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便是新正,辭舊歲,迎新春,榮府今年這個新年,過得熱鬧之至。


    一來是因為賈代善今年在京,可以在府中過個安穩年,二來則是賈赦添了長子賈璉,榮府得了長孫。闔府上下都為這喜事歡慶,準備年節時自然人人用心。


    元日之前,賈放就陸陸續續收到了不少節禮,宮中也送出了賞賜。令人驚訝的是,這次年節,從太子往下,三皇子、四皇子都有表示。


    監國太子的東宮,賞賜了小小一匣子禦賜鬆柏香,一塊上好的徽墨;三皇子送了一本宋版的《禮記》;四皇子則送了一塊他從異域得到的三棱水晶石。


    賈放對那《禮記》不感興趣,再說他背靠瀟湘館,想看什麽書沒有?當下悄悄地把這本書“借”給賈政,賈政便歡天喜地地謝過賈放。


    除了皇子們,北靜王府的節禮也早早就送到了。節禮照舊是用水仙花窨製的六安茶,伴著節禮一起送到的,還有早先水憲應下他的,每年一千兩銀子,是一張通匯行的銀票,盛在一個烏木鏨銀的匣子裏送來。匣子的做工極精,很讓賈放懷疑,是不是外頭的包裝比裏麵的銀票還值錢。


    甚至百工坊的匠人們,也湊份子給賈放送了一份禮——是一個用玉石雕成的墨鬥。


    賈放看了不解其意,倒是雙文見到,笑著提醒:“工匠們怕還是把您當成祖師爺在拜著呢!”


    賈放恍然大悟:墨鬥是祖師爺魯班發明的,敢情大家夥兒還沒忘了祖師爺轉世的那個梗呢。


    到了除夕這日,賈放還未開院門,先洗漱完畢,然後將雙文請到正屋內讓她坐下,自己則帶著福丫向雙文行禮,恭賀雙文的生辰。孫氏坐在雙文身邊嗬嗬直笑。


    “三爺,您怎麽會知道?”雙文忍不住紅了臉,她在人生的前十幾年中極少享受這種待遇。


    “福丫告訴我的,我聽說了隻替你覺得虧得慌,才出生第二天,已經都兩歲了。”賈放開雙文的玩笑。


    這個時空記歲數的方法便是如此,永遠按照虛歲來記,像雙文這樣,年三十生辰的便特別吃虧——像雙文明明才剛剛過了十七周歲生日,趕明兒她就變成十九歲了。


    開過雙文的玩笑,賈放這才把要送給她的東西取出——那是他親自做的一枝鴨嘴筆。在這個時空裏,賈放自己動手,做了不少繪圖工具,製圖板和上麵的卡尺都是他自己做的,雙文也在用。


    現在他自己做出了一枝鴨嘴筆,筆身是一枚短而細的杆,筆尖則是由兩塊近乎平行金屬片做成的尖端。使用時在金屬片之間用液管滴上一滴墨水,墨水根據毛細原理慢慢滲出,落在紙麵上,便是線條。兩金屬片間的距離可由螺絲調調寬或是調窄,從而劃出粗或細的線條。


    賈放沒有選擇研製鋼筆,而是選擇做了這樣一枝鴨嘴筆,是因為對於工程製圖人員而言,鴨嘴筆比鋼筆更加方便。


    賈放送出他的禮物,並且講解了使用原理之後,雙文便躍躍欲試,恨不得馬上能把這支鴨嘴筆用上。她說:“這還從未有人送一枝繪圖用的筆賀我生辰。”


    賈放也笑:“期待你以後會有更多更好的作品。”


    孫氏與福丫兩人在一旁是看傻了:這一老一小自打雙文住進這個院兒,就一直在猜測這倆會不會生出什麽火花來。但時間久了竟沒見兩人之間彼此有任何特別的意思。


    雙文會為賈放“打掩護”,賈放也會在雙文遇到危難的時候巧計周旋,兩人的關係不可謂不好。但這兩人之間的關係,不像是主仆,倒像是姐弟。雙文對賈放一直頗為照顧,賈放對雙文也不遺餘力地支持。


    孫氏瞅了瞅福丫,小丫頭在賈放身後聳了聳肩,兩人同時搖了搖頭。


    賈放和雙文這才察覺這一老一小,頓時都無奈地笑起來。


    於是賈放跳過雙文,來到孫氏麵前,也是一樣拜了兩拜,然後遞上了一個信封。


    “這份薄禮,謝過孫媽,這麽多年來對我的照顧。”賈放微笑著說。


    孫氏心中疑惑,伸手拿起手邊桌麵上擱著的“老花鏡”,架在鼻梁上,從信封裏取出一張契紙,慢慢地讀著。


    這“老花鏡”也是賈放從百工坊的高手匠人那裏得來,孝敬的孫氏。但因為闔府都沒人見過,孫氏平時總是很小心,隻在自己院兒裏用,而且隻有在沒外人的時候才會戴上。


    “放哥兒,這是……”


    孫氏激動地抬起頭,聲音也有點兒發抖。


    “這是我孝敬您的一個小作坊。不用您親自操勞的,裏麵的管事和夥計都已經配好了,隻要您偶爾過去檢查檢查,指點指點他們就行。”


    賈放送給孫氏的,是一個城南的小作坊,專事生產酸菜、泡菜、泡椒、各種辣醬……致力於為這個時空的飯桌上多添一點兒味兒。


    “鋪子裏銷路您也不用愁,大頭都是銷到大哥那間酒樓裏去的。另外,大哥在酒樓跟前還替您張羅了一個小門臉兒,那裏也往外賣作坊裏的產品。往後這作坊裏的進項,絕對讓您不愁吃,不愁穿,子子孫孫,也都不愁生計。”


    “您年事已高,以前侍奉了老太太那麽多年,後來又照顧我這好些年,往後您千萬別再操勞,安心頤養天年吧!”


    賈放說完,孫氏沒見露出什麽喜色,過了片刻,反而摘下了老花鏡,伸袖子去擦眼淚。


    “老太太早就說過,放哥兒是個孝順的。等我到地下見了老太太,我也會這麽告訴她。放哥兒把我當她似的一直孝順著……”


    孫氏落了幾點淚,這才抬起臉,把那信封捧在心口,盯著賈放說:“放哥兒一切幫我想得這麽周到,我若是再拒了這好意,那我就真的是矯情!”


    雙文在一旁湊趣:“誰說不是呢?您親手製出來的那些小菜,誰嚐了不說好?但我們也不能為這口舌之快成天來麻煩您。現在這樣,您也省心,我們也能嚐到那些美味。”


    孫氏點點頭,說:“是這個理兒。我老婆子一天天的,精力不濟了,幹不動那些活計,但總可以指點指點年輕人。這些小菜原本不是什麽金貴東西,說來這主意也都是三爺想出來的……”


    雙文來得晚,還真的不知道孫氏親手做出來的,各種各樣風味的小菜,是賈放想出來得主意。她忍不住驚訝地抬眼看看賈放,賈放聳聳肩,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算是求雙文替他保守秘密。


    好吧——雙文心想,可見這位是個真正的“吃貨”了,總能想出旁人想不到的吃食,食材都不算驚豔,不是那等山珍海味,卻偏偏叫人離不得這些個味道。


    安頓好了自己院裏,賈放照例與榮府子弟一道去榮禧堂拜見父母,然後再隨父母一道前往寧國府賈氏宗祠,祭拜賈氏的祖先。然後便是守歲與拜年。


    過去的一年,雖說有些波折,但榮府總算是四平八穩地過來了。新的一年在爆竹聲中到來,正月初一,慣例是賈府闔府上下相互拜年,下人們給主人磕頭領賞。


    賈放不喜磕頭那一套,但卻沒忘了給他的小廝趙成、李青鬆都包上了大紅包。除了這兩個小廝以外,百工坊的二十個小工也沒有回去,而是留在榮府裏過這個大年,自然也人人收了大紅包,一個個都歡喜之至。


    賈放聽說百工坊的任掌櫃說起過,這二十個小工多是百工坊的工匠收養的孩子,多半是工友留下的後人,無父無母,百工坊就是他們的家。年節時即便讓他們回去,也不過睡在大通鋪上大家鬧一宿,體會一下無人收留的冷清。


    賈放出於這個原因,就把他們留下來,托趙成之父找了一間榮府供小廝們住的院子,讓二十個小工在院子裏先住下來。


    隨後,賈放丟給他們一摞識字課本。


    “不明白的,可以問你們雙文姐!”


    他丟下課本就走了。小工們卻是都知道自己的叔伯們在百工坊攻讀那《萬物之理》,過程有多麽痛苦。當下誰也不敢把賈三爺交代下來的不當回事,一個個都捧著識字課本,天天都在那裏記背。


    李青鬆也在這個識字班之中,他是識字班裏學得最快的,甚至雙文不在的時候,他也能勉強充當答疑人員。


    那小院有一座天井,天井裏鋪著灰色的水磨石磚。小工們便用賈放送給他們的石膏粉筆在地麵上練習寫字。雙文來看過,說是一個個悟性都還不錯,將每個人都表揚了一頓。小工們聽了這話,一個個都比收到大紅包的時候還要高興。


    賈放在榮府裏見慣了年節時仆人們玩鬧、賭錢、喝酒……來到這座“識字班”,他就會由衷感覺到:學習使人充實,學習使人快樂。


    這個“識字班”一直堅持到了正月十五,隨著各種節慶年事的結束,榮府的生活也要漸漸回歸正軌。


    誰知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傳來了一個令人非常吃驚的消息:皇上提出來要找個時間到賈府遊園,榮寧二府這是要……準備接駕了。


    消息一出,榮寧二府就像是炸了鍋。


    聖躬親臨臣屬的府邸,這是何等的榮耀。寧榮二公,位列“八公”之首,身份顯赫,聖眷正隆,也隻在府中接待過一回聖駕——那回還是陪聖駕故地重遊,遊覽故園。


    自從上次接駕,已經過去了好些年。以至於府中的小輩們都絲毫不記得當然接駕時候的盛況了。


    老一輩的人卻一再誇口:“說起當年準備接駕那時……唉喲,把銀子都花得跟淌海水似的。”


    接聖駕巡園,那如何能怠慢得了?


    現如今,闔府上下,目光都集中到了賈放和他負責修繕的大觀園上。一時挑刺的聲音傳出來無數:


    “哎呀呀,這三爺,說是修園子,修了這麽大半年,不過修了這寥寥幾處樓宇。”


    “就是呀,進門處連個氣派點的牌坊都沒有。這園子以前可是禦園啊!”


    “你是沒見過那院子裏的稻香村,村頭兩畦菜地,真地在種菜。你們見過在園子裏種菜的嗎……”


    “這多半年的,三爺真的是怠慢了。”


    “真不知道榮公是怎麽想的,非讓個從沒管過事的庶子來盯這事……這下,咱們寧府怕是要丟人丟大發嘍!”


    當初被賈放無情拒絕的那幾個寧府管事,一個個都擺出了先知先覺的模樣:“我等早說過,賈三爺那樣的人主持園子,絕無可能完得成。”


    史夫人聽說了要巡園的事,也開始著急上火,偷偷找賈代善商議對策:“怎麽辦?你想吧,皇上當初是把這修園子的事交給了老三,現在老三沒修完,他會不會怪上咱們?”


    賈代善聽夫人問得天真,忍著笑道:“當初讓放兒修這園子的時候,就說明了,人手、材料都讓放兒自己籌備,旁人一概不得插手。他現在能建成這些景致,已經非常了不得了。即便是聖上,也不會苛求。”


    史夫人卻急了,拍著丈夫的手背,說:“那是他自己的兒子,他自然不會苛求,但萬一因為這事兒來苛求咱們呢?”


    賈代善一臉不以為然,史夫人卻很著急:“都說伴君如伴虎,夫君,這些事,你應該知道得比我清楚才對呀!”


    賈代善被夫人這話逗樂了,忍著笑說:“知道了,我先去聖上麵前,把這園子現下的情形描述一遍,讓聖上知道放兒的進度究竟在哪裏,也好有個預期,不致怪罪下來。”


    他說完還不忘了拉下臉,露出一副恐嚇的表情:“放兒的身世,為夫上次不小心告訴你已經是犯了大罪,萬一再有人從你這兒聽說,恐怕會禍及為夫,夫人,這件事,一定要死死地封在你的心裏,切莫再要訴諸口頭了。”


    *


    隔日,宮中傳出來消息,說聖駕前往寧國府巡園,隻是偶爾念及舊時風景,記起了故人,與寧國府修繕大觀園之舉無關。聖上命戴太監代傳口諭,說是大觀園修繕一切照常,無須特地為他安排。


    同時,聖駕也說了,巡園之時不定,想巡就巡。命榮寧二府切莫一味追求皇家排場,而忘記了恭儉之德。


    換句話說,園子是什麽樣就是什麽樣,朕躬不過就是路過看看。


    這話安了不少人的心,但依舊有人覺得眼下的大觀園,既非出自名家手筆,又非能工巧匠打造,各處都平平無奇;再加上進度不夠快,現在也隻有半拉園子,實在是給榮寧二府丟臉。


    如今唯一能祈願的,就是賈放賈三爺能加快速度,在聖駕到來之前將園子再修得像樣一點。


    在榮寧二府上下一片祈願聲中,賈放總算是去把年前放假的那幾個工匠招了回來。


    至於下一步他要建什麽,他卻也慢悠悠地還沒做決定,一點都不急。對有可能到來的“巡園”,他也一點兒都不擔心。


    幫他做決定的,自然是那幅“施工圖”。


    這幅施工圖上,蘅蕪苑一旁的折帶朱欄板橋已經變成了朱紅色,與大觀園中的實物完全一致,接下來出現的一片水墨建築,坐落在傍山臨水的河灘之間,一帶幾間,都是茅簷土壁,槿籬竹牖,離水很近,似乎推窗就可以垂釣1。


    而窗外則是一片蘆葦,蘆花似雪,景致甚妙,似乎一開窗便是冬景。


    賈放一開口便道:“這是蘆雪庵!”


    誰知這個答案似乎觸及了這幅卷軸的怒氣,留白處飛快地映出兩個字:“非也——”


    這是卷軸頭一次直斥賈放說得不對,賈放也不知究竟是怎麽回事,但想,這不可能啊?一切描述,都符合原著中,對於蘆雪庵的描述。怎麽可能不是?


    雙文也看見了卷軸上這兩個字的批注,以及賈放一臉無奈的表情,忍不住掩口微笑,走過來衝圖卷上看了兩眼,突然問:“三爺因何說這是蘆雪庵?看形製,不像是庵堂之類的地方。”


    雙文受賈放的熏陶比較多,隨便看見一座建築,第一反應就是先看看“形製”,麵闊幾間,什麽頂什麽梁。但她究竟是個本時空的人,對於不同建築的用途都具有基本的理解。


    雙文一下子提醒了賈放:這的確是個問題。


    作為一個讀建築的“紅樓”愛好者,賈放以前也疑惑過,蘆雪庵為啥要叫蘆雪庵——大觀園中明明已經有一座庵堂櫳翠庵了,蘆雪庵和櫳翠庵重名,其實很無厘頭。


    而這座蘆雪庵在全文中隻出現過一回,就是“脂粉香娃割腥誕膻”——湘雲寶玉等人竟然還拿了一塊鹿肉去烤著吃,這就更說明了這地界兒不可能是座庵堂了。


    再者雙文說的也對,那蘆雪庵依山臨水而建,是敞亮闊達的所在,更加不像是禮佛的庵堂這一類的地方。


    賈放覺得自己要投降了,他唯一的希望都寄托在雙文身上。


    這時雙文又仔細看了看卷軸,問:“三爺,你說……這地方是不是該叫做‘蘆雪廣’?”


    說來也奇,雙文話音剛落,留白處那“非也”兩字,便慢慢消失於紙麵,再無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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