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六月末,正是暑氣最盛的時候,大觀園裏的瀟湘館宣告修複完成了。


    榮寧兩府的子弟,聽說大觀園已經“初具規模”,一起提出要進園子賞賞景。賈放想想覺得不會有啥問題,便提醒他們,要麽早間熱氣還沒起的時候,要麽就等傍晚熱氣散去,沒有大太陽照著的時候過來,免得中了暑氣。


    結果因為有些人早上起不來,所以大家約了傍晚在大觀園門外候著,一起進園。


    起不來的人是寧府的獨苗,名叫賈珍。寧國公賈代化隻有一個嫡子,便是賈敬,賈敬很早就中了進士,做了兩年的官之後就去專心修道了。賈代化隻得專心培養這個孫子。


    賈珍見到賈放也多少有點兒尷尬,因為賈放是賈珍的長輩,賈珍見到,理應叫一聲“放三叔”。可要論起歲數,賈珍還比賈放稍微大那麽幾個月。


    賈放是個庶子的身份,所以以前賈珍見到,總是直接省過打招呼的環節,能點個頭就算是客氣了。


    但是現在不同,自從賈放上回受了賞,甚至還得了榮國公在南方的封地,兩府裏人人都曉得風向變了,榮府三爺再也不是“小可憐”了。賈珍這頭,這聲“放三叔”終於叫出了口。


    賈放也覺得別扭,到底還是讓賈珍稱呼自己的表字算了。賈珍一笑,大約覺得賈放挺上道的,態度頓時熱絡了不少。


    賈赦沒來,應當是在家守著媳婦呢。因此一起遊園的,就隻有賈政、賈敏、賈放和賈珍四個人。


    大觀園原本是賈珍家的園子,賈珍見到了園子現在這副麵貌,連連點頭稱讚,說:“子放這樣一整理,園子裏原先那等頹然氣象便一洗而空。我都認不出這是我家的園子了。”


    賈放聽他有意無意地點“我家”這兩個字,也不在意,反正這園子的歸屬,榮寧兩府的人都做不了主,矯情這個幹啥。


    一行人進了園子,左看看,右看看,都覺得看不夠。


    賈敏指著園中新拓出的一片水麵,問:“三哥,這麽大的水麵,夏天不會生蚊子嗎?”


    賈放搖搖頭,說:“不會,一來這池子是活水,二來池子裏養了很多錦鯉,會吃蚊子的幼蟲的。”


    “幼蟲?”賈敏聽不懂了。


    “就是孑孓。孑孓一少,蚊蟲自然就少了。”賈放一解釋,賈敏就懂了,點著頭說,“原來是這樣。”


    伴著西斜的日光,一行人先去了稻香村。稻香村跟前的兩畦地,倒也沒有真的種水稻,而是種著菘菜,也就是大白菜的前身,主要是賈放想試試看能不能把酸菜做出來。


    兩畦地一旁的柵欄上瓜蔓連連,各種瓜菜長勢甚好。其實榮寧二府裏近來飯食裏的一些蔬菜就是從這裏供應的。


    兩府的公子小姐們反正也都不認得這些菜,倒是賈敏略猜到了一些,問賈放:“三哥,我說怎麽最近府裏的飯菜沒有那麽膩了,時不時有些新鮮菜蔬。是不是這稻香村的出產送到了大廚房裏。”


    “是呀!”賈放點頭,想起剛才賈珍特別強調的話,幹脆再加上一句,“兩府都送了。”


    賈珍的臉色便好些,伸手指指稻香村的院門,問:“子放,這‘杏簾在望’,不歡迎我們進去看看嗎?”


    賈放搖頭笑道:“天色已晚,現在不往新修成的瀟湘館去,怕是不到天黑也出不了園子了。”


    賈珍便搖搖頭不再堅持,賈放便趕緊領著兄弟姐妹們,一起往瀟湘館過去。


    六月底的天氣,眾人一路走來,多少都有點暑意,但一靠近瀟湘館,看到那一片翠綠欲滴的竹林,心裏已經涼快了三分。


    “三哥,這裏真好……又清淨又雅致!”賈敏一見到,就已經愛上了。這讓賈放忍不住暗自感慨:看來品味與喜好也都是能遺傳的呀。


    賈政則背著手,專看那些匾額和楹聯的位置,大約是想看看自己有沒有能“代勞”的地方,但一看見院門上題著“有鳳來儀”,兩旁一對楹聯寫著是“寶鼎茶閑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賈政就決定不再多此一舉了,直接問:“三弟,這匾和聯究竟是誰題的?”


    賈放自然說是園子裏原本就有,他隻是將匾額修葺一新,重新掛上去而已。幾人一起都誇說雅致。


    兄弟姐妹幾個走進瀟湘館,隻見館中上房被布置成了一間下棋的棋室,東屋是書房,西屋則設了湘妃榻,是個可以午後小歇的所在。


    上房之後,則是種植了梨樹與芭蕉的小院。賈敏等人將各處一一看過,隻覺得無處不精,無處不雅。


    尤其是東麵的書房——這書房原本沒有窗,室內昏暗,但偏偏這一間的屋頂安了兩片明瓦,外頭的天光直接透進來,將四周照亮。


    賈政第一個看見了那書架上滿滿的書,連忙快步走過去,一邊問道:“三弟,你這些書都是從哪裏來的……都包了封皮,沒寫書名啊!”


    賈放當然說是此地原來就留下的:“原本就在這間屋子裏,我把外麵的建築都重修了,裏麵的書架和書卻都是本來的。”


    “哦?”賈政問,“這麽一說,三弟也不知這架上是什麽了?”


    賈放搖搖頭:“不知,二哥不妨自己抽一本看看。”同時他也很好奇,如果是賈政,能從架上拿下什麽來。


    於是賈政也抽了一本,小心地打開了扉頁。


    “噫!”賈政突然邊抽冷氣邊出了一聲,驚動了所有人。


    在賈放的認知中,賈政的這一聲“噫”大約就相當於後世人極度感慨的時候不小心說了一聲“臥槽”的程度。而賈放來到賈政身邊,發現他當真是雙眼都快彈出眼眶了。


    賈政聽見腳步聲,當即舉著手裏的書本問賈放,激動得聲音都在發顫:“你知道這是什麽書嗎?這是東漢何休撰寫的《春秋公羊解詁》1呀!”


    賈政顧不得賈放是什麽反應,飛快的把書翻翻,說:“看起來像是宋版!”


    這位老兄實在難抑激動的心情,直接把書抱在懷裏,像個孩子似的向賈放求告:“老三,這本先借給二哥好不好?在滿城的書肆裏這本已經求了好久了,誰曉得你這兒還是宋版。”


    這時賈敏好奇地過來,也伸手取下一本,打開,看了扉頁上的字,登時笑了:“《李義山集》,我喜歡。”


    李義山就是李商隱,難怪賈敏那麽熟悉“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了。


    在賈放的鼓勵之下,賈敏再接再厲又抽出一本,這回她笑得更歡:“《漱玉詞》,這個我也喜歡。”


    《漱玉詞》是李清照的詞集,顯然也很對賈敏的胃口。


    賈放在心裏暗暗給賈敏點讚,這個妹妹果然是個識貨的詩家,人物才情無一不是上上之選。


    賈珍在一旁站著,看著有趣,於是也邁步上前,笑著說:“我家的書?……我怎麽不記得父親提起過?”他伸出手,也輕飄飄地摘了一本,隨手打開翻看,說:“讓我看看都是些什麽……”


    大約賈珍本來想說“都是些什麽書”的,誰知一個“書”字沒有出口,他直接啞了,愣了片刻,見到賈政與賈敏的眼光掃過來,賈珍趕忙說:“沒什麽,就隻是本閑書!”然後趕緊將這“閑書”揣進了袖子裏,看著眼前書架的眼光,便也異樣起來。


    他可不知道,剛才打開書本的時候,賈放剛好站在他斜後方,眼睛的餘光剛好瞄到了賈珍手中的書冊,而且剛好看見了那書頁上並沒有文字,隻是些圖畫,而且是一些……少兒不宜的圖畫。


    ——秘|戲圖?!


    賈珍開口想要說什麽,但最終還是忍了回去。賈放很懷疑,若是之前他沒有拿話堵住賈珍的嘴,說這書架是原本寧府園子裏的東西,賈珍沒準就會指責:“這什麽藏汙納垢的所在?”


    賈放的芯子並不是個少兒,所以他瞄了一眼並不覺得什麽,隻是辣眼睛。但此處有賈敏在,這樣的東西萬萬不能讓她看見。因此賈放趕緊招呼大家:“天色已晚,若再不回府,太太回頭要數落我的不是。”


    賈政和賈敏此刻都全身心地沉浸在他們淘到的書裏:賈政摩挲著書皮,愛不釋手,時不時地傻笑,而賈敏也笑生雙靨,小聲請求賈放:“三哥,這兩本我借回去看,可好?”


    賈放當然說好。


    賈敏卻又說:“將來三哥不妨將這書屋裏的藏書盤點一番,做個名錄出來。許是也能像別的書齋、書屋一樣,做個《名錄》、《總錄》之類的出來……”


    賈敏還沒說完,賈珍就大聲咳嗽,打斷了賈敏的話,說:“天色確實晚了,大家散了吧。”


    於是賈放將一行人送出了大觀園的園門,與兄弟姐妹們暫且作別,自己返回園中,檢查了各處燈火,然後再退出園門外,將大觀園的園門鎖上。


    他一路走一路回想:從他自己、雙文、賈政、賈敏,甚至是賈珍、福丫的反映來看,基本上已經可以確定,瀟湘館中的這座“智能”書架,是讀者/用戶導向型的。


    也就是說,站在書架跟前的這個人,有什麽樣的需求,就能從架上拿到什麽樣的書籍;而對於那些沒有明確需求的人,書架分配書籍的原則可能是基於他們的日常喜好,所以他才會拿到《建築十書》、賈敏才會拿到詩詞集、賈珍才會……


    ——可是這賈珍,也太早熟了點吧!怎麽滿腦子總想著那事兒,曹公為秦可卿寫的判詞“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莫非實際說的是這位?


    賈放掏出懷裏的鑰匙,仔細把園門鎖好。


    他一轉身,突然見到有個人背著手立在自己麵前。賈放嚇了一大跳,拍了拍心口,隨後趕緊行禮,口稱:“大伯!”


    站在他身後,滿麵慈祥的,不是別人,是賈珍的祖父,賈代化。


    “放兒,早聽說你這園子修得頗好,怎麽也不邀你大伯進園一觀呢?”


    賈代化當麵要求,賈放自然也沒法子拒絕,當即又重開了園門,恭謹請賈代化入內。


    這時暮色已沉,天邊原本火燒火燎似的雲霞已經漸漸沉至遠處榮寧二府的屋頂上下。園內的光線越發暗淡,賈放有些後悔,他應當帶一盞燈籠進來的。


    誰知賈代化也並非真的要趁夜遊園,他進園之後,來到沁芳溪的水麵跟前,就停住了腳。望著這氣象漸新的大觀園,賈代化卻歎了一口氣。


    “放兒,這園子原本是慶王所有,過去十四年,寧國府不過是替皇家代管——無論珍兒說什麽渾話,你切不要放在心上。”


    這是……在澄清寧國府的態度,又為賈珍說過的話道歉了?


    賈放連忙拍胸脯保證他不會在意——真實情況也是如此,他才犯不著為賈珍這種人說的話費心。


    “不知你會否覺得你父親藏私,不肯將這園子的真相坦然告知,但事實上,對於這園子,他所知的,絕不會比你多。你才是這座園子的主人。”


    賈放:……這還真有可能。他直覺賈代善隻知道些皮毛,細節都要靠他自己去發掘。


    “十四年之前,這座園子還叫做會芳園,原本是慶王府邸。”賈代化像是在感慨從前。


    賈放從賈赦口中聽說過往事,但不知道為什麽賈代化會在這時候提起這個。


    “慶王曾是帝師,他在今上剛剛登基的時候,輔政長達十年,威望天下無雙。這倒並不是因為他是個權臣,而是因為他真的當得起‘帝師’之稱。”


    “他輔政的時候,提出了很多‘新學’的觀點,都是前無古人的創見。”


    賈放警覺起來了:大伯特地把他叫到大觀園裏說從前,還說到這園子原本的主人曾經提出過新觀點和新理論……這是不是和他在園子中的發現有些關係。


    他每每想從父親賈代善口中問出關於這園子的真相,賈代善都會以“身不由己”“改日再談”之類的借口推脫掉。賈放察言觀色,認為賈代善是確實不知道。


    但今天大伯賈代化來見他,卻像是想要告訴他一些什麽。


    賈放登時興奮起來,問賈代化:“大伯,那慶王的‘新學’都有什麽?”


    “有很多,比如,經世致用,又比如,格物致知……”


    賈放知道,經世致用本是明清之交黃宗羲、顧炎武等大儒提出的觀點,這一段曆史,恰好是在眼前這個《紅樓》世界裏直接被“架空”掉的。


    而格物致知的理論,雖然可以一直上溯到《禮記》,但是後世對於“格物致知”的認識一直在發展,從鄭玄到朱熹,再後來到王陽明,對於這四個字的真正內涵都有不同的認識。甚至到了近代,洋務運動中,洋務學堂裏所教授物理、化學的學科稱為“格致”,也就是“格物致知”的簡稱。


    難道……這位慶王,真的把理論高度推高到了後世近現代的水平了?


    “除了‘新學’之外,慶王還曾大力推行過學塾、科舉製度的變法,他主張學問必須於國事有益,經國濟民,因此主張廢除科舉考試之中關於經義的大多數內容,而應加入各格致學科。他還曾當眾宣稱,哪怕是農學、匠人的各種匠術,隻要是對國家有用,就應當納入正規的科舉考試體係之中,並據此授官。”


    “慶王的新學與變法,當時曾經掀起軒然大波,引來了朝堂上無數攻訐。但慶王絲毫不懼,他曾經在京中與幾位當世大儒同時辯論,滔滔雄辯之下,曾經對方辯到啞口無言,當場吐血……說來也奇,他主政的十年裏,雖然朝堂上風波不斷,但是很多人後來都覺得,那曾是最好的十年……”


    賈放順著伯父的話遙想當初,心中登時對這位慶王很是欽佩。


    他基本上能斷定,慶王的“新思想”,應當與瀟湘館裏的那座藏書室多少有些關聯。慶王能夠接受新的思想,並且能拿出來推動國家的進步,說明那個人曾擁有無與倫比的勇氣。


    當然了,如果這書架隻根據使用者的需求與眼界提供相應的書籍,那麽每個使用者都會因為其自身的局限性而受到限製。比如這個時空的人就絕不可能拿到核工業發展史之類的書籍——因為這在他們的認知裏,是不存在的。


    “但是慶王主政,止步於十四年前,皇上複辟的那一日。”賈代化說起舊事,並沒有什麽忌諱,“在那之後,慶王主導的新學與變法便煙消雲散,一切都回到了從前……”


    “放兒,皇上曾經在困頓之時,曾經在會芳園住了一年之久。十四年之後,他下旨意讓你重建會芳園,其中之深意,不知你可明白?”


    賈放:“大伯,此前我是完全不明白的。但聽您一說,我……”


    一瞬間,無數念頭湧上了心頭:所以這座園子,確實是皇帝本人交給自己修建的?皇帝自己也曾經在這園子裏住過很久,所以也知道瀟湘館裏那座藏書室的秘密?


    在慶王的新學與變法漸漸消失在記憶之中的時候,皇帝把這座園子交給了自己,這個舉動還蘊含了深意?


    “聖上是慶王的學生。他一直認為,慶王的新學與變法,與這座園子密切相關,慶王之所以能夠有那樣的成就,一部分的原因,是因為這是一座‘仙園’。”


    “仙園?”賈放對此並不完全吃驚——這話他好像聽過。


    “聖上將這座已經廢棄的仙園交給你,自然是相信這世上,隻有你一個人,才能讓這座仙園恢複如初。”


    賈放到這時才突然感到異常震驚,他到現在才明白,皇帝是“特地”挑中了他,而且相信他和這座大觀園的種種“奇跡”之間,存在某種必然聯係。


    “伯父,我想問,昔日慶王的名諱,是否是——向奉壹?”賈放突然想起了這個名字。


    賈代化聽見他的問題,登時眼神凜然,鄭重點了點頭:“確實如此,向奉壹,就是慶王本人的名諱。”


    說著,賈代化整了整衣袖,拱手向賈放拜了下去“放兒,大伯求你一事。你侄兒賈珍是個不成器的,必定保不住寧府的將來。但若真到了那一日,請放兒務必看在今日一言的份上,拉寧府一把,不要讓寧府……敗得太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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