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文一下子說破了是“蘆雪廣”而不是“蘆雪庵”,那卷軸上的“非也”兩個字便慢慢消失。


    雙文瞪圓了眼愣著神,賈放則在一旁讚她:“雙文,你果然見多識廣。”


    他現在已經想通了,確實應該是蘆雪廣而不是蘆雪庵,後世人念到“蘆雪庵”三個字的時候,可能都是給某個抄本上的錯別字給騙了。


    在古代漢語中,盧雪廣的“廣”字,與後世簡化為“廣”的“廣”不是同一個字。按照《說文》,古時的“廣”字,讀“掩”字的發音,是一個象形字,隻要看看字形本身就曉得,這就是一座建築。


    古時這個“廣”字其實是指傍岩架屋1,對於依山臨水的蘆雪廣來說,這種建築形式也是符合其名字含義的。


    但是後世已經沒有用“廣”字稱呼的建築,所以賈放也不可能想到“蘆雪廣”這個地名。


    至於為啥後世各個抄本都用上了“蘆雪庵”這個名字,可能是因為某個抄本的抄寫者見到了“蘆雪廣”,下意識地認為“廣”字應該是“廣”字,而後來再抄寫的人又因為字形相近,抄成了“蘆雪庵”,才讓賈放鬧出了之前那個讓卷軸非常憤怒的“烏龍”。


    “雙文,你還真是我的‘一字師’。”賈放誠心誠意地道謝。


    這時雙文也終於明白過來,驚喜地說:“哎呀,我就是蒙了一回,竟真的給我蒙對了?”


    *


    第二天,賈放便帶人去大觀園裏勘察蘆雪廣的現狀。蘆雪廣在沁芳溪的對岸,賈放帶人穿過日前雙文帶人修好的那座折帶朱欄板橋,又繞著堤岸轉了一大圈,終於來到了蘆雪廣所在的位置。


    很好找,因為這裏有一大叢蘆葦,冬天裏萬物凋零,唯有蘆花勝雪。不知怎地,卻仿佛給了這蘆雪廣帶來了幾許孤寂淒清的氣質。


    賈放帶著雙文、工匠和幾個小工,來到蘆雪廣勘察建築本身的狀況。但出乎他的意料,蘆雪廣保存的情況相當不錯。


    臨水而建的幾間房舍,就蓋在河灘上,蘆葦叢中。雖然年深日久,但是卻沒見有多少損壞。


    賈放第一件事是檢查建築結構,先去檢查了地基是否穩固,得出結論那地基是建在河灘以下的實地上的,打得甚是牢靠。然後他再去檢查屋內的梁柱是否完好,剛一進屋,便發覺地麵整體抬高了一截。


    賈放登時笑了,道:“早知道的話,早兩天修好這裏,就能讓小工們搬到這裏來住。”


    幾個小工都不解其意,順著賈放的指點過來一看,紛紛摸著頭笑了——他們在蘆雪廣外發現了地炕的痕跡。看起來整座水邊建築的地麵以下都安著地炕的煙道,也就是說,這裏整座房屋,都建在炕上。


    而大觀園裏之前建的那些簡易活動房,因為天氣太冷,無法住人,賈放才做主,讓他們搬到榮府的仆人院裏去擠著的。


    但在這蘆雪廣,將地炕一燒起來,多冷的天都不怕了。


    冬日裏腳底暖炕一烘,或臨水垂釣、或臨風賞雪,滋味別提多妙了。


    賈放四下裏檢查過,把匠人和小工們聚在一起,拍著手給他們鼓勁兒:“這是截至目前為止,最容易的一座建築。”


    登時有人嘀咕:“最容易嗎?上回那板橋已經夠容易的了。”


    賈放“哈哈”一笑,道:“這難度越來越低你們反倒不樂意了?”


    大家一聽,全都笑了起來。


    “我們的目標是——”


    賈放照例開始了工程項目開始之前的演講,他說到這裏,頓了頓,工匠和小工們就一起接口:“修舊如舊!”


    “對,”賈放對這個答案很滿意,“這次維修,既要維持原有建築的外部形貌,但是也要保證建築的功能符合使用者的需要……”


    這座蘆雪廣,從目前看來,結構沒有出大問題,隻是在局部細節上需要彌補,比如屋頂上的茅草需要更換,屋內土牆壁的牆紙需要重新貼過,竹製的牖窗顯得陳舊了需要刷上一層清漆……當然最緊要的,是那地炕沒有問題,不會漏煙,也不會哪裏堵了。


    於是賈放一聲令下,大家各自就位,開始忙碌。


    雙文則在寒風中支了個畫板,要把蘆雪廣的建築形態先大致畫下來,然後再把畫板帶回去,憑借記憶將細節一點點補充在畫上。她的畫技提高得非常快,連賈放都讚她將來的成就一準在自己之上。


    賈放則站在與雙文不同的另一個方向,觀賞這座建築。


    他不得不在心中感慨,這座園子的設計者實在是太出色了。蘆雪廣這樣一座純粹的觀景建築,建築本身與其背後的風景和環境融為一體,絲毫不顯得突兀。屋子建得小,但窗子卻造得很大,通過視覺空間的改變讓人忽略建築本身的短處……後世造園術中強調的各種要點都在這裏有所體現。


    這蘆雪廣更是一個讓人心情舒暢,釋放心靈的地方。正是在這裏,賈府的年輕人們竟然偷弄了一塊鹿肉出來烤,割腥啖膻,也是在同樣的地方,他們作詩聯句,文采風流。


    賈放想著想著……便覺得餓了。


    烤鹿肉……一想到這茬兒賈放更是有點兒把持不住,此情此景,不來點兒小燒烤就太辜負了。


    他轉身出了園門,向南去了賈赦院,找到賈赦。


    賈赦正在哄孩子,賈璉被他逗得格格直笑。見到賈放進來,賈赦連忙把娃放到一邊,一臉的雞賊與欣喜,湊上來問:“老三,有什麽好事來找你大哥?”


    仿佛知道賈放一定是有好事來找他似的。


    賈放:……確實是好事。


    他問:“大哥,你聽說過一種叫做‘篦子’的東西嗎?”


    賈赦:“篦子?”他做了個梳頭的手勢。這個時空女子們用的密齒梳子,好像也叫篦子。


    賈放趕緊搖頭:“不是,是一種將銅鐵織成網格,烤肉的時候架在木炭上的物件……”


    賈赦看著賈放的眼光登時有些趣味了:“烤肉?……”


    賈放心道:對,我確實是個吃貨——


    他在賈赦屋裏看了看,剛好看見碧紗櫥後頭放了一個熏籠,他馬上指著說:“跟這個有點兒像,但是網格比這個密,底下也是放著炭盆。烤肉的時候就把肉片鋪在篦子上,底下的炭火慢慢地烤,上麵的烤肉就滋滋地響,烤出來的油就透過篦子,慢慢地往下滴……”


    賈赦:“停,別說了!”這是想饞死個誰?


    “大哥知道了,大哥現在就叫人去問,準備幾個出來,咱兄弟先試一試,要是好,在‘小樓’那邊也可以試起來。”


    賈放原本就想過,賈赦那家“小樓火鍋”天氣熱的時候也可以兼營小燒烤,但是天冷的時候兼營烤肉也不妨礙呀。


    於是賈放點了頭,賈赦得了這個主意,美得什麽似的便去張羅。而賈放則從賈赦身邊叫了個懂廚藝的管事過來,一樣樣地講,肉宜切到多厚,事先應當如何醃製,所有的炭都需要燒旺,切切不可有“悶燒”的炭之類……事無巨細。


    但他本來也就是個事無巨細的性子,現在府裏的管事都已經見怪不怪了。


    賈放說完,賈赦拍胸脯說他一定會盡快準備好。賈赦又探頭到屋外望望,說:“去年冬天到現在還沒下過雪,許是這兩天能下一場。到時候大哥與你,圍爐賞雪吃肉!”


    賈放就在等他這話,當下美滋滋地作別賈赦,回到自己的小院中,誰知一推門,發現賈代善正坐在他的正院裏,正饒有興致地翻看著畫架上的各種畫作——這些畫,有些是雙文畫的,有些是賈放的作品,絕大多數都是關於大觀園裏已經完成的建築。


    所幸卷軸尚且放得好好的,沒有被賈代善發現。


    賈放趕緊叫爹。賈代善登時笑道:“我原本以為你是個完全不著急的,現在看來,你還挺用心?慢工出細活——好,好!”


    賈放:……這是?來說皇帝巡園的事?


    賈代善伸手指彈了彈畫板上夾著的厚厚一遝畫兒,道:“看了這個,為父就放心了。”


    “將來聖上巡園,不是想看你建得多快,已經建成了多少,而是想看你有多用心。”賈代善交待。


    賈放表示感謝老爹的提點,他對待自己的本專業一向非常用心,絕不會稍有糊弄。


    “隻不過,為父還是想提點你一句,聖上來時,你一定要有一件,能讓他眼前一亮的,讓他能一眼就看出你的精心巧思的——”賈代善這是在將他過來人的切身經驗傳授賈放了。


    賈放已經大致有了個構思,但見到賈代善這樣鄭重其事地把事情說出來,他便也堅定了原來的想法。


    “也沒什麽好再交代你的了。”賈代善說,“你按自己的步調來,該做什麽便做什麽。即便聖駕突然駕臨,你也不需要驚慌。”


    賈放:最喜歡聽這種指導了。


    臨走時賈代善倒是問起一句:“園中有沒有修出可以吃飯的地方?我擔心聖上巡園不一定隻是他一個人來,其他你那些熟人都可能會過來……”


    賈放:……熟人?難道父親說的是太子、三皇子、四皇子這些人?


    不過他馬上想起了今天剛剛動手開始重建的蘆雪廣,連忙點頭:“有的,有可以吃飯的地方……”


    賈代善聽了便說好,“反正聖駕即使巡園也會提前一兩天給個信兒,到時總有時間準備。”他拍拍賈放的肩膀,“到時許是會安排讓禦廚房把吃食送進去。你留神安排些灶火,可以把吃食熱一熱的。”


    賈放心想,如果賈赦那邊的烤肉爐子可以準備出來,連這其實也是不必的。


    說實話,他對皇帝本人親來視察這事兒一點也不緊張,該怎麽樣就是怎麽樣,但如果能在合適的天時,合適的地點,湊齊一撥誌同道合的朋友一起賞景吃一頓舒心的烤肉,他恐怕會是最積極熱心的。


    *


    如今小工們住在園外,大觀園晚上不住人。賈放傍晚照例在園中巡視一圈,完成安全檢查之後出園。


    結果他在瀟湘館門前見到了賈珍。


    “珍哥兒,”賈放沒有多想,“怎麽來了?”


    賈珍衝賈放微笑:“這幾天在家待著有些悶了,到這園子裏逛逛。”


    賈放聽說了寧府的事,上次“銅鍋泄密”事件發生之後,寧府明麵上沒有什麽變化,但是不久在外修道的賈敬被招回寧府之中,賈代化的意思:老子有責任管教兒子,所以我有責任把你叫回來,你也有責任把你兒子教起來。


    賈敬沒辦法,隻得答應了。但是他教兒子的方法也非常奇葩,就是教賈珍修道,說是修道可以清心寡欲。


    於是賈珍就慘了,再沒機會和房裏那些丫鬟們廝混,而是每天老老實實地跟著他老子打坐。賈放聽說過寧府那邊傳出來的抱怨:賈珍說是,連腰都快坐斷了。


    因此賈放心想:也確實需要出來放放風。


    隻不過最近兩日,聽說賈敬正月十五又去了城外道觀打醮,一時顧不上管教賈珍,也是有的。


    但賈放對眼前這個家夥很不放心,直覺隻要賈珍出現就沒好事。因此賈放淡淡地笑著:“珍哥兒,這園子馬上就要下鎖了。現在天黑得早,園子裏黑咕隆咚也沒啥可看的,不如我陪你一道出去,等明兒一早你來,我也為你解說一番園中的景致可好?”


    賈珍年紀比賈放還大點兒,這時被賈放當晚輩稱呼,臉上透著十分尷尬,但也隻能遵從,衝賈放說:“放叔說的,珍兒銘記。珍兒這就陪放叔一起出園子去。”


    兩人一道出了園子。賈放當著他的麵子給大觀園的園門下了鎖,兩人分別,賈放自回他的小院,賈珍則立在原地,將大觀園的園門看了又看。


    *


    寧國府,夜深人靜時。大觀園園門旁,原本是園丁進出的那個小門跟前,幽幽地亮起一盞燈。


    真冷啊!


    提著燈的人搓搓手,使勁跺了跺腳,又趕緊回頭張望,見四下裏無人,這才鬆了一口氣,躡手躡腳地上前,掏出鑰匙,把那座園丁進出的小門打開,溜進大觀園裏,虛掩上那小門。


    他循著道路,直奔大觀園中的瀟湘館。在那裏將院門輕輕一推,院門竟應手而開。


    那人心中竊喜,心想賈放啊賈放,你隻道是將園門鎖住了,裏麵的院子便高枕無憂了?


    他提燈進了院子,忽然一陣北風卷過,瀟湘館前麵的竹子簌簌作響,響聲中似乎有人在歎息。那人登時嚇得臉色蒼白,趕緊帶上門,提著燈籠,隻管往瀟湘館裏去。


    進入瀟湘館的藏書室,來人提高了手中的燈籠,將麵前整麵牆上的巨型書架照亮。書架上依舊排著密密麻麻的書籍,厚薄不一,書脊上也沒有文字,不知道都是些什麽書本。


    他來到這書架麵前,就想起上次在這裏“受辱”的情形——榮府的二叔和姑姑,都能選到心儀的書本,偏生他卻抽到一本相當不堪的畫冊子。


    來人正是賈珍,說老實話他上次拿到冊子之後確實竊喜了一陣,甚至還帶回去同房裏人一道賞玩過。但是事後想想,他還是覺得這挺侮辱人的。


    因此這回他自告奮勇,要從這瀟湘館中帶一些“書本”出去。


    賈珍從懷裏掏出一張包袱皮,鋪在地上,將燈籠支在一旁,自己伸手,從麵前架上橫抱下大約二十幾本,厚厚一大疊線裝的書本,往包袱皮裏一擱。那架上登時空出一大排。


    賈珍將這些書本磊在包袱皮裏,伸手抓起一本,想要翻開扉頁,看看是什麽樣的書籍。


    誰知他還沒來得及打開,眼角餘光忽然瞥見架上的情形,賈珍整個人頓時凝固一般,頓在原地,久久不敢動彈。


    他剛剛抽出了一大排書籍,架上空出了一大片。


    可是現在——那空出的一排已經完全不見了,整幅書架依舊裝得滿滿當當,容不下半點空隙。


    這真不是……有鬼嗎?


    瀟湘館外寒風又起,風聲混雜著竹葉簌簌響動,聲音越發恐怖。


    賈珍覺得自己渾身僵硬,一動都不敢動,過了好久,他才一點一點地低下頭,看見包袱皮裏磊著的書本——那些書本還在,二十幾本,摞著好高。


    賈珍突然一個激靈,連滾帶爬地起身,飛快地把那包袱紮起,提在手裏,另一隻手飛快地提了燈籠,急急匆匆出了瀟湘館院門。


    這時天已經有點蒙蒙亮了,眼前淒清的一大片竹林已經清晰地出現在賈珍麵前。


    忽然一陣小風打著旋兒吹過,“噗”的一聲,賈珍手裏的燈籠就滅了。賈珍愈發心慌,拚了命地從瀟湘館跟前跑出去,一直奔到大觀園那座園丁出入的園門之外,方才覺得四肢酸軟,渾身一點兒力氣都沒有。


    但事情已經做出來了,就要做到底,何況報償還很豐厚。


    賈珍將燈籠丟在一邊,用顫抖的手從懷裏摸出鑰匙,把園丁出入的那座小門重新鎖上。他做這一件事就費了比平時多兩三倍的功夫。


    好不容易把這小門鎖上,賈珍掂掂手裏的包袱,剛要轉身,忽然覺得背後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


    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珍兒!”


    賈珍心頭發涼,沒奈何隻能慢慢轉身,麵向背後的人,招呼道:“祖父!”


    他定定神,裝出一副沒啥事的模樣,殷勤地問:“祖父,您這麽早來這裏做什麽?”


    賈代化盯著他看了半晌,道:“早起……打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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