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府在蘆雪廣裏奉上的炭爐很特別,小小的精致銅鍋,有兩隻的圓環形狀的鍋耳,鍋耳上裹著防燙的棉布。


    銅鍋底部鋪著一層銀絲炭,炭燒得通紅,但不見什麽煙氣,也沒有異味,隻有某些“狗鼻子”才能聞出炭氣。銅鍋敞著的鍋口鋪著一層叫做“篦子”的東西,其實是編得密密的銅網格。禦膳房事先準備好的肉食,便在這銅網格上烤著,不一會兒烤熟了,便就著蘸料一起吃。


    各種肉食都是事先醃製過的,烤製的時候香味四溢,滋滋地冒油,不一會兒那銅網格便成了黑色。在一旁侍奉的小太監會立即用夾子夾走沾染了汙漬的篦子,換上嶄新的繼續使用。


    太子瞧著放在桌上的一整排各式各樣的食材,問:“這些都是什麽?孤一樣也不認得。”


    立即有禦廚過來,一樣一樣地指點:“回殿下的話,這是牛心,這是牛舌,這是牛黃喉,也就是牛心管、這是豬黃喉、這是雞肝……”


    太子完全無語了:“敢情這都是雜碎。有沒有正常一點的……”


    禦廚連連躬身,道:“有,有……這是小牛肉,這是豬五花,事先醃製過,非常入味,您試試就知道。”


    旁邊皇帝陛下卻發話了:“當年在邊關之時,若是有這些雜碎,也已是珍饈美味。如何就不正常了?”


    寧榮二公立即附和,一時間這桌便成了憶苦思甜,憶起了昔日的崢嶸歲月。幾人都說那時印象最深的還是不得已吃馬肉,那都是最愛的坐騎,但是卻不得已而為之。


    賈代善道:“臣還記得那時,一邊吃一邊流淚,越是流淚卻還是要一邊吃,畢竟多少日沒見過肉星子,入口的時候還感慨,果然是心愛的坐騎,歸於塵土之前竟還以這樣的美味與主人告別……”


    太子在一旁尷尬不已。他平生最容易被人詬病的,便是“長於深宮婦人之手”,雖然監國已經有些時日,但也總被人評價為“優柔寡斷”,從未經曆過征伐之事。


    太子隻得鼓起勇氣,夾起一塊事先切好醃製過的牛心,反複烤了兩回,見它全部變色之後,蘸著醬料送入口中,登時將自己燙得直歎氣,連忙呼呼了兩口,再慢慢咀嚼,便隻覺得肉質細密,調味恰到好處,竟然是宮中從未嚐到過的美味。


    另一頭,三皇子在與五皇子、西寧王聊天釣魚,他們身後各自有一名小太監在替他們烤肉,烤成之後才會連碟子帶筷子送到他們麵前。


    三皇子卻故意挑剔:這點烤焦了,這一塊涼了之後就腥了。總之榮府準備的這一席烤肉宴在他看來,簡直一無是處,選材不行、器皿不行、火候不行……最不能忍的,是竟然還要客人親自動手烤。


    最終皇帝發話了:“周德瑜,這自己動手就是個趣味,在園子裏賞雪烤肉,原是最最閑適風雅之事,偏你在一旁聒噪。”


    三皇子登時漲紅了臉,像個鋸了嘴的葫蘆,再也不敢發一聲。


    他趕緊丟下釣竿,從身邊的小太監手裏搶過筷子,自己動手。五皇子與西寧王同時向他投去同情的眼神。


    不一會兒,焦糊味傳出。寧榮二公同時瞅瞅皇帝,仿佛在說:您或許也需要體諒一下別人的實際情況,畢竟也有那手殘黨實在不會自己烤的。


    皇帝就隻能搖搖頭,歎了一口氣:“連這都做不好……”


    賈放和水憲這一桌便是最閑適也是最專心的。水憲在賈放的鼓勵之下,大著膽子嚐試了一下雞肝,事先醃製過的雞肝,即便烤到全熟,看上去也是粉嫩粉嫩的,一口嚐去香味四溢。


    水憲登時大讚。


    賈放也著實沒想到這家夥平日裏看著仙風道骨,竟然也好這口。他登時促狹起來,揮揮手把餐廳經理賈赦請來,小聲在兄長耳邊說了幾句。賈赦激動地點頭:“有,有!”


    賈赦笑道:“原本因為不登大雅之堂,所以沒敢呈上。但是烤起來那味道……嘖嘖嘖!等著,我去給你們取。”


    禦廚把這一道送上來的時候,表情也有點不自然。水憲望著那盤子裏的物體,半天方問:“這究竟是什麽?”


    賈放:“是雞皮——”


    水憲登時絕倒:“真有你,連這也可以烤?”他說話的聲氣高了些,旁邊幾桌紛紛向這邊看過來。


    賈放則趕緊壓低了聲音:“別人我不告訴!”


    他夾起兩片雞皮,放在篦子上,不一會兒,那油脂便從雞皮表麵慢慢滲出來,雞皮表麵則慢慢變脆。


    賈放:我翻——


    他一翻麵,剛剛滲出的油脂立即落入炭爐裏,爐中登時躥上火焰,肆無忌憚地炙烤著上方的肉食。


    這火焰,將賈放與水憲兩人的麵孔同時映得一亮。香味隨即飄散開,連皇帝那一桌都在問:“這是在烤什麽?”


    賈放連忙答:“雞肉……這一份略肥了一點。”


    他話音一落,水憲在對麵衝他做口型:“這麽近你都敢欺君?”


    賈放一臉無辜地把那份雞皮翻過來,果然見在皮下脂肪之下,確實有淺淺一層的雞肉,在熱力作用之下,縮成小小的一團。


    這時整份皮已經烤的表麵完全酥脆,賈放便豪爽地夾給了水憲,自然而然地囑咐:“燙……稍涼片刻——”


    水憲將筷頭稍微彈彈,一口送進口中,稍加咀嚼,便眼前發亮。


    賈放不客氣地自己也夾了一塊,在椒鹽裏稍稍裹一裹,然後送入口中。這時雞皮已經縮成了一團,入口全是脆的,但是一口下去立即滋出溫熱肥美的油花——


    爽啊!


    賈赦見到了眼前這兩個吃貨的表情,眼都笑細了。感情這位已經在想象將來他的“小樓”火鍋,再多一個分部做“小樓”烤肉,專烤這些稀奇古怪的部位,定然能把全京城最懂吃最會吃的老饕都給聚到他那裏去。


    除了各種肉食與雜碎之外,這道烤肉席之間也照顧了不同的口味,供應各色烤蘑菇,烤豆腐和海菜,此外,還供應用水略略焯過的白菜葉,可以用這個包裹烤肉食用,平添一股清爽,也能解些油膩。


    那位號稱吃肉“克化不動”的五皇子,就在白菜葉的幫助下,也消滅掉了不少肉食。


    總之,在蘆雪廣的這一頓飯,有人吃得奇爽無比,有人吃得極其不爽。


    三皇子在被迫吃掉了自己極其糟糕的烤肉技巧烤出來的炙烤小牛肉之後,覺得這日子實在是沒法兒過了,於是,舉起手中的酒盅,向太子提議:“二哥,今日雪景出色,又難得我兄弟幾人在父皇膝下於此相聚。臣弟提議,在此蘆雪廣中聯詩,以紀今日。”


    他又轉過身來,遙遙向水憲那一桌舉杯:“子衡也來,子放也來。”


    很明顯,三皇子是想要把這一陣,扳回到自己熟悉的戰場上來。


    賈放登時苦了臉,要一個工科生作詩聯句,你們的良心都到去哪裏了?


    如果硬要他趕鴨子上架,他就也隻能像鳳姐一樣,開篇引一句“一夜北風緊”,然後想辦法溜之大吉了。


    誰知這時候水憲穩如泰山一般坐在賈放身邊,小聲道:“別怕,有我呢!”


    賈放:並沒有感覺好多少。


    詩詞這種東西,沒有天賦真的不行。


    再說他偶爾會耳背,那些佶屈聱牙的典故到他這裏一聽岔了,就不知成什麽了,沒準又冒出來原著中寶玉身邊人說的那“呦呦鹿鳴,荷葉浮萍”之類的笑話。


    三皇子在那邊繼續鼓動此事,寧公賈代化卻微笑道:“三殿下,若是做不出該怎麽辦?”


    三皇子連忙向寧榮二公賣好:“……寧榮二公勞苦功高,且聽我們這些晚輩在此間作詩便是,若是樂意點評幾句,更是歡迎之至……”


    他話音還未落,榮國公賈代善突然離席,來到賈放身邊,小聲道:“放兒,隨我出來。”


    賈放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此刻能逃離蘆雪廣,避免罰酒一二三四杯,他也是樂意的,當下稍稍整理了衣衫,隨賈代善來到蘆雪廣門口,登時有小太監為他送上了外麵披著的大氅。


    “你去前麵折帶朱欄板橋那裏等候!”賈代善在他耳邊交代。


    賈放渾不知為何要去,但父親既然說了,他隻得照辦,走出去很遠,回頭望望,賈代善竟然沒跟出來。


    ——這就奇了。


    雪依舊在下,天地間灰蒙蒙的,令人聯想起開蒙之初,上下一片混沌的景象。倒是唯有折帶朱欄板橋那豔麗的橋欄,極為挑眼,為眼前平添一抹亮色。


    賈放老實地在朱欄板橋上等候,他隨便張了張,便發現早先在此處“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賈府家丁和宮中太監,已經撤得一個都不剩了。


    正奇怪著,忽然有人扯住了他的衣袖,拽著他就往前走。


    這動作賈放很熟悉,剛打算問問身邊這位,又咋了,誰知身邊這位披著玉針蓑,戴著金藤笠的“漁翁”口中擠出一句:“跟朕來——”


    賈放方知不對,拉著他在雪中疾行的這位,哪裏是水憲,這位分明是——剛才還坐在蘆雪廣之中暢飲長談的,皇帝陛下。


    賈放腳下登時一絆,趕緊跟上,心裏暗暗嘀咕:不是有腿疾嗎?不是還要肩輿的嗎?怎麽這個時候就行走如飛,比他走得還快?


    而且這位皇帝陛下對園中的路徑極其熟悉,越過朱欄板橋之後,徑直去了稻香村,在稻香村門外那座土井跟前,這位一聲未吭,陡然停住了腳步。


    可憐賈放,差點撞在前頭這位身上,硬生生收住了腳步。皇帝卻就此將賈放的手腕一鬆,獨自背著手,來到了稻香村跟前。


    皇帝伸出手,竟是猶豫了片刻,才將手掌放在門板上,輕輕一推。門上積了半天的雪,這時成塊地掉下來,落在地麵上,摔了個粉碎。但是院門“吱呀”一聲,到底還是開了。


    賈放在一旁瞅著,覺得這位帝王麵上流露出感慨萬千,竟是怔怔地矗立了好一會兒,才抬腳從院門外邁步進入。


    八卦的想象登時振翅高飛,賈放馬上聯想到,皇帝在十五年前是被關押在這園中的,所以這稻香村就是當年的小黑屋?


    可為啥這位的表情,竟然是無比悵惘,無比留戀?


    不應該啊!


    賈放在猶豫自己要不要跟進去,但又怕觸了這位的黴頭,正躊躇間,裏麵傳出一句:“不進來嗎?”


    賈放:……我為啥要進來?


    心裏腹誹歸腹誹,賈放認為有這義務要照料獨自賞雪的老人家,當下他邁步進院,卻發現皇帝陛下本人並未進屋,而是站在院牆內,欣賞牆內生著的那幾枝紅梅。


    賈放聽他口中一直喃喃地念誦道:“占盡風情向小園。”


    這是號稱梅妻鶴子的南宋林逋所寫的《山園小梅二首》之中的一句,賈放還很清楚地記得,這詩寫道“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情向小園”,但是這首聯絕對沒有頸聯有名,因為頸聯是“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如果皇帝陛下隻是見到梅花,想要發表感慨,那麽頸聯的“疏影橫斜”,應該更適合他。


    所以為啥皇帝陛下就始終執著著,一定要車軲轆“占盡風情向小園”呢?


    但聽著聽著賈放覺出不對,為啥皇帝陛下這時早已摘下了金藤笠,一任飛雪落在他的麵孔上,那麵孔上亮晶晶的,難道是雪水嗎?


    賈放正在胡思亂想,忽聽皇帝一聲咳嗽,接著便捂著胸口大咳起來。賈放一個箭步上前,自後扶住了皇帝的肩膀,伸手在他背後輕拍,希望他能覺得好受一些。


    這位九五之尊咳了很久,咳得很凶,賈放聽著這咳嗽聲,真的擔心他連心肝肺一起都咳出來了,連忙扶著這位走進稻香村的正院堂屋。


    稻香村雖然不是這次接駕的主要接待場所,但是為了預備禦駕“一時興起過來看看”,也布置了好幾處熏籠。室內甚是溫暖,皇帝入內坐下之後,不久便止了咳。


    這時門外飄雪,偶爾有些風聲,室內卻安安靜靜的,偶爾能聽見熏籠下的火盆裏火炭畢駁做聲。


    皇帝坐在椅上,抬頭四下裏打量這稻香村的正屋。他點頭道:“修得與過去……當真是一模一樣啊。”


    賈放驕傲地點點頭:“那是!”修舊如舊,不是當口號來喊著玩的。


    皇帝打量了一遍,方才將視線落到賈放麵上,眼光銳利,緊緊地盯著他,目不轉睛地看了好一陣,方才輕輕地喚了一聲:“放兒——”


    賈放卻正在走神,隨口答應了一句:“唉!”他潛意識裏還覺得是賈代善在叫他呢。


    “這些年,你過得可好?”這句話緩緩問出來,聲音低沉,幾不可聞。


    賈放撓撓頭:當皇帝的,都這麽關心臣子的家人嗎?


    他想了想道:“回陛下的話,小臣過得很好。”


    “去年時朕聽說了一些傳言……不過你既說很好,朕便信了。”


    賈放尚且不知道他剛才無意之中,為榮國府,確切地說,是為了史夫人解決了一個天大的麻煩。他一板一眼地道:“謝陛下關心。”以顯示禮數周全。


    “你的事,朕大多知道一二。你……很好。”


    依舊是低沉的誇讚,卻似乎是已經詞窮,除了這一個“好”字,根本無法表達心中那一點無法言說的驕傲。


    他很滿意,真的很滿意。


    “陛下謬讚了。”賈放回答的時候,盡量讓語氣興高采烈,好顯得真情實感一些。


    對方聽了也顯然很受用,緩緩地開口:“今日你在榮禧堂那一番對答,很有年輕人的銳氣。朕很是欣賞——”


    這一位九五之尊此刻扶著座椅扶手,緩緩站起,雙目凝視著麵對著的那一幅中堂,和那幅,依舊讀來令人心酸無比的對聯。


    “費長房縮不盡相思地”


    “女媧氏補不完離恨天”


    若是有人此刻能看見他的表情,便能發覺這一位正麵色潮紅,眼神在微微地發抖,牙齒正輕輕地咬著下唇。


    補不完的離恨天啊……也對,斯人已去,這離恨終究是補不完了。


    但是這個孩子,這個孩子依舊存在,而且重新拾起了這座仙園——他有理想,也有能力,他和膝下其他那些兒子,都是不一樣的。


    於是他再度輕聲開口,並且向身後的少年側過頭:


    “放兒!”


    “你難道不準備……”


    難道不準備帶朕去見識一下你的桃花源嗎?


    誰知這時,有人在稻香村外也是一聲大喊:“放兒!”


    賈放聽出了父親賈代善的聲音,興高采烈地應了一聲:“父親!”


    “孩兒在這裏!”


    這呼聲才算得上是真情實感。少年撒腿便跑出了這座正屋,打開了稻香村的院門,飛快地回答來人的問題:“皇上在這裏……皇上很好!”


    “孩兒?孩兒亦很好。”


    隻差這片刻的功夫,將要說出口的話便再也說不出口。


    獨自一人立在那副米芾的水墨山水跟前的九五之尊,再次感到一股無法排解的孤獨迅速湧上心頭,他慢慢閉上雙眼,在心內暗暗地道:“小園,小園……”


    “我依你所願,將這個孩子‘放’了。”


    “而你,依舊在怪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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