內留下來的香燭,說是毒有兩種,一種是慢性的,一種是急性的。”


    賈放登時猜到了:“難道說那慢性的是針對皇上?而急性的,是那道士被我戳破了幻術的真相之後,狗急跳牆拿出來用的?”


    戴公公點頭:“正是呢!”


    “皇上自從上次前往貴府巡園,回來之後偶感微恙,但也不是什麽大病,隻是心頭的抑鬱之情愈發沉重,才動念想要‘招魂’,誰知,那道士招魂時點燃的香燭,會釋放出一種香氣,能讓皇上越發茶飯不思,神思不屬,心情越發煩躁,同時那懷念之情便也愈急切,就愈發想要‘招魂”……”


    “按照太醫的說法,若是這般再繼續個三五回,皇上的身子骨,就損傷得嚴重了。”


    賈放又問:“那急性的呢?我記得昨兒皇上吐了兩口血,禦體沒有大礙吧!”


    戴公公登時笑道:“所以這不是多虧了賈三爺您嗎?”


    “太醫說,這急性的藥,原本對皇上的禦體有極大的損害,但好在吸入的時間短,沒過多久就離開了船廳,進入開闊之地,不再吸入那些個煙氣,所以這藥短時一激,將皇上長久以來悶在心口咳不出的兩口淤血給咳出來了!”


    賈放心想:……這麽巧?


    “您說這可不是因禍得福,”戴公公臉上堆滿了笑,“連太醫都說,您真是一員福將呢!”


    賈放一怔,才繞過來這邏輯:昨夜是他擅自開口,戳破了小孔成像的把戲,才惹得那道士使出了殺手鐧然後自盡,誰知那“殺手鐧”卻又被他察覺,然後硬生生把皇帝背出了船廳,所以才有了後麵一係列的“巧事”。


    難怪昨夜看那皇帝比之前要精神很多,也不咳嗽了,敢情是淤血都吐出來了的緣故。


    賈放連忙謙遜:“這都是皇上洪福齊天,與我又有什麽關係……那道士究竟是什麽來頭,查出來了嗎?”


    戴公公將頭搖搖,說:“對不住哦,您要問別的,老戴定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但偏偏就這件事……”


    賈放知道他不方便再問了,趕緊打住。但是對方卻還沒完:“這件事,您千萬不要再過問。知道得越少對您越好。”


    賈放知道的已經不少,他昨晚聽見戴權回答了一句:那道人是太子薦來的。這暗中謀害之事便與太子脫不了幹係。這時賈放趕緊點頭,表示他昨晚一早就暈過去了,啥都不知道。


    不過呢,據他猜想,太子的嫌疑也不大,哪有自己明晃晃地薦個人來害自己老爹的道理?太子都已經在這個位置上了,行事不至於這麽蠢。


    皇帝陛下經過這事,想必會有所警惕——賈放相信:一個曾經被廢,然後又硬生生複辟成功、重新登位的皇帝,絕不可能隻是個擁有戀愛腦的。


    “賈三爺,既然如此,您就好好歇息,會有小太監進來服侍您洗漱用飯。之後您就在這院裏自己轉轉,等候皇上召見便是。”


    戴權說完便告退離開,賈放這邊則得了幾個小太監進來,服侍他洗漱更衣。


    有人帶賈放去淨房,賈放一瞅,喲,竟是現代化的衛生間,能自動衝水的馬桶,自動出熱水的水龍頭,浴室裏有浴盆,四壁還貼著瓷磚——這簡直就是把他在榮國府的小院搬了過來似的。


    賈放盥洗之後,更換了這裏為他準備的衣衫——衣衫都不是他自己的,但無論是外袍還是裏衣,都十分合身,幾乎就是按他的尺寸裁的。衣料質地精良,觸手柔軟,而且所有的衣服看起來都是新裁,此前沒有人穿過的。


    賈放穿戴停當,將自己的佩飾也都小心地一一係在腰間,那邊就立即送上飯食。這裏準備的早餐十分簡單,一碗粥、小菜、饃饃。


    但那粥是加了雞蓉熬的,不曉得熬了多少時間,雞蓉的纖維早已化盡了,一點都嚐不出,但賈放嚐一口,就是整整一口的香味。白饃甚是香甜不用說了,那小菜卻是孫氏醃出來的口味,令賈放很懷疑這裏的禦膳房是不是連夜跑了一趟榮國府,為他置辦了這些東西。


    賈放吃飽,便向小太監討了紙筆,把昨日“小孔成像”的實驗原理,和三棱鏡折射七彩光的實驗原理全都記錄下來,算是為自己昨天做過的事,說過的話,留個科學依據。


    將這些都做完,他實在是無事可做了,便決定出屋子溜達溜達,畢竟戴權之前吩咐了,說是他可以在院裏自己轉轉,沒說非得待在屋裏。


    賈放出院子的時候,隨口問了一句:“這間院子在離宮之中一直有人居住嗎?”


    回答是:“自從十幾年前始建,便一直無人居住,但是聖上時時來看,因此一直有人照拂,務求保持原樣,最近又翻新了一次,裝了新的淨室。”


    賈放心想:不會這就是“小園女士”昔年曾經住過的屋子吧?


    他裝作不在意,背著手走出屋子,來到院內,登時被眼前的景象完全震住了——


    他麵前是一組巨大的湖石假山,假山跟前則是一汪碧水。這湖石假山是堆石而成,結構非常奇特,有左右兩條通路,通向正中的一座石峰,高聳的石峰之上竟然又堆出一間石屋,乃是堆石界少有的“空中樓閣”。整座假山獨峰聳翠,秀映清池,奇峭出眾,世所難得。


    賈放看呆了,竟然如癡如醉地立在這座假山對麵,呆看了良久,越看越覺得有所悟,竟至於手舞足蹈起來。


    他向後退了一步,選了個更好的角度觀察假山和水中的倒影,忽然驚訝一聲道:“水中月?”


    確然如此,水中的假山倒影裏,出現了一輪彎月——這是假山在堆石時故意讓湖石按照一定形狀鏤空,透出光線,讓水麵能夠映照天光。再加上觀察者角度合適,便能在水中見到這難得的奇景。


    賈放尋到了水中月,登時轉身,去尋“鏡中花”,果然,沒多久,他就在通向假山的抄手遊廊邊上發現了一麵巨大的鏡麵,這鏡麵深砌在牆麵上,前麵是一叢花圃。如今已有一枝碧桃悄咪咪地開了花,便也紅豔豔地映在鏡中。


    “水中月,鏡中花——”賈放吃驚地道。


    “鏡花水月空中樓閣——”似乎有個聲音在園中回蕩著,暗暗地應和。


    賈放被這詭異甚至很有些頹喪的意象所打動,說老實話他此生從未見過這樣秀美雄奇的堆石,這樣非凡的章法氣度,但他也從沒有見過哪個園子主人給他的園子設計了這樣一座悲觀主義的主題。


    這座園子,似乎注定要講一個悲傷的故事。


    他馬上回過身,去找在這園中侍奉的小太監:“這裏有哪間屋子是屬於園主人的?”


    小太監傻眼了:“這是皇家離宮啊!”這裏的一切,都屬於唯一的主人,皇帝陛下本人。


    賈放搖頭:“不是,是這裏有哪間屋子留下了以前人生活的痕跡,比如說屋內有書、牆上有畫……”


    小太監一聽見“牆上有畫”四個字,馬上悟過來,領著賈放去了一間小小的書房。


    賈放步入這間書房,終於知道曾在這園子裏住過的是何等樣人,也大概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被安排到這裏休息——


    書房四壁,掛滿了仕女圖,有些墨跡尚新,有些則紙質陳舊,應當是畫成之後再次掛了很多年了。這些畫上的仕女,或坐或立,或巧笑嫣然,或凝眸沉思,全都是同一個人。


    “小園女士,又見到您了。”賈放在心裏暗暗打了個招呼,心知這座園子應當就是這位曾經生活過的地方。之後不知是什麽原因,她從此離開,但是皇帝對她的思念之心,從未有一日減過,每到這裏,便起了思懷之心,然後就畫一幅畫。久而久之,這裏就形成了小園女士的專屬畫廊。


    賈放凝神去看那些畫上的題款,忽然發現一句“乙未年三月,訪向氏故園,憶及舊日,淚不能已,繪小園幼時於故園玩樂之情。”


    畫上是一個總角之年的女孩子,坐在秋千上,秋千高高揚起。那個女孩子便隻有一個背影。


    但是繪圖的人似乎飽含感情,隻是寥寥幾筆,就將女孩子蕩秋千時候的身姿描繪得惟妙惟肖,甚至叫人耳裏隱約聽見銀鈴般的笑聲。


    賈放有點感動:這畫紙好陳,乙未年,那是很多年前了,可君王的這份思念,到今天都從未淡化一分一毫。


    但賈放馬上注意到了一點:“向氏故園”。


    小園幼時於故園玩樂?——所以這小園女士不姓錢也不姓史,而是姓向?


    向小園?


    而向氏故園,則正是他在複建的那座園子?


    如果昨夜皇帝陛下心情激蕩時說的話是暗示自己就是那位小園女士的兒子,那麽……慶王向奉壹,也許是他的外祖父?


    賈放頓時記起了早先從賴大手上奪來的魚鱗冊上,早期的印章都蓋的是“向奉壹”的名諱。


    整座大觀園,以前都是慶王的。


    這麽說來,皇上派他來修這個園子,完全是有原因、有目的、有用意的?


    賈放衝著滿屋子“向小園女士”的畫像,不禁撓了撓頭——


    賈放對自己身份的認知非常明確,他來自別的時空,在那裏他有父母親人,他在滿滿的關愛下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之後他不懈追求自己的事業。


    在這個時空裏,原主如果從來沒有“被”賈放魂穿過,現在身份認知一定會出現問題,他究竟是個國公府庶子,還是個身份見不得光的皇子,還是個犯了重罪的帝師王爺他的外孫?


    賈放麵對這個問題,卻沒有任何的問題——


    這種“沒問題”源於他內心的強大,源於他目標明確,一心隻想著把任務完成,理想實現。


    至於原主的真實身份到底是什麽,這個時空裏曾經潑過何等樣的狗血,對他來說沒有任何影響。當原主身世的各種可能性浮出水麵,他也不會感到特別震驚,甚至還有一點八卦與好奇……畢竟完全是旁觀者心態。


    隻是,他真的沒想到,竟然是向小園。


    他記得賈赦與賈代化告訴過他關於慶王的過去,慶王為國家計,另立新君,幽囚廢帝,後來廢帝成功地從園中逃出,複辟反殺,慶王因此身死。


    可誰能想到,這裏頭竟然有一個女人的身影。


    隻要設身處地,遙想一下這個女人的心情,心愛之人為其父所囚,其人又反過頭來奪位複辟殺死了他的父親。一個女人的愛情與幸福,在權勢、利益、朝局、黨爭跟前,似乎太微不足道了,但是對於她而言,這卻是她的一生。


    即便這個女人肯接受帝王的愛情,這種幸福也是虛妄的,稍縱即逝的——鏡花水月,空中樓閣,一語成讖。


    對於君王來說,又何嚐不是如此。


    “這是朕上一次巡園的時候,憶及舊事,畫下來舊夢中的情形。”不知何時,皇帝陛下竟出現在這間書屋裏,來到賈放身邊,見他長久凝視著這一幅,便開口替他解說。


    “朕初識你娘的時候,她年方七歲,是小小的一朵嬌花。”憶及舊事,皇帝陛下的唇角微微揚起,眼裏都是溫柔的回憶,“當時朕隻當她是師妹,是師父的掌上明珠。”


    “後來當朕在最困頓最落拓的時候重遇她,身份境遇已是雲泥之別。能與她相知相愛,朕視這段歲月為上天厚贈。”


    賈放聽著這話遐想了半天,才做出陡然發現身邊這位九五之尊的動作,故作吃驚之下,趕緊要行禮,被皇帝陛下攔住了。


    皇帝轉向那幅畫,頓了頓,問賈放:“這些事,你父親……榮國公可有向你透露?”


    賈放搖搖頭,道:“父親隻字未提。”


    隻要皇帝本人沒有親口挑破,榮國公賈代善就還是他的父親。


    皇帝聞言點了點頭,道:“放兒,你之所以由榮國府老太君撫養成人,是因為你母親的一點執念,她執意不肯讓你在宮中長大,她逼迫朕放手,逼迫朕立下誓言,讓你遠離宮廷 ,由慈愛之人撫養,並且自由自在地長大……”


    “連你的名字,也是她親自為你所取。”


    請您放手,讓他成為一個自由的人,不為家族宿命所束縛的人——


    賈放耳邊甚至隱隱約約能聽見向小園女士的聲音。


    “朕至今,想起這件事,依舊耿耿於懷。”皇帝扭臉,瞅瞅賈放那張秀逸清雋的麵孔,“你若跟在朕身邊長大,你一定會是朕最優秀的兒子。”


    賈放隻能跪下,連稱不敢。


    “有什麽不敢的?你昨天救駕有功,朕還未想好應當給你什麽賞賜,”皇帝大聲道,“隻要你想,朕馬上可以恢複你的身份,昭告天下,你是朕之親子,慶王的外孫——上了賈氏宗譜算什麽,出了你這位皇子,賈氏闔族,隻有感到榮幸的份兒。”


    賈放:……


    誰想到自己竟然入了皇帝的青眼,讓這位帝王起了重新認歸膝下之心?


    賈放暗暗叫了一聲苦:千萬別呀!


    他可不想成為什麽六皇子,突然變成其他皇子的新目標。他隻想做好自己手上的事,完成之後趕緊走人,離開這個時空,把幸福生活交還給原主。


    “小園當年執意如此,曾令朕耿耿於懷。”皇帝繼續說,“但是朕曾對她承諾在先,無論她要求什麽,朕都會滿足。”


    能令帝王如此千依百順,可以遙想這個女子一定有最獨特的魅力。


    “今日朕隻看你的意思。”帝王的話擲地有聲,隻要賈放一點頭,宮中與朝堂便立即上演天翻地覆,“因為朕早已後悔,若是當年朕能夠預知後事,朕絕不會讓小園恣意妄為,苦了她,也苦了你。”


    賈放沉默了片刻,突然說:“我想,每個人,都有權力,選擇自己想要的人生。”


    “您有權利,向小園女士,也一樣有權力選擇!”


    我也有,這選擇的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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