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代化站在賈珍的對麵,望著孫子的麵孔,語氣平靜地開口:“祖父這是年紀大了,睡不著,天光一明就醒了——珍兒,你呢?”


    他的眼光垂下,望著賈珍手裏的包袱,“哦”了一聲,道:“珍兒,祖父不說你應該也知道,不告而取,是為偷。”


    賈珍連忙道:“不不不,祖父,您聽我說,這絕不是偷。孫兒這是……借!是借書,一早就跟放叔打過招呼了的,要去他在園子裏的藏書室去借幾本書。這不您說過的,要我多用用功,將來能像放叔那樣麽……”


    賈代化一臉好奇:“是嗎?放兒也起了?這麽早?這不是他的習慣啊!”


    賈珍登時有點兒懵,這和賈放有什麽關係?


    賈代化卻說:“放兒不在,你去藏書室能借到什麽書來?”


    賈珍瞅瞅祖父麵上的表情,頓覺不對,他一個激靈,突然打開手中的包袱,從裏麵抽出一本,顫抖著翻開,然後“呀”的一聲怪叫,把書本丟開。


    被賈珍丟開的書本,落在地上散開,被寒風吹著一頁頁地翻過。隻見那書本上竟然一字也無,幹幹淨淨,隻是裝訂起來的一本白紙而已。


    賈珍索性將包袱裏所有的書本都抖出來,挨個兒翻了一遍,這些他從園中帶出來的書籍,竟然或厚或薄,沒有一本是有字的——這是怎麽回事?


    賈珍定了定神,想起了他上次在瀟湘館的情形——賈放殷勤地站在書架跟前,先是賈政,然後是賈敏,他們依次抽到了夢寐以求的書本,而自己,自己抽到的也不能算太討厭……


    但這難道是……因為賈放在場的緣故?


    但是賈珍馬上又記起了剛才那書架上的書自動將空排填滿的故事,他立馬丟開了關於賈放的想法,認為一定是有鬼神在捉弄他。他突然上前拉住賈代化的衣袖,大聲提醒:“祖父……祖父,我剛才在那園子裏看到過……有鬼,那園子裏有鬼!”


    隻聽賈代化咳嗽兩聲,這位寧國公身後登時出現了兩名孔武有力的家丁。


    賈珍慌了,問:“祖父……您要把孫兒怎麽樣?”


    賈代化聲音平平:“你不是說見了鬼了嗎?我看這鬼未必是在那園子裏,而是在你心裏!”


    “我倒是想起,你父親是修道之人,他所在的清虛觀也最是個清淨修道的地方。他修的那清心寡欲的‘無情道’也最適合你——”


    賈珍一下子預料到祖父要對自己做什麽了,登時大叫起來:“祖父,不要啊!”


    “孫兒還要在您膝下盡孝。”


    “孫兒知道錯了,您千萬別把孫兒送出府!”


    “我是您唯一嫡親的孫兒啊!”


    賈珍一陣哭叫聲中,兩名家丁一擁而上,三下兩下就製服了拚命掙紮的賈珍。附近就是寧府的後門,這時門已洞開,門外正泊著車駕,這兩個家丁直接押著賈珍,出府,上車,離開,一點兒都沒耽擱。


    賈珍扯開了嗓子大叫,想要祈求賈代化的憐憫,甚至想喚醒其他寧府的人,來一起幫他求求情。無奈現在時間太早,絕大多數人還沉浸在夢鄉之中。


    賈珍就這麽孤立無援地送上車駕,直奔城外清虛觀,從此由他老子押著,修習清心寡欲的“無情道”。


    賈代化就這麽一直立在寧府門口,目送載著賈珍的車駕離去。


    賈代善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賈代化身後,低聲喚了一句:“大哥——”


    賈代化低下頭,默然半晌,這才轉過身麵對堂弟,微笑著道:“這確實怪我,將珍兒太過嬌慣。”


    “而且他一早拿定了我的心思,隻道他是寧國府唯一的繼承人,我和他父親都不會把他怎麽樣。”賈代化的話語裏終於透出些心酸,“其實他哪裏知道,我從族中隨意過繼一個子弟,入主寧府,是多麽簡單的事。”


    從操作上來看確實是可行的,但是這做主的人心裏有多麽不好過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賈代善眼見著堂兄把親孫子放逐,卻又不好勸說,隻能低頭把散落在地上的空白書本和包袱皮一一撿拾起來。最終他開口說:“大哥,你放心,我瞅放兒是個重感情的孩子,將來他一定會顧念與賈府的這份香火情誼。”


    賈代化點點頭:“放兒的秉性我也相信……隻可惜有些人永遠沒辦法明白,是放兒的就是放兒的,別人根本就無法越過他。”


    “這是血脈決定的。”寧國公長長地歎出一口氣。


    *


    瀟湘館和寧府裏發生的這些事賈放絲毫不知,畢竟藏書室裏書架上即使少了也不會顯示,而是會自動填充。


    他隻管忙著蘆雪廣的建設,並且按照賈代善說的,為皇帝巡園做著準備。


    他正在做一件這個時空的工匠們偶爾會做的東西,並且把這個作為大觀園的象征,呈現給皇帝看,好讓對方知道,這座園子凝聚了多少匠心。


    因為這個原因,桃源寨那裏,他去的次數頻率有點兒低——但是有一件事他不能不去:青坊河大橋很快就要落成了,他必須去檢查工程質量,並且主持一下落成典禮。


    畢竟這青坊河大橋是村裏第一次動用了五個行政村的力量,一起修建的公共設施。青坊河大橋的落成有極其重要的意義。


    桃源村的老村長還提了一項建議,想要請隔壁縣城的縣太爺到本地來看一看。


    桃源寨和周圍的州縣的所有製形式不太一樣。雖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桃源寨是皇帝封給賈放的封地,而其他州縣是皇帝還沒封出去的地。其他州縣的土地大多數屬於地主、富紳,以及很小的一部分自由民。除了可耕地之外的其他土地,則都是官府所有,私人不得隨意開發。


    原本桃源寨和周圍州縣是井水不犯河水,但是隨著新移民的到來,桃源寨越來越有與外界往來的需要和動力。


    再加上桃源寨開始辦集,又修建了橋梁之類的公共工程,桃源寨想要提高自己的知名度,也確實是時候了。


    陶村長算是地頭蛇,這麽多年下來,也與外頭的縣鎮有些聯係,這件事就交給他去辦了。


    賈放則專心負責對工程質量的驗收。他不得不承認:在任何一個時代都有能工巧匠。


    青坊河大橋建設期間,他賈放多數時間沒有在場,隻是帶著大家夥兒做了兩次實驗,將基本方法教給眾人,具體的活計,打地基,澆灌橋墩,安裝橋麵……期間還需在上遊攔截水流等等,這些都是施工隊自己完成的。


    賈放一路檢查下來,工程質量完成得非常高,從頭至尾都貫徹了他的設計思路:


    青坊河大橋,六座鋼筋混凝土結構的橋墩,每座橋墩接觸水麵的部分都修建成梭形,既利於水流快速通過,減少流水對橋墩的衝擊,也能避免往來船隻、竹筏對橋梁的衝擊。


    木製的橋麵不算特別寬,可以保證四五個人並行通過。橋麵的坡度也不甚高,手推車可以很輕鬆地通過此處。


    橋麵在投入使用之前完成了各種測試,其中一項被賈放稱作“靜載測試”。為此,寨子裏把能用上的重物都堆上了橋麵。


    寨子裏的鄉民原本還很擔心,自家的石磨碾子,會不會也像那天被用來做實驗的石磨一樣被撞碎——但這種擔心沒有成為現實。各家的石磨都隻是安安靜靜地堆在橋麵上,堆了整整兩天。


    “這樣就行了嗎?”把自家石磨領回去的時候,鄉民們好奇地問施工隊成員。


    “行了!”施工隊裏專門負責測量的測繪員打起了包票。“咱們把這麽多重物一起堆在橋麵上,堆了兩天。曹七哥一直在拿賈三爺給的水平儀量那橋麵的高度。這麽重的重物,這麽久的時間,橋麵高度都沒有變化,這應當是——行啦!”


    在工程建設過程中,賈放給他們帶去的幾項小工具,水平儀和角度測量儀之類,也起到了很大作用。


    這些小工具當然是百工坊出品,隻不過賈放找上百工坊的時候才知道,這些工具在這個時空都已經存在,隻是沒有現代的簡便好用。所以賈放“指點”了一下工匠們將這些現成的工具加以改進,成了現在在測繪員手裏的各種小工具。


    賈放自己去橋上反反複複檢查了幾遍,也覺得沒啥問題,便讓人轉動絞盤,把正中一段橋麵吊起來。


    現在青坊河已經開始漲水,但是橋麵距離水麵還是有些距離。船和筏子上的人低著頭、貓著腰,還是能順利從橋下通過的。但再過個把月,走船時就需要把橋麵吊起來了。


    賈放測試了一次吊橋,效果很不錯,無論是吊起還是放下,都很便捷。


    他拍著頭,竭力回想關於橋梁還有什麽可能的安全隱患,最後讓施工隊趕緊在橋邊立塊牌子,寫明橋上同一時間不要聚太多人,過橋人員盡量避免列隊一起過橋。


    “應該就成了!”賈放拍頭。


    五個行政村的村長卻等他這一句肯定等了很長時間了,聽見賈放確認大橋建成,連忙命人放鞭炮。


    賈放從橋上下來,陶村長滿臉是笑容,連聲道:“三爺辛苦了啊!”


    他連同其他四個村長一起把賈放請到桃源村村口空地上的一座條桌跟前,這條桌上事先準備好了筆墨紙硯。五個村長一起請賈放給這“青坊河大橋”題字,回頭就請個石匠將這字刻到碑上去。


    賈放聽說要立碑,便說:“那就隻題‘青坊橋’三個字吧!”眼前明明是座“小橋”,一定要叫“大橋”,他心裏也有點虛。


    當下他依靠原主的書法功底題下了“青坊橋”三個大字,鞭炮聲也恰如其時地響起。


    賈放興奮地提起他題寫的橋名,向周圍圍成一大圈的施工隊和桃源寨鄉民展示,爆竹聲中也混入了大夥兒熱烈的掌聲。尤其是那些施工隊的成員,一個個興奮地漲紅了臉,把手掌拍得通紅。


    誰知爆竹聲止歇的那一刻,一個師爺模樣的人擠進了人群,看見了賈放和他手中的題字,怪叫一聲,道:“怎麽能有人趕在縣尊跟前題字?”


    聽見這聲的人都愣住了:“縣尊?”


    賈放也愣住了,他在自己的地方上,修了自己的橋,自己給自己題字,關“縣尊”什麽事?


    陶村長登時一臉尷尬,趕緊上前打圓場,說:“是老漢請了鄰縣的縣尊到此觀摩咱們的新橋落成……可能,可能縣尊誤解了,以為是請他老人家來題字。”


    那師爺湊上來瞅了瞅賈放,問:“你怕是這村裏唯一會寫字的後生吧?所以推舉你出來題字?”


    賈放:……我?唯一會寫字的?


    來人究竟是把桃源寨想成什麽樣了?化外之民嗎?


    “其實大可不必,咱們縣尊已經都為貴寶地的新橋想好名字了,就叫做——濟民橋!”那師爺拖長聲音說道。


    濟民橋?——賈放一聽見這個名字就覺得反感。這座橋,在他看來可並不是什麽鄉紳富戶“濟民”修起來的橋,這座橋,是鄉民們自己支援自己,依靠自己的力量建起來的公共工程啊!


    他最不喜地方官吏和鄉紳,打著以“濟民”“救助”“行善”的幌子,一麵壓榨和剝削當地勞動力,一麵博取名聲。明明都是自己建起來的橋,到最後都變成了旁人“送來”的橋。


    這可好,自家的橋剛蓋好,連上門給起名字的都來了。


    “怎麽?縣尊替你們想的名字還不滿意?”那師爺見無人喝彩,登時提高了嗓門,向周圍人大聲質問。


    外圍鄉民大多還沒有反應過來,但聽見“縣尊”二字,現場響起了稀稀拉拉的掌聲。


    賈放:……?


    “縣尊大人馬上就要來了,還不快到道路旁去列隊迎接?”師爺聽見掌聲,臉色稍稍好看些。


    “還有,功德碑呢?修橋的功德碑在哪裏?沒來得及刻嗎?……沒關係,為此處出資募捐的鄉紳和富戶們,都站到路頭裏去,到時縣太爺第一個見的就是你們。”那師爺沒完沒了叨叨個不休。


    陶村長萬般無奈地提醒:“這位老爺,我們這桃源寨……都是京中榮國公之子,賈放賈三爺所有!”


    聽見陶村長這麽解釋,那師爺好像明白一點了,“哦”了一聲,道:“是說這濟民橋乃是榮國公他老人家出資修繕的嗎?那你們怎麽不為他老人家修功德碑?”


    賈放暗暗在心中腹誹:……我爹他一點兒也不老。


    誰知那師爺衝賈放招招手,說:“年輕人,看你衣著與別個不同,又識文斷字,是不是榮府的管事,派來替榮公打理封地的?”


    賈放真的很想衝對方翻一翻白眼:你才管事,你全家都是管事。


    師爺的話把陶村長給急壞了,畢竟是他好心但多事,才去鄰縣請了縣尊,鬧出了這樣的笑話,自然是陶村長出麵找補,向那師爺解釋:“那位真是榮國公府的子弟,是賈三爺,他有……”估摸著陶村長想說諸如他有魚符為證這樣的話。


    但那師爺絕對不敢相信京中國公府的子弟竟然有這功夫跑到南方三千裏外的小村寨裏來,當下拖長了聲音嘲諷道:“他說是你就信啦?這種事我們見多了,大家府邸裏的管事,奉主家之命,千裏迢迢地跑來,在當地就可以呼風喚雨,關起門來當土皇帝……”


    “打住打住!”陶村長快哭出來了,拉著那師爺直往外走,“求求您別再說了。走,咱到那頭村口去迎一迎你們的縣太爺去。”


    偏生那師爺還沒完,一路被陶村長拉著走,卻還一邊直嘀咕:“別介,怎麽我把話說這麽明白了你們還不信?人家京裏的貴介子弟,千裏迢迢跑來你們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不可能……”


    剩下的人都一臉無辜地望著賈放。秦村長見事快,“嗖”地一下把賈放寫的“青坊河”字紙收了起來,拍著胸脯保證:“待會兒鄰縣縣尊大人過來,咱們隨口應付便是,到時候刻石碑不還是由咱們自己做主……”


    “是呀,三爺!”其他人紛紛開口。桃源村的人是這樣,其餘新餘村,一村二村三村,都是這個態度。


    看樣子大家都對“縣官”這種生物保有一定程度的敬畏心理,認為“縣官”等於“現管”,但又同時認為“縣尊大人”隻是高高在上的生物,來一回走一回過場,糊弄過去就完了——再說又是鄰縣的,對桃源寨沒有直接管轄權。


    於是賈放起身,揮揮手說:“你們慢慢玩!我到青坊河邊走走去!”


    他確實需要捋一下桃源寨的發展思路:桃源寨人口增加了,也從原來的單一型經濟體發展出了多元產業,不可能完全自己消化這些產能。此外,他潛意識裏覺得這桃源寨還會繼續向外擴張。


    往後怎麽和周圍的州縣打交道,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賈放離開青坊河大橋竣工典禮的現場,一是免得鄉民們因為自己和什麽縣老爺起衝突,到時候大家尷尬;另外也是他自己想一個人安靜一會兒,把思路捋捋順。


    誰知他來到青坊河邊,竟見到潺潺流水之間,有個麵生的年輕人,脫了鞋,挽起褲腳管,正踩著河底的鵝卵石,一步一步地走向青坊河的一座橋墩。來到橋墩跟前,那個年輕人伸出手,好奇地摸了摸橋墩的材質,發出一聲來自內心的疑問:“這是咋整的?”


    這個年輕人賈放從未見過,顯然是外縣來的。


    賈放:……這是好奇寶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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