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在手,要啥書沒有?


    早在籌備接納新移民的種種安排的時候,賈放就已經去瀟湘館,“求”得了一本《血吸蟲病的預防與治療》,封麵上印著四個大字:《血防手冊》。


    目前從裏正秦鐵樹那裏聽得的消息,足以與書上的內容相印證,不管是急性症還是慢性症,症狀都對得上。


    至於預防的措施,賈放已經一一都布置好了:大範圍地消滅釘螺、禁止體弱的人進入釘螺存活的水域、一定需要下水勞作的人必須事先在腿上抹上保護的油膏。


    此外,所有村民,不管是土著還是新人,都必須遵守各項衛生規範。


    賈放很有信心:如果所有這些措施都能做到位的話,賈放相信這種因為寄生蟲引發的疾病一定能被控製住,不會在他的領地上擴散開來。


    但真正讓他犯難的,卻是如何治療的問題。


    因為他得到的這本書上,特效藥的那一欄赫然寫著:吡喹酮。


    這是一種合成藥物,而賈放對此完全一竅不通,而且他也沒有時間再去發展出一套化學工業製藥的產業鏈了。


    因此,賈放對抵達桃源村的鼓脹病病人實在是沒有什麽好辦法,隻能寄希望於陶村長在鄰近村鎮尋找大夫和郎中,看看他們有麽有什麽招數。


    至於新加入桃源寨的移民們,他們剛來時感覺還不錯,畢竟有地方住,吃喝都有人管。


    但是過了兩三天,初來時的這種和諧氣氛便一掃而空。新移民很快便對土著產生了不滿,並且發生了衝突,原因卻非常簡單——隻是因為:洗手。


    賈放給桃源寨上下所有人都安排了一條規定,要求他們飯前一定要洗手。不洗手者不得食。另外,必須使用指定的茅廁,使用之後要衝水,衝水之後也要洗手。如果有誰出茅廁忘記了洗手,一次兩次還好說,次數多了,那就——罰款。


    至於誰有權利來罰款的這個問題,賈放並沒有明確布置。誰知就因為他這麽一個小小的含糊,移民和土著都生出了不滿,甚至都快打起來了。


    賈放聽說這事的時候,正在和陶村長、秦鐵樹兩人一道議事,聽見村民傳話,連忙匆匆忙忙地趕過去。兩邊的架已經打完了,當事人都被拉到一邊去,但那鬥雞似的態度讓他們依舊能被認出來。


    桃源村這邊,最憤憤不平的,是一個叫趙五光的青年,還沒有成親,實打實的光棍。


    新移民這邊帶頭與人打架的,則是一個叫做王二郎的漢子。按照秦鐵樹的說法,他侍候著自己家裏的好幾個病人一起遷到此處。可想而知,心急如焚,日夜難安是免不了的。


    趙五光剛好是給新移民送飯的青壯之一,也是他發現了新移民這邊有人如廁之後、用飯之前都不洗手。他便相當犀利地予以指出,並且提到了“罰錢”兩個字。言語之間不太客氣,結果惹惱了移民們。


    那王二郎便挺身而出,兩人一言不合打了起來。但各自都有各自的幫手,大家紛紛加入戰團,便是群毆的局麵。


    兩邊各有優勢,桃源村勝在人人熟悉地形,占了地主的優勢,而且小夥兒們個個身強體健;而新移民這邊則勝在人口基數大,三比一的總人數,總能出這麽幾個能打的。


    賈放來到他們之中的時候,心裏很是不快,心想自己殫精竭慮,想盡了辦法,一頭安撫土著,另一頭接納安置新移民,怎麽這三天不到就出事?


    ——人家結婚度個蜜月都還有三十天哩?


    他站在打群架現場的正中央,左右手邊是陶村長和秦裏正,兩人都在盡全力嚐試控製自己身邊的村民/老鄉。


    “咋呼個啥,看,不是把賈三爺都驚動了嗎”陶村長大聲嗬斥趙五光。


    “二郎啊,都說和為貴,忍為高,像你這般初來乍到的,旁人指點你一兩句又不為過分,怎麽還就打起來了呢?”秦裏正親自教訓王二郎。


    “好了好了,都是一場誤會!”


    “大家消消氣,和牙齒和舌頭還總磕著碰著呢!”


    兩個和事佬最後異口同聲地說道:“今天這事兒就這麽了了。”


    “誰說這事兒了了的?”賈放突然大聲說。周遭無論是土著還是新移民,都這才注意到這個平日裏總是麵帶笑容的好脾氣少年,這會兒看起來真的快要氣炸了。


    “趙五光,王二郎,你倆來,站到中間來。我們今天就來開吐槽大會,你們彼此都說說看,究竟對對方又什麽不滿意的。”


    被點中名字的兩個人都不曉得“吐槽大會”是什麽意思,但是賈放讓他們暢所欲言、直抒胸臆的意思已經明明白白地透露出來了。


    陶村長和秦裏正也都萬萬沒想到,賈放非但不同意他們“和稀泥”的做法,不肯把矛盾壓下去,反而要讓這兩個挑事的把剛才那番激怒的言語再複述一遍,把肚裏的苦水,心裏的怨氣都倒出來。


    “我先說,”趙五光先站出來,“剛才那頭七八個孩子,從地頭玩過了回來,見到這頭把飯菜送來,伸手就來抓炸魚,那手上……唉喲,都還帶著泥……”


    這天的午飯,桃源村裏用大鍋炸了從稻田裏抓來的小鯉魚,裹了些米粉然後一條條的全都炸酥了,可以直接入口不用吐骨頭,香得什麽似的。也難怪孩子們猴急。


    “都是些孩子,你一大人犯得著跟他們計較?”新移民裏有個婦人高聲說話,估計是這些孩子的家人。


    “賈三爺說過的,既然來了這桃源寨,就要守這裏的規矩!”趙五光大聲反駁,“我管他是大人還是孩子?再說了,也不是第一次了,最近這幾天我頓頓都來送飯,哪次不是這樣?”


    這些新移民來得時間太短,良好的衛生習慣,應當是還未養成。


    結果那王二郎當場反駁:“你們桃源村裏,難道就沒有人吃東西伸手直接抓的嗎?我怎麽看今兒個中午好幾個伢子和水牛一道下河遊泳的?”


    桃源村嚴禁未成年的娃娃與水牛一起下河遊泳,這也是“應當罰款”的事項之一。王二郎當時沒說,現在卻把這賬翻出來了。


    “這顯見著不公平了。”新移民那裏一聽說這個,立即胡亂嚷嚷開了。


    趙五光急了:“三爺定這些規矩是為了你們好,我們耗費了一個多月的時間,給你們搭房子,現在又每天給你們送吃的,敢情你們就一點兒都不惦記我們的好,成天就隻盯著我們,瞅著我們哪兒做錯了?”


    桃源村的土著們一聽都覺得心酸:“是這樣!大家都是人,沒得隻有你們覺得不公平,俺們更覺著呢!”


    賈放在一旁聽著,算是明白了桃源村村民的心態:他們在賈放和陶村長打了一通感情牌之後,主動付出了各種勞動,現在卻連基本態度上的回應都沒有看到。土著們能不心冷嗎?


    王二郎卻冷笑道:“我們也不想在這邊閑著,也想搭把手,但你們不給啊!”


    “不止不讓我們做事,還管這管那的,這也不許,那也不許。今天下午我帶幾個人想掏一下那個……化糞池,回頭給新墾出來的地堆堆肥,你們不是一樣把賈三爺的名頭抬出來,不讓我們幹這個嗎?”


    趙五光登時有點兒詞窮,這件事他不知道,但是聽起來——對方要幫著堆堆肥,應該不算是什麽大事吧!可是這好像也確實是賈三爺明令禁止的,否則一早賈放讓他們挖那麽些“化糞池”做什麽?


    “不就是嫌我們有病人嗎?怕我們把病氣過給你們嗎?怎麽……剛才打架的時候就給忘了嗎?”王二郎一見趙五光答不上來,登時得理不饒人,踏上一步,咄咄逼人地追問。


    “聖人說,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我們來這兒,原本真的沒想到你們能為我們這些人做這麽多。我們盼著的,不過是你們能把我們當常人一般看待,能讓我們和常人一樣地過日子。僅此而已啊。”


    王二郎的話喚起了不少新移民的同感。“對,二郎說得沒錯。”


    “我們隻想像常人一樣。”


    “別把我們個個都當病人看待,我們之中也有沒病的……”


    秦裏正這時趕緊來打圓場,對賈放說:“三爺,您別在意,別看王二郎這個小子說的一套又一套的,他著實沒上過幾年學……”


    賈放差點兒冷笑一聲:孔子的話都抬出來用了,這個小夥活學活用起來確實還挺唬人的。


    雙方在他的慫恿之下,開起了“吐槽”模式,這讓賈放好歹明白了兩邊都在不滿些什麽。


    而這時他必須站出來了,於是賈放一扯嗓子:“誰去把瀟湘書院裏的那幅大黑板給我抬來!”


    桃源村的土著一見是賈放發話了,馬上有幾個人興奮地應了一聲:“是!”然後趕緊向瀟湘書院跑去。


    而新來的移民們則一頭霧水:“啥叫黑板?”


    很快,他們就見到了。隻見兩個村民抬著一大塊半人高的寬大木板,從村口一處吊腳樓裏出來,抬到兩邊村民一起齊聚的地點。其中一人還掏了掏口袋,遞給賈放兩截白生生的小短棒。那看起來像是用石膏做的。


    木板運到了,新移民們才發現這木板表麵完全被漆成了黑色,賈放伸出一枚小短棒,在木板表麵劃了一道,發出一聲尖銳的“吱——”聲。


    全體觀眾都像是背後所有的毛孔被人齊刷刷地劃拉了一下,所有的汗毛都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


    頓時所有的精神都集中了,所有的視線都投向賈放。


    在場沒有任何一個人這輩子像再聽見這麽一聲。


    賈放則敲著他的黑板說:“好,就讓我來好好告訴你們,王二郎,你會知道為啥攔著你不讓你一片好心地幫忙去堆肥……”


    趙五光登時露出一片得意。


    “還有你,趙五光,為啥村裏的娃兒和牛一起下水洗澡你也應該製止——”


    賈放兩頭各打五十大板,兩邊登時都明白賈放不會偏幫哪一邊,頓時都老老實實地在黑板麵前蹲坐下來,耐心聽賈放“講課”。


    *


    賈放拿著一枚黑板擦,啪啪地敲著黑板,問:“這些都看明白了嗎?不明白的現在趕緊提問。”


    他麵前趙五光和王二郎並肩,兩人都是盤著腿坐在地上,仰頭看著黑板。王二郎很肯定地點點頭:“明白了!”


    趙五光心裏還稍微有點兒含糊,扭頭看看身邊這個對頭,趕緊也衝賈放點點頭:“明白了!”


    “那我擦了啊——”賈放拿起黑板擦,刷刷地把他畫在黑板上的各種圖形給擦去,隨後繼續開始寫畫。


    村民們就算一開始聽得雲裏霧裏,但是在賈放的解說之下,漸漸開始明白一些了不得的事情:原來他們得病,竟然是體內有蟲。這蟲日常生在水裏的釘螺裏,小蟲會從螺裏遊出來,鑽進人的皮膚,人就得病了,不止得病,還會把小蟲繼續排出來,讓它們繼續寄生在釘螺裏,禍禍更多的人。


    王二郎張大了嘴,心裏有些明白,為啥不讓他們堆糞肥田了。但是這賈三爺說的,所有人都使用公共廁所,就可以統一讓農家肥進行“無害化”處理……這又是啥意思?


    ——太深奧了!孔聖人從來沒說過呀。


    賈放一場課講下來,兩邊最明白的人,也最多聽了個半懂不懂,記住個結論。更多的人一邊聽一邊盯著賈放手裏的黑板擦,在好奇為啥明明白白寫上去的字,這東西一揮就不見了蹤影。


    但是賈放的解釋,多少給了村民們信心,讓他們知道:咱們這兒有個明白人兒。


    以前官府裏定下規矩,也就是在縣衙跟前貼個告示,最了不得就讓個識字的站在告示跟前,反反複複地念著,哪裏會有個人掰開了揉碎了,把這道理講給他們知道。


    就算是有百姓問,官府也會丟一句,“說了你們也不懂”。


    眼下賈放說的雖然艱深,但就衝他願意說,村民們也就樂意聽,同時還裝作能聽懂的樣子,賈放問一句,就都一個勁兒地點頭。


    趙五光也在一旁聽得驚訝地張大了嘴:原來人和牛都有染上這種病的危險,娃娃們趕著水牛一起下水遊泳,許是就會染上鼓脹病,進而傳給全村的人。


    他本就是個直腸子,這會兒一骨碌站起來,衝身邊的王二郎一躬到底,道:“這位大兄弟,多謝你提點。村裏的瓜娃子們竟敢違背賈三爺定下的規矩,多虧有你告訴咱們。”


    王二郎一見對方客氣起來,也趕緊說:“不用這麽客氣——早先你也提醒我們了。”


    誰知趙五光還沒完,緊接著追問:“你能告訴我是哪幾個嗎?我抓到那幾個瓜娃子,指定揍得他們屁股開花!”


    王二郎:……他隻見到一群光屁股娃兒在戲水,現在哪能和眼前的人一一對上號。


    這時賈放出來攔住這倆,說:“過去的事,大家都放下,誰也別再提了。往後也是這樣,你們心裏有什麽不滿,都盡管提出來,問為什麽,討論解決方案,別把氣都憋在心裏。”


    “在桃源寨,你們隨時都可以暢所欲言,但是一定要記住五個字‘對事不對人’。”


    趙五光和王二郎兩人聽見賈放這番話,想想剛才,都有些羞愧,於是兩人齊齊地朝對方拜了下去,同時誠心誠意地道歉。


    “王二哥,真真是對不住,俺不是故意的。”


    “趙五哥,你這麽說話真是要臊死我了。這幾天一直承蒙你和大家的照顧,我們要再不識好歹,我們就……就真不是人了。請再受我王二一拜。”


    “哪裏哪裏,這都是應有之義……”


    這倆竟然開始沒完沒了地互拜,賈放趕緊給攔住了。


    “除此之外,我還另有一樁差事想要教給兩位。”賈放對眼前這兩個青年開口,“兩位都是熱心人,因此我想要兩位做這桃源寨的稽查隊長,在未來的兩個月裏,幫助村民們建立良好的衛生習慣。”


    他見到趙五光和王二郎兩個人為人誠懇,知錯願改,理解力和接受能力都很強,而且在各自的村民群體之中都很有號召力。所以他打算把這個“重任”交給兩人。


    原本陶村長和秦裏正也能做這樣的事,但是新移民剛剛抵達桃源村,這倆都是瑣事纏身,恐怕精力不濟。再者,他也確實需要在年輕一輩裏挑選、培養一些人才。


    最重要的是,無論是土著還是新移民,雙方其實都很擔心賈放會在公共事務上偏袒哪一方。因此在兩邊各選一人,共同任職,同時也相互監督,會是比較妥善的做法。


    “兩位,我想你們能記住,我讓你們做的這‘稽查隊長’,不是說你們看誰做得不對,伸伸手指就可以指責對方,甚至說罰錢——是,從今天起,你們確實是有這個權力,可以做這樣的事。但是你們要曉得,我交到你們手裏的,並不是權力,而是責任!”


    “是讓桃源寨五千人遠離血疫,讓你們的父老鄉親們平安康健的責任!”


    賈放的話落在旁人耳中,或許還有些令人生疑:這咋就不是權力了呢?都能罰錢了。


    但是趙五光和王二郎在賈放目光的注視之下,應是都體會到了他言語裏的深意,兩人同時跪下,朝賈放行了大禮,異口同聲地道:“願聽賈三爺的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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