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郎與趙五光兩個,高高興興,前往桃源村陶村長家,那座高大宏壯的吊腳樓,爬上二層。


    吊腳樓的二層已經硬生生分出來一個辦公區,放置了辦公桌椅。賈放來時,喜歡坐在那條桌後麵與鄉民們對話。王二郎他們若是來得早了,還能在吊腳樓上臨街的一排“美人靠”上坐一會兒,等候與賈放說話。


    但這次王二郎與趙五光過來,剛上樓就聞到一股子酒臭。他倆的眼光剛漫過樓板,就看見供職於瀟湘書院,平日裏總是一副瀟灑模樣的張友士,此刻手腳盡數攤開,躺倒在樓板上。


    王二郎與趙五光:……


    他們可從來都見過張友士這副麵孔。


    賈放卻端坐在辦公桌後,衝兩人招了招手,說:“上來吧,別管他!”


    兩人這才躡手躡腳地上來,經過張友士的時候小心翼翼地繞過去,卻見張友士猛地一蹬腳,高聲吟誦道:“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


    王二郎好奇地問賈放:“難道張先生中舉了?”


    賈放搖搖頭笑道:“不,他隻是打個比方。”說著賈放拎了拎桌上的一本冊子,說:“就靠這個,張先生就算是沒有中舉,也已經名揚天下了。”


    王二郎歪頭看那冊子的名字:“《血防報告》?”


    賈放:“最近在識字班學得不錯嘛。”


    王二郎連忙謙遜兩句,與趙五光一道,在賈放對麵坐下。


    賈放清了清嗓子:“說正事。眼下又到了發稽查津貼的時候了,但我要告訴你們——現在寨子裏的銅錢實在太過緊缺,所以我決定用這‘流通券’來代替銅錢,給你們發津貼。”


    “這些麵額認得嗎?”


    賈放把四種麵額的“流通券”放在兩人麵前。王趙兩人上“識字班”都上了一段時間,“流通券”三個字是認得的,“五文”“十文”這樣的麵額也是認得的。


    但問題是——不發銅錢給他們,他們就拿這東西用嗎?


    賈放伸手捏了捏鼻梁,說:“我是沒辦法才這麽做的——你們也看得到,桃源寨的問題不是沒有錢,而是沒有合適大家花用的錢。”


    他說著拿出一錠白銀,“噔”的一聲,扔在桌上,道:“我確實是可以發這個給你們,但這是你們整個稽查隊的津貼。你們要是能分成十幾個人的份,我就讓你們自己想辦法去。”


    一錠白銀扔在桌上,旁邊是一疊花花的紙。


    “說吧,要哪個?”


    王二郎和趙五光忍不住對視一眼,很顯然兩人都是拿不定主意。


    正當他們猶豫的時候,忽然聽見背後地板上躺著的張友士高聲念誦道:“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王二郎登時想:這張先生原本看起來也是個落魄的讀書人,遠道而來這桃源寨之後,聽賈三爺的話,現在就得意了、出息了,一日看盡長安花了。這不是意味著,跟著賈三爺沒錯的呢?


    這念頭剛剛一轉,王二郎馬上就反應過來,馬上開口:“流通券!”


    他這筆“稽查津貼”,也是賈放賜予的,現在賈放給他什麽,他都該乖乖收下呀!


    就在王二郎開口的同時,趙五光也幾乎同時開口,與王二郎異口同聲地說:“流通券!”


    兩人難得這麽“一致”了一回,相互看看,彼此都明白各自的心思,這才各自轉臉,看著賈放。


    “非常好!”賈放把那一疊流通券往兩人麵前一推。“這裏是兩吊錢的流通券,剛好是你們整個隊這幾天的津貼。跟著你們那幾個小的,你們替我解釋。”


    王二郎和趙五光登時有點兒傻眼。他倆是拚著這點“津貼”不要,也要討好一下賈放。可現在,跟著他們一起的幾個小的,也要他倆來說服?


    兩人又對看了一眼。


    賈放微笑著說:“相信你們有辦法把這事兒解釋清楚。不過呢,萬一沒成,你們也可以回來找我,我還是可以幫你們把這些流通券換成白銀。隻是這一整錠的白銀該怎麽分,你們就要自己想辦法了。”


    王二郎“咦”了一聲,問:“賈三爺,這流通券……真的能換銀子嗎?”


    賈放點點頭:“能!”


    他一轉身,從身後提出一隻匣子,打開,給他們看匣子裏白花花的銀兩。


    “你們幫我把這話散出去,我賈放,在這桃源村,放了多少的流通券,就存了多少的白銀。你們但凡要將這流通券兌換成錢,換銅錢我是沒辦法的,但白銀有的是,湊夠一千文的券,我就給你一兩銀,童叟無欺。”


    王二郎和趙五光登時都站了起來,一起衝賈放拱手:“賈三爺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我們還有什麽好說的?”


    “這事,包在我們哥兒倆身上。”


    “對了,《蒙學算術》快學完了嗎?你們這麽些人,這麽些券該怎麽分,有數嗎?要不要當著我的麵分一遍?若有找不開的我再去給你換點兒?”末了賈放又問。


    王二郎的算術很靈光,隻翻了一遍那些紙幣,就說:“三爺放心,分得開。我和五光,每人津貼是一百五十文,拿二張五十文,三張張十文,四張五文,其他人的津貼是七十文,拿一張五十文,一張十文,一張五文。剛好!”


    他都算完了,趙五光還在暈著。


    賈放點頭:“很好,去吧,你們頭回拿這流通券花用的時候可能會為難些,盡量跟對方解釋清楚,尤其是我剛才說的,包兌的那一段,要他們別怕,隻管找‘金融辦’來兌換。”


    兩人各自噓了一口氣,這才向賈放告辭,小心翼翼地繞過爛醉在地的張友士,離開桃源村辦公室。


    賈放這才扣上了他身邊裝著白銀的匣子,往火塘方向看了看,說:“金老丈,塗老丈,請出來吧!”


    他將盛放著白銀的匣子連同盛放著流通券的匣子都放在桌上,又將一本厚厚的賬簿推了過來,口中道:“往後‘金融辦’就指著你們兩位了。”


    說著這話的同時,賈放內心也覺得有點兒幽默:往後一段時間,這個所謂的“桃源寨”金融辦,就要靠這兩位撐著了。


    這兩人是賈放在“摸底考試”之中發現的“人才”。他在滿篇塗著零蛋的算術試卷之中發現了這兩份滿分試卷,連忙把人請來一問,才知道,一個曾經當過當鋪的朝奉,另外一個是地主老財家的賬房。


    所以賈放請動了這兩位出山。他把金融辦發行“流通券”的主要目的一說,兩人沒怎麽多問,馬上就聽懂了。一個覺得可行,另一個稍稍有點兒猶豫,不確定鄉民們能不能接受。


    “能不能接受都要試試,總不能因為銅錢不夠,寨子裏麵大家都不幹活不做生意了。”賈放一番勸說,兩人都答應試試。於是,賈放掛名了“金融辦”的主任,這兩位都是副主任。


    “但有一句,咱們既然要做這事,財務紀律就要守好。這些,是桃源寨發放這麽多流通券的準備金。我的要求是,準備金一定要充足,不能發生大家夥兒用流通券兌不出銀兩的事。”


    “另外,兩位,管賬的不管錢,管錢的不管賬,這行當的老規矩,我想兩位都是清楚的吧?”


    賬實分開,職責不相容,這點基本常識賈放還是有的。這時少不了要敲打這兩人幾句:“賬本和實物我會定時派人清點,如果兩者對不上,又或是流通券和銀兩出了什麽岔子,我是一定會追究的。”


    “俗話說得好,長江後浪推前浪,那些年輕後生們,也有不少是有潛力做這一行的。兩位若是覺得這職位還不錯,就必須把錢保管好了,賬算準確了。否則我就會考慮提拔年輕人,而不是用你們這兩位。”


    賈放的話,兩位掌櫃都老老實實地聽著。賈放知道:他倆都上了點年紀,要和村裏的年輕小夥們那樣,去開荒,去犁地,去造房子……實在是有點兒辦不到。


    但現在這個“金融辦”的工作,賈放已經明說了這就是旱澇保收的“公職”,隻要他們不掉鏈子不監守自盜,這職位就會一直是他們的。


    而且兩人之中,負責管“實物”,也就是白銀和流通券的老塗,前陣子他的獨子剛剛被張友士用黃花蒿治好,現在成天念叨著感念賈放和張友士的救命之恩,應當生不出什麽旁的心思。


    果然,等到賈放說完,兩個老掌櫃齊聲向賈放承諾:“謹遵三爺之命。”


    *


    王二郎和趙五光把“流通券”分給了跟著他們混的十個手下,一五一十地數完,然後又交給他們認流通券上的幣值。


    手下們都麵麵相覷:“這回真的不給銅錢了?”


    趙五光沉痛地點點頭。


    那幾個手下登時說:“算了,就當這十幾天為大家白忙活了。要拿這花紙作甚?”


    王二郎卻心思活絡些,說:“別……咱們先拿著這‘流通券’,在寨子裏看看,看到底能不能換東西。”


    “走,咱去三村的食堂去。”王二郎一聲吆喝,再加上到了飯點,十幾個人,肚內開始齊聲咕嚕咕嚕地歌唱。於是大家夥兒就懷揣著剛剛分得的流通券,結伴去了“三村食堂”。


    現在日常在“三村食堂”打飯打菜的人越來越多了,食堂的這些大嬸大娘們能忙碌上一整天,做出來的吃食還不夠主顧們分的。


    王二郎摸了摸兜裏的流通券和銅錢,想了想,鼓足勇氣上前,先親親熱熱地叫了聲“大娘”,然後說:“給我來份五文錢的。”


    “好嘞!”五文錢的一份飯就一起打進一隻青花海碗裏,遞到王二郎手裏,提著大勺的廚娘挺胸凸肚地指揮:“去那頭付錢——下一個!”


    王二郎小心翼翼地捧著青花碗,他平日裏也不大舍得吃五文錢的,都是三文錢墊墊就算了。今兒難得奢侈一回,但也要看他的流通券對方肯不肯收。


    在收錢的女人麵前,王二郎拿出了一張麵值為“五文”的流通券,全無信心地遞了過去。


    女人顯然一怔,拿了過來,仔仔細細地看了看,然後送到眼麵前,瞪大眼看了看紙麵上的細節,然後又翻來覆去看了幾回,最後伸指彈了彈,聽了聽聲兒,就把這張流通券放進了她的錢盒裏。


    這是……成了?


    “大嫂……這流通券……”王二郎有點兒舌頭打結,似乎不知道該怎麽解釋才好。


    “收下了。”女人眼也不抬,扭頭看向另一頭:“下一個。”


    王二郎萬萬沒想到,這“三村食堂”,竟然二話不說就這樣收下了他的流通券。真這麽簡單?


    很快,趙五光也買了一份“五文錢”,兩人一起去筷籠那裏,各自抽了一雙筷子,蹲在地上開始吃。


    誰知他倆身後,稽查隊裏的一個小弟,掏出一張五文錢麵值的流通券,說是要三文錢的飯菜。


    ——也是,有三文錢的,誰舍得吃五文錢的呀?


    王二郎登時連吃飯都忘了,捧著碗直盯著那收錢的女人。他很清楚:發給小弟們的“津貼”,最小麵額隻有五文錢。這個小弟,一旦打了這份三文錢的飯菜,就需要“三村食堂”倒找兩個銅板。


    到了結賬的時候,王二郎蹲在小弟身後,一顆心砰砰直跳,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光顧著看那婦人收是不收,找是不找。趙五光也是一樣,用胳膊肘推了推王二郎,一雙眼卻全在收錢的婦人手上。


    “咦?”


    “真的!”


    隻見那婦人真個兒找了兩個銅板,遞到了小弟手裏。那小弟珍而重之地揣進了兜,才聽見那婦人和顏悅色地說:“小兄弟,這是上頭給發了錢了吧?以後多光顧光顧咱家啊!”


    那小弟使勁兒“嗯”了一聲,跑來王二郎身邊,學著他兩個老大的樣子,一蹲,就開始吃飯了。


    不一會兒,稽查隊上下全都用流通券換到了飯食。王二郎心中滿懷喜悅,知道他兜裏揣的這些“津貼”,夠他吃一個月食堂的了。


    他和隊員們排成一溜,就蹲在食堂那幾個大娘對麵吃飯。暫時沒人過來,那收錢的婦人就忙著清點。


    “老邢家的,已經快收到一千文的流通券了。”收銀的婦人衝那掌勺的婦人喊了一句。


    一千文,也就是兩三百份飯的飯錢。以“三村食堂”每天的人流量,這點確實是小意思。


    “龐姐,你看看要不要直接去找賈三爺,在他那兒兌一兩銀子出來?”


    那龐姐想了想,說:“我看沒這必要,畢竟咱還得用這錢去采買材料。村裏人把米糧菜蔬送到咱這兒,用那一整錠的銀子也不好使。”


    老邢家的便道:“看起來這些花紙,竟真的比銀子好使。”


    龐姐說:“也比銅錢好使,一吊錢老重的。用這花紙就隻是輕飄飄的一疊。”


    一旁聽著的王二郎沒忘了賈放交給他的“推廣”重任,連忙道:“龐姐,別總花紙花紙的了,這叫‘流通券’。”


    龐姐“嗯”了一聲,道:“好吧,流通券。”


    老邢家的又問:“你這花……流通券,要是去采買的時候別家不認怎麽辦?”


    龐姐:“別家不認我就給銅錢,總不能強迫旁人收這種……券。咱們收多了這券,花不出去的時候,再去找賈三爺,換回白花花的銀子。”


    龐姐說完沒忘了補一句:“但他們遲早得發覺這東西的好處。我猜以後那,除了去鄰近集上,咱們也就不用帶那麽多銅錢了,最多帶幾個當零錢。”


    老邢家的跟著點頭:“我聽賈三爺也是這個意思。”


    幾個女人商量完了,一起感慨:“早些時候沒趕上分那些地,畢竟家裏沒那一畝能種三百斤的莊稼把式——現在誰想到,開這食堂賺的錢,比種地要多得多了。”


    “是啊,還比種地拿錢拿得早。分了地的那幾家,錢都還沒影兒呢!”


    王二郎認得這幾個三村的女人,知道都是家裏頂梁柱身子骨不太好,或者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他好像有點兒理解前次賈三爺鼓勵大家“以己之長”“創業”的好處了。


    “嗨,話是怎麽說,但是現在做什麽不賺錢那——賈三爺發了一筆安家費,又借錢給咱蓋房子,現在家家戶戶都蓋,哪怕是去給人搭把手搬兩塊磚,也能到手幾個小錢。誰家都不愁沒活幹。反正冬閑這陣子且能對付過去。”


    “是呀,以前還愁這銅錢不夠用,給人是去白幫忙,現在這不,有流通券用了。”


    “我還聽說啊,以後咱們桃源寨這麽多人,就不用上鄰鎮去趕集了,直接的——初一十五,在咱們桃源寨設集。外頭人要來,也得用咱的花……流通券!”


    “外頭人也用?”


    “對,”龐姐很有把握地說,“外頭人來跟咱們交易,也用流通券,最多就在離村的時候一口氣都換成銅錢。”


    王二郎突然激動地插嘴,說:“對……如果他們嫌費事兒,懶得兌換這流通券,隻管把這流通券留著下次再用,這流通券,豈不就是推廣到外村去了?”


    他可不知道,賈放若是聽說了這個想法,準保會歎一口氣,想:這樣一來,這貨幣發行總量就又要重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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