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聖旨到了榮國府。


    當傳旨太監高聲宣讀旨意,封賈放為“平南節度使”的時候,榮國公和寧國公兩位,伏在地麵上,實在都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節度使不是小官職,正二品,再冠上“平南”二字便是封疆大吏。更何況,皇帝還賦予了賈放調動南方大營兵將,和節製當地州縣官吏的權力。就在地方上的權力而言,賈放已經堪比王侯,甚至勝過了尋常皇子。


    但問題是,賈放現今也不過是十六歲的年紀,他還未成年。


    賈代善伏著聽宣,心想:龍椅上那位就差昭告天下了,說朕生了個兒子,養在外頭好多年,才發現是個寶貝。朕虧欠了兒子,朕要補償他。


    誰知這還沒完,關於賈放這一部分旨意宣完之後,接下來另一部分旨意則是給榮國公與寧國公的。


    “著將寧榮二府靠近大觀園一帶牆垣樓宇盡行拆除,將榮國府東大院並入大觀園,作為禦園,一並交由賈放修繕,務求盡善盡美。園成之日,朕亦當親臨巡視。欽此。”


    賈代化賈代善領著賈放起身,接旨謝恩。


    在這之後,賈代化賈代善一起盯著賈放,齊聲問:“昨日皇上微服巡園,可是為了此事?”


    賈放微微害羞地點點頭。他明確表達了拒絕,但是皇帝本人正在興頭上,掉頭離開了。結果今天旨意就下來,他其實還想問問父親與伯父,這什麽“節度使”的差事,他能不能上表推掉。


    “不是說不可以,隻是……”賈代化拈須思索了半晌之後回答道,“你剛剛拒絕了皇上一回,現在皇上好意授你官職,若是再辭,會顯得有些不知好歹。”


    賈放:……也是。


    他當即道:“我已經想過了,皇上不是說我隻是有調動兵權,和節製地方官員的權力嗎?那我不調動兵權,也不節製地方官員,不就與地方上無礙了?”


    這也是賈放深思熟慮的結果,皇帝授他權柄,他卻無為而治,沒事不去騷擾地方,這或許也是能讓地方安靖的一種治理方式。


    賈代化與賈代善同時扁嘴:“想得美!”


    “你是不知,你身上既擔了這個官職,少不了與當地州縣的官員交際往來。單是他們到你署府拜望,南方這麽多州縣,就要耗費很多功夫。再加上三節兩壽,賀節賀壽,諸般瑣事,沒完沒了,你小小年紀,恐怕招架不來哦!”賈代善望著賈放,似乎覺得他有點兒可憐。


    賈代化卻說:“這在我看來卻不是什麽大事。”


    賈代化的意思,由寧榮二公物色可靠的幕僚,代賈放坐鎮平南節度使府,應付轄內官吏,處理公務。隻要沒有大事,賈放依舊能留在京中,不在南邊出現。


    “但最重要的,是南邊各州縣能治理得當,百姓安居,地方和靖。否則,這個官職看似是皇上對放兒的厚愛,實際卻是包袱、負累,甚至是攻訐的利器。”


    賈代化說完,賈放肅然點頭:權力意味著責任,皇帝也是看在他治下的桃源寨稍稍出了一點兒成績,才起心給了他更唬人的這麽一個頭銜,讓他權力加持,爭取在南方能做出更漂亮的政績。


    “幕僚之事,就要拜托伯父與父親了。”賈放鄭重向這兩位行禮,賈代化與賈代善卻都不敢再受他的大禮,紛紛起身,讓在一旁。


    賈放這邊計議初定,賈代善回榮禧堂,卻碰上了母老虎跳腳。


    “皇上要賞他自己的兒子,為啥不自己出地方,為啥要我們榮府騰出東大院?”史夫人一見到賈代善,就開始源源不斷地吐槽。


    榮府的東大院,乃是榮禧堂東麵,賈赦住的小院北麵一大片,這個院子目前是賈家仆下聚居之所,大部分榮府的仆從,帶同一部分寧府的仆從都住在東大院。


    現在皇家一道聖旨,就要把這些人全都挪出來,另找地方住,騰出地方來給賈放修園子。


    史夫人氣得不行——今兒這旨意一下,天底下應該人人都知道她幫別人養兒子養了好多年了吧?現在竟然還要貼地皮給這假兒子,史夫人心裏怎麽也轉不過這個彎來。


    “你傻呀!”賈代善恨鐵不成鋼地說,“放兒到現在還都是咱們榮府的人,你卻讓他修園子隻管修寧府的地界?這是要撇清關係還是怎樣呀!”


    “別忘了咱們這府邸到底是誰給的。這裏原本就是慶王府,若是皇上真的不管不顧,大可以直接為慶王平反,複了他的王爵,讓慶王留下的一切都讓放兒繼承。到時咱們兩府全都得搬,你哭都沒處哭。”


    史夫人想想也對,可是心裏還是堵,隻管耷拉著腦袋不出聲。


    賈代善看看夫人的脾氣已經收斂了好多,不再像以往那樣亂吃飛醋無理取鬧了,便又好言好語地勸:“我與大哥商量過,眼下的局麵,是我們兩府能想到最好的局麵。如果皇上真的不管不顧認下了放兒,眼下就是將兩府都放在火上烤。但現在……現在我們隻需要安置幾個仆下。寧榮後街那裏不還有多少房子空著的?”


    史夫人將嘴一扁,哭喪著臉說:“本來都想好了開春翻修一下賃出去的。”


    “現在不正好,誰搬進去就讓誰自己翻修一下,咱們也不用操心了不是?”賈代善安慰老妻。


    他看看妻子還是悶悶不樂,便道:“你隻道是皇上補償了放兒,就不會再補償旁人了是不是?你忘了今年政兒還有春闈?”


    史夫人登時將東大院、仆下搬家和賃房子的事全部忘在腦後,伸手拉住賈代善的衣袖,又驚又喜地道:“你是說,政兒今年的會試……”


    賈代善手一攤:“為夫也隻是猜,但隻要政兒沒有徹底考糊,這春闈放榜之時,應當也有個名字。”


    其實賈代善並不覺得皇帝真的會在春闈時拉賈政一把,隻是他前次考較了賈政的文章,覺得兒子的水平還行,春闈時混個進士出身應該問題不大。所以他故意這樣安慰史夫人。


    史夫人哪知真假,當下雙手一拍,滿臉是笑,道:“若真是如此就好了——”


    她的思維一向發散,從東大院想到賃房子,又從中春闈一下想到賈政的親事,當下忙忙地說:“政兒高中之後必定有人上門求親的,沒準到時就‘榜下捉婿’,政兒又不知拒絕,這可怎麽辦是好?”


    想著,史夫人搓搓手道:“不行!到時候得著幾個得力的下人護著政兒去看榜。我這邊也得把適齡的大家小姐一個個地相看起來……”她登時摩拳擦掌,鬥誌昂揚。


    賈代善就是要的這個效果,史夫人有事幹,就不會車軲轆倒豆子似的來跟他吐槽了。至於賈政的親事,結果不外乎在那幾家裏選,不會給他任何意外或者驚喜。倒是有一件,賈代善囑咐老妻:“倒是敏兒的親事,你現在也可以相看起來了。”


    過得年來,賈敏就十四了,可以先議親,議個兩三年,等她長大些再嫁也不遲,但女孩兒家的親事宜早議不宜遲。


    “夫人剛才說起‘榜下捉婿’,倒讓為夫想起來了,為了敏兒,今年春闈放榜,咱家不妨也去捉捉看。”


    *


    賈代善夫婦尚自在榮禧堂中討論,賈放則已經在他的小院裏查看榮寧二府的平麵圖。圖還是早先時候的,因此大觀園現在的位置上還標著“會芳園”三個字。但是圖紙清楚地標明了寧榮二府所有建築的方位,以及賈放需要“破牆”建園那個“破牆”的位置。


    賈放:終於有點兒大觀園的樣子了。


    原本會芳園是狹窄的一個長方形,有縱深卻缺乏寬度,有時見到兩側榮寧二府的灰色水磨牆會覺得有些“出戲”。但是現在將榮府的東大院一並進來,大觀園的長寬之間的比例就會非常合適,接近黃金分割,這令賈放非常滿意。


    畢竟原著裏就是這樣安排的,賈府修大觀園,是利用了寧府舊園會芳園的原址,然後破牆納入榮府東線的一部分建築,合並而成的大觀園。


    這時,府裏報說是戴權戴公公又來了,賈放匆匆去接,見到戴權大老遠地跑進京城來,也覺得對方十分辛苦,當下鄭重道了謝,又伸手去摸自己身上帶著的荷包,看看有什麽能送給老戴的。


    戴權連忙讓:“哪兒能讓您破費賞賜?您要真有心賞,就讓城南那個泡菜作坊給老奴留些泡椒,年紀大了,嘴也有點兒挑,找到些口味合適的不容易。”


    賈放一疊聲地答應,說是讓人給專門留著,到時戴權遣人自取便是。


    戴權把特地從城外拿進來的東西遞給賈放,說:“皇上說了,您細細看,想必有些用處,在他那邊的庫房,擱著也是擱著。”


    賈放看時,發現那竟是一大包卷軸,心想他屋裏那一卷卷軸有伴兒了。把這一大包拿回去,發現這一包竟然都是名家繪製的園林房舍,全部都是界畫。每一幅都繪製得極為精細,賈放一眼看去,幾乎就確定這些界畫上的尺寸按比例放大,就能直接用。


    其中還有一幅堆石,賈放覺得眼熟,細想去,竟然就是他在京郊離宮住著的時候,看到那座小園裏,“水中月”的那座堆石。這副卷軸上將這堆石原樣呈現,分毫不差。


    想必是皇帝陛下注意到了賈放喜愛那座園子中的疊石山水,所以才將這些送來給他。


    這恐怕是賈放到達這個時空以來,他那位親爹第一次用他能夠接受的方式有所表示。


    賈放:有點貼心哦!


    他把這些卷軸帶回自己的小院,讓雙文挨個兒翻一遍,看看這些界畫上的素材,往後有什麽可以借鑒參考的,好有個樣子。


    誰知雙文打開一幅卷軸,看了題跋,輕輕地“啊”了一聲,便再不說話了,隻管盯著卷軸,雙眼有些發紅。


    賈放也湊過去看,這才注意到那些卷軸都無一例外,出自同一人——山子野。


    賈放也驚異莫名,因為按照紅樓原著的記載,大觀園的圖稿,便是出自一位老明公山子野之手。自從他來到這個時空,又奉旨建園,心想可能不關那山子野什麽事,誰知這時竟又得到了這位的卷軸。


    賈放看著雙文的表情,心裏大概猜到發生了什麽事,便溫和地說:“是長輩親人嗎?”


    雙文點點頭,情緒有些激動,道:“是祖父。”


    賈放:……


    他登時來到雙文麵前,認真一拜。


    雙文讓開了去,情緒稍稍轉好,扭捏道:“你拜我作甚?”


    賈放:“日前得見令祖設計的園子、堆的湖石,其中巧思,令我歎為觀止。當真是——見君一座園,勝讀十年書,我自認為我對園林的品味又上了一個台階……”


    他極為真誠地胡扯一通,雙文頓時“噗嗤”一笑,隨即又換了戚容:“連我自己,也從未見過祖父這許多遺作。”


    聽見“遺作”二字,賈放便覺惋惜,沉聲道:“原來……令祖已經……”


    雙文點點頭:“是,祖父曾為皇家築園,但是他過世得早,父親後來卻全未繼承他老人家的衣缽,而是走了人物畫的路子。”


    賈放:“人物畫?”


    雙文點點頭,道:“是,為皇室中人畫坐像、立像,又或是行樂圖之類。據說先父也是因為這個而獲罪的。”


    但是雙文是曾經被抄沒罰入教坊司的罪奴,賈放實在是想不到,她的家人怎麽可能就因為畫畫,畫人像而獲罪,難道出過漢元帝時期的故事,“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1


    他盯著雙文,雙文卻搖搖頭,說:“三爺別看我,我也不知道。”


    “我家被抄的時候我隻有四歲,著實是什麽也記不得了。”雙文垂著頭,似乎實在是不願意回憶以往。


    “後來母親在教坊司教我的,也是繪人物,為司裏的姐妹們畫像,憑這一手畫藝,到底是保全了,保全了……”


    雙文低著頭,不好意思再說下去,但賈放也可以想象:在教坊司裏,畫工是多麽重要的職業。怕是有很多人願意主動賄賂畫工,隻求把她們的肖像畫得更美一些,沒人肯再像昔日昭君那樣矜持,拒絕賄賂毛延壽。


    雙文竟是靠這個,在教坊司裏安安穩穩地撐到十八歲被放出來。可想而知她那段日子過得有多麽艱辛,多麽如履薄冰。


    “這些卷軸都是屬於你的。”賈放頓時說,他把所有從戴權那裏得來的卷軸都往雙文麵前一推,“原本就是你家的東西。”


    “三爺,這怎麽使得?”雙文待要推卻,卻被賈放嚴厲製止了。


    “說實話,我覺得我已經是一個很出色的人了,”賈放說這話一點兒也不覺得臉紅,“但是我覺得你也一樣出色,隻是少一個機會。相信我,以後你會得到這樣的機會的。”


    他覺得雙文在工筆樓台(建築設計)上的天賦非常出眾,她若是活在自己那個時空,必定能集采眾長,成為新銳設計師。


    雙文登時有些臉紅:“可我隻是一個女兒家。”


    賈放登時笑道:“你隻管像山子野一樣,取一個雅號,將來畫出圖樣來,誰知道你是女子?”


    “真的,我許你,忙完了大觀園的事,你盡管放手一試……”


    賈放還未說完,隻聽李青鬆在外頭使勁兒拍門:“三爺,三爺……外頭有人找,說是急事。”


    賈放當即向雙文道了聲歉,然後往外走。


    雙文遙遙頭,心想這個主子果然與眾不同,對方好像真的……把她當成一樣的人看待,鼓勵她做這個,做那個。


    且不說雙文在賈放離開之後,立即埋首那些卷軸,將祖父留下的遺作一幅幅地看,一幅幅地學習。賈放被李青鬆帶著,急匆匆地離開榮府,隻見一座馬車就泊在寧榮街上,距離府門不遠處。


    “請上來吧!”裏麵有人發話,立即有個小廝幫忙打起車簾。


    賈放一聽聲音,就知道是水憲。自從上次禦駕巡園,他就還沒有機會見過對方,這時便一陣心喜,見到對方已經將上車的腳踏安好,便立即上車,弓著腰來到車駕內。


    他一抬眼,便對上水憲的雙眼。水憲的眼神頗有些促狹,見到賈放的眼光,便朝另一邊看看。


    賈放這才注意到車駕內另有一人,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然後慢慢地開口:


    “子放……我,我是不是,該叫你……六弟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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