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得確實不錯!”皇帝對賈放的表現表示了肯定,“一時竟讓朕想起了年輕時啊——”


    皇帝回首從前,大家反倒都不敢說話了。


    聖駕年輕時?往前數十五年,聖駕在眼前這座園子裏被關押了一年多。你如果說這園子是桃花源,萬一人家印象中是小黑屋,那多尷尬呀!


    但是眼前這位九五之尊神色平和,不像是記起以前被關押被看管,完全沒有自由的日子,他眉宇之間反而有些憧憬,也有一份黯然神傷。


    “皇上,外頭的雪下得正好。”宮中內侍總管戴權小聲提醒,“您今日難道不是特為為了這雪而來的?”


    皇帝點點頭,笑道:“正是,賈放說得精彩,竟讓朕將外頭的雪景都忘了。”


    參觀主賓都這麽說了,大夥兒還等什麽。


    這時榮寧二府的大管事並肩候在榮禧堂下,向賈代善賈代化回報,說是大觀園裏諸事已經齊備,請各位入園賞雪。


    天空中依舊揚著雪花,如飛絮一般輕飄飄的,風一吹便在空中舞得淩亂。


    賈府便將事先備好的金藤笠與玉針蓑都取出來。


    太子與三皇子一見都表示拒絕,心想戴上這樣的,豈不是和那畫兒上畫的漁翁似的?


    但眼一瞥,便見到他倆的老爹,皇帝陛下,正在戴權的幫助下,戴上金藤笠,披上玉針蓑,同時嗬嗬地笑道:“已經多少年沒有穿戴過這兩樣了,如今憶起從前,還真是……”


    當皇帝披上蓑衣,回憶起從前,卻偏偏不肯告訴你,他是什麽感受。


    於是太子和三皇子無處揣度親爹的心意,隻能乖乖地也跟著披上蓑衣,戴上鬥笠,掩上身上金碧輝煌的錦衣,變成一個和眾人一樣,平平無奇的“漁翁”。


    一時便有肩輿抬至榮禧堂前,抬肩輿的人就是早先抬龍輿的太監。他們將肩輿放下,攙扶皇帝坐上肩輿,然後再穩穩地將肩輿抬起。


    這時賈代善道了一聲“且慢”,趕緊上前,將一疊厚厚的羊毛氈鋪在皇帝的膝蓋上,將他從膝蓋到小腿,嚴嚴實實地罩起來。


    皇帝便感歎一句:“到底還是你記得朕的舊傷。”


    賈代善不敢胡亂接口,隻說了一句:“這是臣的本分。”便退在一旁。


    於是,禦駕的肩輿起來,準備從榮府前往寧府,在那裏進入位置在寧府裏的大觀園。


    皇帝臨走之前還丟下一句話,“你們要是誰和朕一樣,腿腳不好的,也盡可以坐肩輿。”


    這下太子和三皇子相互望望,誰也拉不下這個臉坐肩輿了,個個跟在寧榮二公身後步行。


    賈放作為隨行人員,準備在皇子們離開之後再跟上。


    誰知這時四皇子快步來到他的身邊,低聲開口:“子放,子放……”聲音裏透著激動,“說得太好了!”


    這兩人比較親厚,四皇子當著他的麵說話,竟然沒有多少口吃之相。


    “我進,進過你的園子,相信,相信你說的……特別好!”四皇子稍許有些吃力地把話說完,轉身指向身邊的一位少年,“子放,這是五弟。算來他和你一般大。”


    賈放這才發現,跟著四皇子的,還有一個年輕人,此刻站在自己麵前,亦是風度翩翩氣度不凡,可惜沒什麽存在感。


    剛才皇帝的隨行眾人,賈放挨個兒都數了一遍,連東平王、西寧王這兩位都認出來了,唯獨沒有發現這位五皇子的存在。


    此時與五皇子見禮,以前賈赦講過的那些八卦,一時間湧上心頭。


    他眼前的這位五皇子,並不是太子等人的親兄弟,而是堂弟。是當年兄長未死便擅自即位,並且為了權勢險些弑兄的義忠親王之子。


    當年廢帝複辟之後,將義忠親王嚴密看管起來,這位親王多年來毫無音訊,很多人都認為他已經掛了,所以去年旱災時才會有那等今上“弑師殺弟”的流言出來。


    但是眼前這位“小透明”卻是義忠親王的親兒子,當年“奪門之變”1的時候,這位五皇子應該剛生沒多久,親生父母都被嚴密看管起來,不見天日,但是這個孩子卻被皇帝養在膝下。


    想想其實身世挺可憐的。


    四皇子為賈放引見了“小透明”五皇子,兩人敘了年齒,真的一般大,五皇子比賈放大了一個月。這位五皇子便麵帶稍許羞赧,叫了一聲“子放”。


    賈放隻能稱呼他:“五殿下!”


    幾個年輕人一起出了榮禧堂,賈放發現水憲背著手在外等他。


    賈放並不是不待見四皇子,而是與這個初次見麵的五皇子相處,好像實在是有點兒不自在,趕緊告了罪,溜去尋水憲。


    水憲卻伸腳尖在地麵上搓了搓,問:“這是什麽?”


    皇帝在榮禧堂逗留期間,雪一直不停地在下,而榮禧堂前早先由榮府的家丁掃出來一大片空地,地麵不可避免地被雪水洇濕了,但是雪一直下著,卻沒有在地麵上積起來,地麵上也沒有結冰。


    水憲大約是發現了這一點,又細心地在地麵上發現了一點顆粒物,伸腳搓了搓,覺得好奇,就來問賈放。


    結果賈放說:“是鹽。”


    水憲:“鹽?”


    賈放:“對,不過是粗鹽,五文錢一大麻袋的那種。”


    粗鹽就是未經加工過的大粒鹽,其中還混著很多雜質,除了鹹之外,還有很濃重的苦味,所以不太適合食用。很多人家是在醃製鹹菜、鹹肉的時候才會用到這種鹽。


    但是賈家卻把它就這樣灑在地麵上。


    賈放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撒鹽能夠阻止地麵結冰。”


    “還有這種道理?”水憲挑眉。


    賈放點點頭:“是的,鹽水的冰點比淡水要低,撒鹽的目的就是降低冰點,從而避免地麵結冰。”


    這也是他提議讓賈府做的各項準備工作之一。畢竟雪一直在下,園子裏地麵濕滑,如果結起冰來,大觀園變成溜冰場,遊園的摔倒一大片,那就沒意思了。


    原本賈家已經做好了準備,打算派幾十個忠心的家丁,時時刻刻在園中掃雪,隻要有雪落下來,就立即被掃掉的——可這樣也阻止不了地麵結冰。


    昨晚賈放提出了這個“小竅門”,賈代善和史夫人都覺半信半疑,但是早起在大觀園中撒鹽試了試,果真見那掃出來的道路一直都沒有結冰,也不滑溜,這才放心。


    賈放還特地繪製了大觀園的遊覽路線圖,命家丁們沿著道路撒鹽,千萬不要撒多了,以後破壞大觀園土壤的鹽度,另外也免得破壞了今日這一場好雪在大觀園中創造的景致。


    水憲聽他解釋明白,登時笑道:“晉人說下雪,白雪紛紛何所擬,空中撒鹽差可比。而貴府上卻真的是在地麵上撒鹽,好與古人遙相呼應。”


    賈放也笑:“可不是?”


    兩人齊聲大笑,心意相通,走在前麵的四皇子和五皇子便停下來,等候他們兩人。


    “子衡,子放,快跟上吧,到時候……父皇又問、問起子放,……找不見人,是,是要著急的。”四皇子催促一句,賈放連忙與水憲一道跟上。


    一路行去,賈放察覺那位五皇子一直在暗暗打量自己。他努力做出視而不見的模樣,一路上隻與水憲和四皇子談談說說。


    一行人出了榮府,從寧府重新入園,由大觀園正門入內,進園子一往,天地之間,竟再無第二種顏色。


    正如賈放所料,整座園子,都被大雪所籠蓋,一切不如意不完美的,皆為這一片純白所遮掩。賈放目力所及,隻見各處山川屋舍的輪廓,以及大觀園中沁芳溪那如鏡般平靜的水麵。


    整個田地像是一幅純潔的畫布,畫布上線條簡潔,眼前是一條道路,遠處有幾個淺灰色的人影。賈放知道那是寧榮二府的仆人,今日史夫人是吩咐了,定要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指引方位,免得人誤入了沁芳溪中,那可不是玩的。


    賈放、水憲與兩位皇子走到近前,寧府的仆人便恭敬指引了聖駕的方向,同時提起聖駕有寧榮二公陪伴著,賈放便也不太擔心皇帝會找自己。


    四個人在園中慢慢逛著,先是逛到了瀟湘館,瀟湘館前的千竿翠竹在雪中依舊挺拔,碧綠的竹葉在皚皚的白雪映襯下,更顯得蒼翠欲滴。


    瀟湘館沒有打地炕,但是為了今日的接駕,早已攏上了熏籠,凍不著人。甚至人們走累了,在此歇歇也是好的。誰知館前守著的人隻說是皇帝已經來過,在外看看,未曾入內,並且給賈放等人指了禦駕的去向。


    賈放即使有心招待,也不便多留,趕緊帶著來賓離開,下一站是蘅蕪苑。出人意料的是,聖駕也沒有在此停留。


    倒是賈放帶著水憲穿過積滿白雪的青色玲瓏山石,水憲在後麵笑道:“確實如在仙境一般。”


    幾個人從蘅蕪苑跟前路過,又從雲步石梯下去,眼前便是一座朱紅色的折帶朱欄板橋。水憲登時大讚:“於這純白琉璃世界中,忽見一點妖嬈。如何想得的?”


    賈放:我也沒有這樣想啊?原本想的是綠柳紅橋,這是老天爺安排的。


    一行人來到橋麵上,不遠處便是到稻香村。這時已經隱隱約約可以聞到些若有若無的香氣。


    水憲深吸了一口這略帶潮濕的寒氣,問賈放:“何處植了梅花?”


    梅花?


    這個——賈放不太確定。


    稻香村一旁種著成片的杏花他是知道的,但要說哪裏種了梅花,他卻一直沒留意。


    剛才從蘅蕪苑中出來,那裏滿是各種奇花異草、蘅蕪杜若的香氣,連四皇子都一個勁兒地誇。水憲卻毫無反應。


    誰知到了這兒,這家夥的狗鼻子竟然聞到梅花了。


    “在那裏——”水憲遙指稻香村。


    賈放順著他指的看過去,隻見稻香村牆內有數株紅梅,開得如胭脂一般,映著雪色,分外精神。


    賈放心裏登時生出幾分古怪。如果他記得不錯,這些紅梅,應當是種植在妙玉的櫳翠庵裏的,但是櫳翠庵他現在也還沒有建出來,這幾枝紅梅便開在了稻香村的院牆裏。


    話說稻香村他經常去啊,也就是說這幾枝紅梅,他平均一天要路過兩回,竟然從來沒有注意到,這幾枝乃是紅梅……


    這回便成了水憲帶路,一行人跟著他向那一叢紅梅走去。賈放也不擔心,因為反正道路兩旁都有寧榮二府的家丁守著,指引方向,防止人誤入水麵。


    一行人到了稻香村,卻聽說了,皇帝傳下話來,命人全部前往蘆雪廣,大家在蘆雪廣集合。


    據賈府在此留守的仆人說,皇帝的肩輿在此停留了很長時間,最終還是沒有進去,讓身後跟著的太子和三皇子麵露失望之色……


    賈放卻覺得這樣很好,稻香村對他來說非常重要,因此他不太想帶這麽多人進去參觀——他能帶旁人穿過“縮地鞭”,老邵就是一個例子,而他不在的時候,即使有人闖進去,應該也沒啥大用,反正還沒有發生過有人能通過“縮地鞭”的先例。但是有他在場的時候,旁人是不是也有可能會“誤入”縮地鞭,或者發生什麽其他的意外,就不好說了。


    在園中行走了這半天,四皇子麵色紅潤,頭上微微出汗,顯得興致很好。五皇子卻顯得有些瑟縮,想必是在室外走得太久,覺得太冷了。


    賈放好心,便安慰他:“放心吧,蘆雪廣絕對不會讓你失望的。”


    一行人來到蘆雪廣跟前,隻見各處竹牖都洞開著。饒是如此,裏麵的人還都把外頭的大毛衣裳都脫下來,掛在門口處,有賈府的人專門幫他們看著。


    “咦?”五皇子脫口而出,“這麽暖和嗎?”


    賈放微笑:“今天早晨這裏就生了炕,到現在總有三個時辰了,這時候炕床不會有煙氣,也不會覺得太燥。”


    這座蘆雪廣,會是極其舒適的一個所在。


    水憲卻抽動鼻翼,問:“怎麽好像還是有炭氣?不是燒地炕嗎?難道還有炭盆?”


    賈放笑著解釋:“這就和今天中午的吃食有關了。”


    “是嗎?”幾個人都來了興趣。


    四皇子問:“難道是……拿了生肉來,在這裏現烤?”


    水憲:“現烤的肉食?這頗有冬狩的意趣啊!”


    五皇子苦著臉:“烤生肉嗎?我也不曉得克化不克化得動……”


    賈放:……你們一個個的,都是吃貨嗎?都這麽多意見?


    但一行人一進蘆雪廣,謎底便揭曉。


    “真是烤生肉啊!”


    “等等,那個器皿是什麽?”水憲對於器皿最是在意,登時拉住了賈放的衣袖。


    賈放一想:完蛋,這是大哥賈赦去找人做出來的銅篦子,他從來沒有跟百工坊提過,自然也沒機會告訴水憲。他隻得找借口:“這是我大哥……大哥折騰出來的。”


    誰知這時賈赦跑來,道:“老三,你這主意真是好,用銅篦子烤肉,肉不容易糊,油也會順著滴下去。”


    水憲朝賈赦點頭微笑招呼:“恩侯。”


    賈赦小小地吃了一驚,但他馬上反應過來,說:“裏麵請吧,這炭盆可以隨意移動,剛才聖駕發話了,各位想在哪裏吃,就可以在哪裏吃。臨窗的地方最好,如果有興致,還可以一邊垂釣……”


    他說著轉向水憲,小聲地說:“我家老三教給我的吃飯家夥,可不敢再像以前那樣,麻煩他事事替我前前後後地跑。”


    賈赦也是個通曉人情世故的。賈放與水憲那兩句對答,他隻聽了半拉,但在心裏一回味,聯想起以前銅鍋的事,便知就裏,當下隨口解釋了,又沒啥痕跡。


    賈放暗暗好笑,覺得這位大哥實在是太像後世的餐廳經理了,又周到,又會察言觀色。


    水憲便朝賈赦點頭一笑,眼光朝皇帝那裏溜過去。


    隻見皇帝陛下正由賈代善與賈代化兩位國公陪坐著。太子幾次三番向往那邊湊,卻被他家老爹借口坐得太擠,趕了出來,沒奈何隻與東平王坐了一桌,見到四皇子過來,連忙招手:“老四!”


    四皇子便與賈放告了一句罪,往太子那邊過去。


    而三皇子與西寧王坐了一桌,見到賈放的眼光掃過來,頓時有點兒訕訕的,露出一副既想招攬,又惦記著前事,沒把握把他招攬,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的神情。


    賈放卻也不動——他雖然喜歡酸菜和酸湯鍋,但是和一個酸人坐在一起是注定不會有好胃口的。


    誰知這時一直在賈放等人身後“隱身”的五皇子,悄悄地湊到了三皇子身邊,叫了一聲“三哥”,自然而然地坐了下來,算是掩去了三皇子的尷尬。


    三皇子籲了一口氣,衝自己這個堂弟露出了溫煦的笑容。


    而水憲則一扯賈放的衣袖,兩人轉到蘆雪廣另一端,選了一處臨水的窗前坐下。立即有賈府的仆下與禦膳房的人送上了炭鍋與篦子。


    水憲望著眼前玲瓏別致的炭鍋,和網格整齊的銅篦子,總算領悟過來:“原來是自己烤啊?!”


    賈放:——那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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