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的時候,賈代善帶著賈放來到了城外離宮。宮中內侍總管戴權一直在離宮跟前翹首等著,見到兩人的車駕就直接跑上來,唏噓著道:“可算是來了,皇上這都已經問了好幾遍了。”


    一接到賈家父子二人,戴權就急匆匆地帶著兩人入內,越過了一座富麗堂皇的正門,轉過一道疊石堆成的屏障,便馬上進入一座清幽的園林。


    賈放見過建製宏大,巍峨森嚴的皇城,城外離宮與皇宮相比,簡直就是個弟弟。但是這離宮也有離宮的好處:皇城是大開大闔、端正方嚴,而這離宮卻是片山勺水、曲徑通幽,卻處處惹人遐思。


    賈放有點兒明白為啥皇帝不喜歡在京中皇城裏待著,而喜歡住在城外離宮了——這裏格外令人放鬆。坡公當年說“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日忘卻營營”,那一定是因為他沒有到這樣幽靜清雅的小園裏住過。


    賈放跟著賈代善沿著離宮內曲曲折折的路徑行走,賈代善一門心思地追隨著戴權的腳步,賈放則東張西望,欣賞這黃昏暮色下靜謐的園景。


    誰知他轉過一座疊石,突然看見一個全副武裝的侍衛出現在眼前,手持兵刃,一對黑白分明的眼仁正惡狠狠地盯著他。賈放被嚇了一大跳,趕緊收攝心神,緊跟著賈代善向前走,心想:這皇家離宮,也著實不是他這樣的小人物能隨意窺視的。


    也不知走了多久,賈代善父子來到了一座明廳跟前,戴權偏頭,請賈家父子在此稍候,自己匆匆到別處去通報。


    賈放四下打量,然後悄悄地問父親:“這裏是不是叫‘船廳’?”


    賈代善心中大約在想:見駕之前,竟然還有心思顧及這個。但是他嘴上卻沒這樣說,而是點了點頭,說:“確實如此,你如何得知?”


    賈放小聲說:“看出來的。”


    這座明廳,整體建築形似一座船的船房,房子的台基用漢白玉做成,卻做成了座船船身的形狀。


    而賈代善與賈放所在的地麵,則用了鵝卵石與瓦片,鋪設出水波紋的形狀。站在廳前,給人以仿佛置身水上的錯覺,所以賈放猜這是船廳。


    賈代善無語了片刻,小聲吩咐:“待會兒見駕,切記不要胡說八道。”


    賈放“嗯”了一聲,繼續欣賞眼前這座離宮的園林形製。從這園子中看出來的門道都屬於他自己,賈放才不打算訴諸於口呢。


    少時戴權回來,輕輕一點頭,卻是對賈代善說:“今日辛苦榮公了。”很明顯,賈代善今日送賈放過來的任務已經圓滿完成。戴權這話明顯是讓賈代善回去了。


    賈代善望望賈放,眼神稍許有些不安,小聲道:“放兒記著我說的,要聽話!”


    賈放“嗯”了一聲。賈代善便硬起心腸,轉身大踏步地沿著來路離開。戴權則麵上堆笑,衝賈放恭敬行禮,道:“三公子請隨我來。”


    賈放連忙道:“不敢當戴公公如此大禮。小子隨您進去,還望公公多加提點,必有重謝。”


    他不傻,人前這些基本的禮數都知曉。獨自置身於這樣陌生的環境,還要麵對一位脾氣怪異的陌生君王,那麽便嚐試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


    戴權登時麵露受寵若驚的態度,笑著道:“三公子太客氣了。”


    他又小聲交代了一句:“三公子,皇上原本隻是微恙,但因為思念故人的緣故,多了不少心事,這病勢便越來越重,纏綿不愈。但太醫說了,宜放寬胸懷,慢慢靜養,因此三公子入內,請切記順著皇上的脾氣說話,千萬莫要逆著來,也千萬莫要令皇上動怒……”


    賈放知道這是好心提醒,趕緊點頭表示記下了。


    他隨戴權進入那船廳,廳門上掛著厚厚的棉簾子,簾內的氣溫比外麵高不少,賈放差點兒想打噴嚏,好不容易忍住了,隔了片刻不鼻塞了,才聞到一股濃鬱的香氣撲麵而來。賈放使勁兒嗅了嗅,覺得不大像尋常線香,裏麵混了好些草藥的味道。


    廳內極其昏暗,隻在大廳深處有一團模糊的光線,像是有光線投射在一片帷幕上。


    賈放忍不住想起漢武帝為李夫人“招魂”的那個傳說,李夫人的魂魄就遠遠地坐在帷帳之中——難道方士們真就這麽大喇喇地抄了漢代同行的作業,也在這裏為“懷人”的皇帝陛下招魂?


    “三公子請在這裏稍候。”戴權小聲交代,然後便穿過重重帷幕離開,留下賈放一個人在原地。


    賈放站了大約有一炷香的時間,實在覺得有些無聊了,便起身向那幅帷幕慢慢靠近。


    他輕輕地咳嗽了一聲,無人應答——看起來這座船廳裏目前沒有人。於是賈放在船廳裏逛了逛,隨即發現那帷幕之前有一座祭壇模樣的條桌,桌上放著符紙、香爐和酒盅,他來到那幅帷幕跟前,稍許頓了頓,伸手將帷幕揭開,立即發現了帷幕後的一個小裝置。


    他無聲無息地退了出來,心中想:這個裝置跟他想得一模一樣。


    又等了一會兒,賈放終於聽見了帷幕後有些動靜,隻聽兩個腳步聲從廳後進來,其中一人咳嗽了一聲,沒聽到廳裏的動靜,便悄聲開口,道:“切記,在這裏的‘片子’不要亂動,你隻管按照我事先擺好的樣子放上去,換了方向必定出亂子。”


    隨後就是一個小太監尖細的嗓音應道:“是!”


    賈放心中有數,繼續躲在前廳不說話。少時戴權扶著皇帝本人進來,賈放正要行禮,皇帝卻馬上直接說了“免”,戴權立即借著昏暗的燈光給賈放使眼色,賈放馬上反應過來,伸手扶住了皇帝的胳膊。


    皇帝偏頭,瞥了一眼賈放,低聲道:“你來了啊。”


    “來了就隨朕坐吧!”皇帝指了指前廳的座椅。賈放乖覺地把這位九五之尊扶到座位上,剛想退開,卻反過來被皇帝拉住了衣袖,被迫斜簽著身子坐在皇帝身邊。


    這時整座船廳依舊昏暗,隻有遠處帷幕處的燈光漸漸明亮起來。


    皇帝點點頭,道:“仙師,請吧。”


    一名道士登時手持一幅符紙、一枚銅鈴走了出來,來到那帷幕跟前的祭壇前,口中念念有詞,手中的鈴鐺叮叮當當地響起來,緊接著點燃了符紙,看著它在空中慢慢焚化。


    賈放正在無聊,忽見那道士抓起桌上的酒盅,飲了一大口,然後朝著即將燃盡的符紙張口一噴,登時是一道明亮的火焰。


    賈放也沒想到他原本是來看方士招魂,真到了地頭卻看見的是地攤雜耍,此外他還能得出結論:現在這個時空,烈酒的純度已經相當不錯了。


    那道火焰將賈放身邊坐著的人麵孔照亮,賈放剛巧看見他神色複雜,眼中流露著渴望,麵上卻寫滿了悲傷——確實是一副懷人的模樣。


    賈放甚至還能聽見他口中喃喃地道:“小園,小園……”


    “你不是說從未看過海,從未在大江大河上行過船?所以今日朕特地帶你到這座船廳來,讓你見見,讓你見見我們的……”


    皇帝還未把話說完,遠處帷幕後頭的燈突然熄了,帷幕上一片晦暗,整個船廳裏也是。四下裏一片安靜,隻能聽見剛剛耍過地攤雜耍的道士此刻正在微微喘息。


    下一刻,帷幕那頭的燈幽幽地亮了起來。帷幕上竟真的出現了一個人影。


    那是個年輕女子的身影,看起來年紀不大,發式也是未嫁時的發式,頭發中分,垂著雙鬟,看起來是個可愛的小姑娘,但她側坐時露出的脖頸,卻又流露著成年女子才有的嫵媚。


    在賈放看來,這靜靜坐著的人影,仿佛是一個少女與成年女子的複合體,此刻隻一聲不響,遠遠地坐著。


    這就是皇帝費了這麽老大勁兒“招魂”回來的“故人”?


    賈放甚至看不清她的相貌,不曉得她是不是一個美人。但他能聽見皇帝口中壓抑著的稱呼:“小園……”


    “你終於來了!”


    “你終於肯來見朕!”


    賈放終於明白了:敢情皇帝的這位“故人”,閨名就叫做“小園”啊!


    身為一名建築師,賈放不禁對這位名字裏就帶有園林字樣的女性心生好感。


    占盡風情向小園,從這個名字就可以遙想這女子活著的時候那千般可愛、萬種風情。


    不過為啥父親賈代善曾經提醒說這“小園”是自己長輩的名諱?難道是自家親眷嫁進了宮裏?——賈放有點暈。


    整座船廳裏靜靜的,也不知過了多久,隻見遠處帷幕後的燈火漸漸昏暗,直至熄滅。女子的身影當然也完全消失在帷幕上。


    皇帝卻依舊怔怔地坐著,一動不動,悵然若失。


    看起來真的是非常重要的人啊!——賈放想著。但是他也不忍心看著對方就這麽被欺騙下去。眼前這位不管是什麽身份,到底隻是個病人,心神一天一天地都糾纏在這“故人招魂”的幻象裏,對這位的身體並沒有什麽好處。


    恰在此刻,那道士上前半步,伏在地上,提高聲音道:“陛下——”


    皇帝依舊在出神,竟未理會。那道士又道:“適才小道傾盡所能,招來夫人的魂魄一見。但因為符紙的法力隻能支持片刻,夫人的魂魄即將慢慢散去。從此之後,陛下欲再謀一晤,便難了。”


    皇帝一聽,登時猛醒,道:“你有何辦法?”


    道士一聽,立即將頭磕下,響亮地道:“小道願再勉力一試,努力將夫人的魂魄再次匯聚。”


    皇帝“唔”的一聲,肅然道:“你且去試,此前你求的恩典,朕允了你了。”


    那道士立即從地上爬起,臉上帶著喜色,重新去供桌上取了鈴鐺,繼續開始做法。


    遠處帷幕上,燈火乍現,隻不過是一片空白,沒有半個人影。


    賈放突然湊在皇帝身邊,小聲道:“皇上,小臣亦想向皇上求一個恩典。”


    皇帝心思全不在他這裏,隨口道:“講!”


    賈放小聲道:“臣乞皇上恕此名道士的欺君之罪,此人至少曾用心慰藉皇上的思懷之情。就算要治罪,也請不要株連他人啥的……”


    皇帝倏地回頭,緊緊地盯著賈放,突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低聲問:“你說什麽——”


    眼光淩厲而懾人,這才是九五之尊應有的眼神;握住賈放手腕的那隻手,也如鐵鑄的一般,賈放根本動不了分毫。


    “臣不知此事的前因後果,隻想向皇上坦陳,遠處帷幕上,並不是皇上所思之人的魂魄。”


    賈放小聲說這話的時候,那道士故技重施,再次引了一口烈酒,照著手中燃燒的符紙一噴,登時口噴火燭,將幽暗的船廳再次照亮。


    賈放也看清了皇帝麵上凶狠的表情,那表情凶得簡直像是要吃人。此刻,皇帝眼裏既寫著懷疑,又充滿了失望與氣憤——懷疑是懷疑賈放說的有可能對,而氣憤與失望則大約是為了賈放的胡說八道,告訴他眼前的魂魄竟不是他心愛之人;


    可是就在這一瞬間,懷疑突然占起了上風,皇帝斜眼瞥了瞥正在努力用功做法的道士,繼而小聲道:“朕準你!”


    賈放想要做什麽,皇帝都準了。


    賈放登時起身,避開那道士的視線,沿著船廳的邊緣向那帷幕走去。


    恰於此時,那帷幕後的燈光完全熄滅,帷幕上一片漆黑。


    賈放衝帷幕後說了三個字。他說完之後,帷幕後響起輕輕的、“噫”的一聲。


    下一刻,燈火按照程序重新幽幽燃起。“小園”的“魂魄”再次出現在那帷幕之上。


    但是那位九五之尊已經扶著椅子站了起來,麵罩寒霜,緊緊盯著那幅帷幕。


    道士見狀不對,一回頭,登時如魂飛魄散一般,直接“砰”地一聲跪下,伏在地麵上瑟瑟發抖。片刻後道士又反應過來,連忙找補,搗蒜般地磕頭,同時哀聲請求:“是小道法力未夠,小道願重新為陛下施法……”


    皇帝不管這道士,自己緩步上前,經過那道士用的供桌時,隨意一翻衣袖,供桌像是紙糊的一樣被他掃到一邊,上麵的器具用品乒乒乓乓掉了一地。


    當皇帝終於來到那帷幕跟前,望著帷幕上映出的那個大頭朝下的美人倒影,終於再也忍耐不住,縱聲大笑,伴著笑聲,麵孔上終於有淚水滾落。


    ——誰說的,誰說這是小園的?


    小園年幼時頑劣得像個男孩,就算是大頭朝下,也一定是邊拿著大頂邊衝他扮鬼臉,而絕不會是這副尊容!


    而眼前這個隻是沒有靈魂的一幅圖像,現在被人硬生生地倒過來掛,變成了頭朝下而已。


    竟然有人用這個騙了他這麽久,讓他曾有那麽一刻真的以為……以為自己的誠心感動了天地,小園的魂魄願意與他相見……


    “戴權,點亮了燈燭!”帝王提氣一聲吩咐。外頭戴權應了一聲,瞬間之後,這座船廳裏便被照得雪亮。


    皇帝一回頭:“賈放人呢?”


    戴權臉上憂心忡忡,伸手指指帷幕後麵。那邊賈放連忙出來,向皇帝拜了拜,問:“您要來看看這套裝置嗎?”


    “裝置?”皇帝反問一句,隨後又想起,“你剛才到這帷幕邊上說了一句什麽?”


    賈放大大方方地道:“我隻說了三個字,‘放倒了’。”


    適才他低喝一句“放倒了”,在那帷幕後麵守著的人一見,發覺那幅繪著美人坐像的片子確實放倒了,一時顧不上多想,便把那片子反了過來。這麽一來,投射在帷幕上的美人影像卻真的“放倒了”。


    這所謂的“招魂”,竟是一直有人在後麵操控的。那帷幕後麵一直有一個小太監蹲著,操控著燈火。


    “這是怎麽回事?”皇帝語氣嚴厲地詢問。


    小太監連滾帶爬地出來,期期艾艾地說:“奴才,奴才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剛才有個聲音在說‘放倒了’,奴才嚇了一跳,然後去看道長事先放著的美人圖,發現確實是放倒了,趕緊幫忙換了過來,誰知道……”


    原來這帷幕後麵布置了一套機關,是一座與整幅帷幕完全等大的黑布,黑布正中嵌著一個黑色的小箱籠,箱籠前麵是一個小孔。而箱籠後麵有一道卡槽,可以將畫片嵌入。


    皇帝伸手,把那箱籠卡槽裏嵌著的畫片取了出來,隻見這是一片半透明的琉璃或者雲母,上麵繪製著一個婉約可人的麗人。他將畫片取出來之前,這畫片是端正插在卡槽裏的,美人兒也是頭向上的,並沒有反過來。


    皇帝登時一聲令下:“把燈都再給熄了!”


    他一聲令下,船廳裏齊刷刷地燈光全滅,就隻留下小太監身後的這一盞。


    映在前麵帷幕上的,便隻有一團昏黃的光暈。


    緊接著皇帝將那張琉璃畫片親手正向插在了卡槽裏,再快步來到帷幕另一邊,果然見到了女子的身影出現在帷幕上,隻不過依舊大頭衝下,是倒過來的。


    皇帝為了弄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鍥而不舍地又去帷幕後麵,將卡槽裏的美人圖取出,翻轉,倒著插進卡槽裏,再看時,竟然就是他一早見到的“美人魂魄”。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皇帝像是被自己搞暈了,大聲發問。


    隻聽賈放在一旁回答:“因為這就是小孔成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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