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春秋時,墨子就做了這世上第一個關於小孔成像的實驗。”


    “他選了一間黑暗的小屋,在朝陽的牆上開了一個小孔,人麵對著小孔站在屋外,屋裏相對的牆上就出現了一個倒立的人影。”


    “為什麽會出現倒立的人影呢?”賈放開啟了他的科學小講堂,對麵的聽眾包括:皇帝陛下、戴權公公……以及被嚇得魂不附體的小太監。


    “墨子認為,這是由於光線沿直線傳播,位於上方的頭部遮住了來自上麵的光,照進屋子之後成影在下邊,而位於下方的腳遮住了下麵的光,所以成影在上方,就形成了倒立的影。”1


    “這一片帷幕之後,有多點燈火照明,因此大家可以把它想象成一個麵光源,而不是點光源。”賈放伸手比劃,帶大家想象有無數道平行的光線直接照向那枚黑色的箱籠。


    “在這裏,光線照在這幅用琉璃做成的畫片上,自然而然地過濾出了一部分顏色,並且穿過這個小孔,投射在另一邊的帷幕上,這就是為什麽陛下能在帷幕上見到人影——因為這人影早就事先畫在了琉璃上。”


    “但也正因為這是透過小孔成的影像,就像墨子當年所解釋的那樣,畫片與畫像的方向是顛倒的,一定要事先將畫片顛倒,才能在帷幕上顯現正常的人像。臣剛才趁亂喊了一句‘放倒了’,這位小公公一時吃驚,猛地意識到他麵前的人像是倒過來的,趕緊糾正——這就導致陛下在帷幕另一邊見到的人像倒了過來。”


    “但這一切,都是利用光學影像,在帷幕上投映影像,以安慰陛下懷人之心,並非是真正‘招魂’。”


    賈放總結陳詞的時候自己也覺得有些殘忍。


    他是不是親手打碎了一個病弱男人的希望呀?


    誰知皇帝把玩著從箱籠上取下的琉璃畫片,突然問:“你說的——濾過了一部分光線,是怎麽回事?朕剛才看見‘小園’的樣貌,是彩色的,所以朕才會……”


    的確,剛才映在帷幕上的影像,色彩繽紛,才讓那人像看起來栩栩如生,不像是剪影之類畫出來的死物。


    賈放登時從自己的荷包裏取出一枚三棱鏡,就著光線一折射,將角度選準,他麵前的黑色幕布上登時出現了七彩的彩虹色。


    “我們平日裏見到的白色光,其實是由不同顏色的光線組成的,它們在通過琉璃畫片的時候,其餘的顏色被濾掉,僅有和畫片上顏色一樣的光透過畫片,再通過小孔映射到那邊帷幕上,因此映出的圖像保留了和這畫片一模一樣的顏色。”


    “也就是說,這琉璃畫片畫得越逼真,映在帷幕上的影子也就越逼真。”說白了,這不就是個投影儀嗎?


    皇帝想了想,似乎是覺得有道理,但是再一想,他忽然寒聲問:“賈放,你是在說,朕是將江湖術士投射在帷幕上的影子,當成了朕心愛之人,魂兮歸來?”


    皇帝一邊問,縮在皇帝身後的戴權便朝賈放擠眉弄眼,就差要做殺雞抹脖子的動作了。賈放陡然想起這位公公早先交待自己的,說是讓順著皇上的意思說話,不要跟皇上對著幹。


    而父親賈代善之前也確實交待他,讓他千萬不要胡說八道。


    賈放卻把他們這些人交待的一切都拋在腦後了,而且,現在,他還在堅持說自己想說的話:“確實是如此。皇上,您所見到的,正是那道士利用光線沿直線傳播的原理,投在帷幕上的影子。”


    他話音剛落,皇帝陡然大咳起來,戴權趕緊上前將人扶住。


    賈放眼見著麵前這位九五之尊,原本挺直的脊梁,就這麽在劇烈的咳嗽聲中,陡然佝僂下去,心裏也有些不忍。但是無論事實有多殘忍,他都會選擇把真相說出來,不能讓眼前這帝王在這幻象之中蹉跎人生。


    “將人……將人帶來,朕,要問他——”皇帝咳嗽不止,卻還是向身邊人下達了命令。


    立即有人應是,越過厚厚的黑色帷幕,向另一邊跑去。少頃有侍衛趕過來回報:“啟稟皇上,那道士……已經自裁了,應當是自己服毒,現下七竅出血,已然氣絕。”


    賈放這回真的吃驚了:早先他還替這家夥求了恩典,讓別治他的欺君之罪,至少不要株連。


    他料想這道士要麽為了求名,要麽為了求財,為了這兩者都不至於一被揭發就馬上求死,這樣多少還有轉圜的餘地。


    皇帝聽說一個道士自裁,沒有半點異狀,馬上轉臉問那小太監:“你說,這是怎麽回事?”


    小太監聽說道士身亡,早已嚇得呆了,篩糠似的伏在地麵上,用顫抖的聲音說:“奴才……奴才原本在這船廳中當值,也就這兩日,這兩日仙師來此做法,說是要撫慰皇上懷人之心,命奴才配合仙師,替他滅燈與點燈……”


    至此賈放已經完全想通:那道士口噴火焰,也並非全是學的街頭雜耍,而是給後麵信號,即便是隔著數重帷幕也能看得清楚,一看見這信號,小太監就幫忙把燈都滅了,然後在箱籠的卡槽上插上琉璃畫片,再點上燈。皇帝便能見到故人的“魂魄”了。


    當然這小太監說話也有些不盡不實,一個外來的道士,能說動宮中內侍幫他打掩護,必定還有別的內情,比如曾許以銀錢名位之類。


    但這道士費了那麽大的勁頭招魂,一旦被賈放發覺是“小孔成像”,竟然馬上就服毒了,真是奇哉怪也。


    賈放覺得這船廳裏越來越氣悶,越來越壓抑,心中有些衝動,隻想離開這裏。他忍不住抽動鼻翼,發覺剛進廳的時候,廳裏的香味好像不是現在這樣的。


    “別的奴才一概不知,一概不知啊……求皇上饒過奴才吧!”小太監說完前後情由,立即拜倒求饒。


    皇帝扭頭問戴權:“這道士是誰薦來的?”


    戴權答道:“是太子殿下。”


    太子給他親爹薦了個道士,任由親爹去懷念他親媽以外的女人?——賈放心想,這還挺奇葩的。


    誰知就在這時,皇帝突然彎下腰,繼續痛苦地咳嗽,這回真是撕心裂肺,賈放又一次感覺對方幾乎要將五髒六腑都咳出來了。


    戴權趕緊盡他的職責,輕拍皇帝的脊背,向讓對方好受一點兒。


    賈放卻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密閉的船廳、隻是“微恙”卻病體愈來愈孱弱的皇帝、一旦被發現就馬上自裁的江湖術士……


    還有這始終縈繞在鼻端、揮之不去又叫人說不上來什麽味道的怪異香味。


    皇帝大咳一陣,終於咳出一口鮮血,鮮紅的一團吐在帕子上,十分刺眼。


    賈放突然明白了,他一下子推開了戴權,來到皇帝麵前,一蹲就把人背在自己的背上,同時問:“哪裏還有出口?”


    戴權被他瞬間嚇傻,但馬上反應過來,登時道:“船廳還有後門!”


    他立即帶著賈放,衝向船廳的後門,去時卻發現後門鎖著,一時竟打不開。


    賈放橫了心,他大概知道這種結構的木門最薄弱不受力的位置在哪裏,直接上腳踹。都說人情急之時往往力大無比,也可能真是賈放踢中了部位,總之他直接踹開了門,緊跟著一腳就踏出了室外,再行兩步就是船廳那高高揚起的台基——為了模仿水中行船,這座船廳的台基邊緣向上揚起,仿佛船舷一樣。


    賈放覺得雙腳發軟,但還是拚著最後一點力氣,背著背上的人從台基上一躍而下,然後猛地吸了幾口船廳之外的新鮮空氣。清涼的空氣灌進他的肺部,隻過了片刻,賈放立即覺得自己終於緩過來了。


    *


    賈放趕緊轉身,檢查自己背上的人,耳邊同時傳來戴權一聲“護駕——”


    他一抬眼就對上了身後之人的雙眼,原本以為這位已經在生死一線了,誰知賈放竟對上了一對鷹隼般的淩厲眼神,眼光老而彌辣,似乎能洞悉他內心一切所想。


    “你想到了什麽?”皇帝不客氣地問,但卻像是一下子觸動了胸中之氣,又咳了幾聲,吐了一口鮮血。


    但他整個人的精氣神已經完全不同,用賈放的話來形容,就是已經與“戀愛腦”沒有任何關係了——


    頓時一群離宮中的侍衛衝了過來,無數亮閃閃的刀劍一起指在賈放背心,有人沉聲道:“放開陛下,否則立斃你於刀下!”


    這時戴權公公總算出現幫了賈放一把,他衝上來指著那一群侍衛說:“拿刀指著護駕有功的賈三公子?你們有病啊!”


    侍衛們:……


    “行刺之人就在船廳之中,還不快去!”


    一群侍衛突突地就全衝進船廳裏去,過了一會兒,又全突突地衝出來,問戴權:“戴公公,船廳裏隻有一個斷了氣的道士。刺客在哪裏?”


    戴權尖聲道:“就是那個道士!”


    原本洶洶而來的侍衛都沉默了,心想這戴公公是一定要他們都到陰曹地府去把刺客抓回來才行嗎?


    戴權繼續指揮:“還不快去追查,他究竟是什麽來曆,又是因何自裁……”


    賈放心裏歎了一口氣:剛才皇帝和戴權的對話說得很清楚,這個方士仙師,是太子薦來的。


    於是一群侍衛沉默著突突突又去了,船廳外隻留下戴權、皇帝和賈放,坐在沉沉的夜色之中。


    戴權瞅瞅沉默的皇帝,連忙跳起來,用他那公鴨嗓喊道:“賈三公子,煩請您在這裏照看一下皇上,老奴這就去喊太醫!”說完人就跑了。


    隻留下賈放和皇帝。


    這皇帝卻不再需要賈放的攙扶,獨自起身。他給人的感覺就好像是之前被一口老血蒙住了心,現在把心頭的淤血吐了出來,反而清爽自在了好些。他背著手在賈放麵前踱了好幾步,突然轉身麵對累得癱坐在台基石階上的賈放,凝神片刻,開口道:“放兒?”


    賈放迷迷糊糊地“嗯”了一聲,他這一天下來真的又是驚嚇又是疲累,大腦已經拒絕思考了。


    “剛才你說的那些,小孔成像,倒映成影,都是你從瀟湘館中的藏書中看來的?”皇帝沉聲發問。


    賈放揚起臉看看他,點了點頭。


    皇帝便也點點頭,露出“我猜就是如此”的模樣,道:“你確實不差,短短一年,大觀園已經複原了多處,稻香村十萬石稻米入京救急,瀟湘館的藏書盡歸你有,夏省身對從你手中流傳出來的學說忌憚至極,更別提餘江血疫或因你而絕,福澤遍及天下百姓……”


    賈放頓時一驚:原來他曾經做過的這些,對方全都一清二楚。


    “……雖說這修園子從沒給過你半分好處,你卻從來都鬥誌昂揚,隻管把那園子好生修下去。”皇帝說著出了神,“朕沒有一個兒子能像你這樣……”


    賈放抬頭瞅瞅對方,覺得皇帝站著,自己傻癱在石階上也不是個事兒,於是強撐著要站起來,奈何雙腿卻不聽使喚,到現在還在發抖。皇帝見了,便讓他繼續坐著,莫要逞強。


    “那麽,你相信人死後有靈魂嗎?”皇帝突然問。


    原本賈放是一個絕對標準的唯物主義者,百分之一百相信身死魂滅,但這沒法兒解釋他究竟是怎麽到這個時空的。


    因此他在大腦半停轉的情況下點了點頭:“或許有吧!”


    “你是不是覺得朕今日做了傻事?”提問的聲音有點冷。


    賈放心裏在想:雖說這“招魂”的事有先例在前,但是確實……挺傻的。


    但是在這人麵前,他還這樣回答,那他就成天字第一號大傻瓜了。


    於是賈放搖了搖頭,道:“思念之情,人皆有之。如此隻能證明陛下是一位真性情的帝王。我若是陛下所懷念之魂,我也願想辦法轉告陛下,千萬保重龍體,切莫因懷人而傷身。”


    他自覺這個回答還挺聰明,既規避了到底“有沒有”鬼魂這種傻問題,又規勸了眼前的帝王,不要再“戀愛腦”了,你看危機都迫到眼前來了,還是養好身體,把眼前這些糟心事好好查查吧。


    誰知皇帝一聽見,臉色頓時轉溫柔,仰頭望著星空:“朕信了……”


    “不過朕寧願相信你剛才這一番話,是小園借你之口對朕說的。”


    賈放偷偷苦笑,心想:小園女士,希望你也是這樣想的。不過,你既得的皇帝陛下傾心思戀,應該是個溫柔的好人,你估計也會這麽想的吧?!


    “如果小園在天有靈,今日能在這裏看見你,不知會有多歡喜。”皇帝繼續往下說,“放兒,十五年了,你都長這麽大了。”


    好溫柔的一句話,但是聽在賈放耳中,他卻跟被雷劈了似的耳邊嗡嗡亂響——


    什麽情況?放兒?小園女士,難不成是他的……


    他的生母原是賈代善的侍妾,據說姓錢,怎麽就同皇帝扯上了關係?


    賈放的大腦重新開始工作,立時推算出七八種可能,並從裏麵篩選出了三種可能性較高的進行分析:第一種,賈代善娶了皇帝所珍視的親眷,生下了自己——但是皇親國戚怎可能做人妾室,想都不用想;


    第二種,賈代善娶了錢氏,生下了自己,但是錢氏卻被皇帝看上了——於是皇帝綠了自己老爹;


    第三種,錢氏是皇帝的心上人,但是賈代善卻橫刀奪愛,將其娶走,作為妾室納入房中——這是自己老爹綠了皇帝。


    但無論哪一種,都無法解釋榮府和皇家之間,這種詭異難言的狀態。尤其賈代善與皇帝這兩位之間,不管誰綠了誰,都應當絕難保持目前這種相對和睦的關係。


    賈放不由得想起巡園那日,在稻香村,皇帝好像已經有什麽話想要對自己說了,卻因為賈代善在稻香村院牆外喊了一聲賈放的名字,導致這位皇帝陛下鬱鬱寡歡,之後再沒開口說過一個字。


    當時賈放有種直覺,感覺皇帝陛下有一點點像是在吃醋。


    但是自從這個假設提出之後,賈放一直覺得全無可能,他可從來沒有自戀到覺得自己能讓兩位中老年男性為自己吃醋的程度。


    現在……賈放突然覺得,可能有點可能了。


    *


    “皇上,皇上……太醫來了。”遠處戴權的聲音響起,跟著宮中內侍總管跑過來的,還有一位拎著藥箱,擦著額頭上一顆顆汗珠的老太醫。


    “皇上,臣……來遲!皇上……可還好?”老太醫呼哧帶喘地跑到地頭,緊張地問,“龍體感覺如何?”


    皇帝沉聲道:“朕無事,先前吐了兩口血,卻覺得心頭暢快了許多!”


    老太醫唬得腳肚子打戰:這都吐了兩口血了,還談啥暢快?趕緊請皇帝坐下來號龍脈。


    誰知道皇帝下巴輕輕一擺:“先給他看。”


    老太醫麵前,一個少年倒臥在船廳冰冷的台基上,似乎毫無知覺。在他麵前,地麵上鵝卵石和瓦片一起鋪就的海水紋,正一環一環地向四周蕩漾開去。


    賈放就是這個毛病:如果他身體狀況不合適,又或者心理狀況特別抗拒某些事的時候,他會想一些法子來避免馬上、直接麵對問題。


    比如上次在如意居他玩了一出“燈遁”,這回在天下人人敬畏的九五之尊麵前,他玩了一出“暈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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