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放和他身邊的小工們,就因為忙著給瀟湘館“遮雨”,幾個人全淋得落湯雞似的。


    那雨卻是夏天午後的急雨,倏忽來,倏忽又去。一轉臉的功夫,那雨又停了。水珠從竹葉上、青瓦上、人的發梢上,滴滴答答地掉落在地麵,漸漸又匯入瀟湘館附近的排水溝,一渦半轉流了出去。


    賈放籲了一口氣,擦了擦額頭上的水,手一揮,道:“今天大家表現不錯,回頭發賞錢,回去孝敬孝敬家裏人去。”


    小工們登時齊聲歡呼,紛紛把身上的外衣甩脫下來擰擰幹——衣裳淋濕了曬曬就好,但是賈三爺難道這麽高興。


    賈放卻不敢再叫人亂動瀟湘館上房的東屋了,他索性等遮在屋頂上的雨布和油氈全都自然風幹了,才叫人小心翼翼地揭下來,又將一大片遮光的殘瓦拆去,然後用長竹竿挑了一盞琉璃做的小風燈進去,才將裏麵的情形大致看清楚了。


    ——真的是一長排書架。


    賈放看見書架,就會想起《紅樓》中對瀟湘館的描述,想那林黛玉是多麽有才情的女子,屋裏自然也是汗牛充棟,滿滿地磊著書。一想起這個,賈放天生對瀟湘館裏的書籍有著好感。再說了,在印刷業尚未進入工業化時代的時候,書也是一種奢侈品。


    此外,賈放在這個世界上持續不斷地輸出各種小發明,也是打著“前人筆記”“古籍孤本”的幌子。四皇子還曾經追問過那本《萬物之理》,賈放當時還曾想過,萬一這世上真的存在這本《萬物之理》呢?


    因此現在發現了資源,賈放自然不敢怠慢——隻不過這個發現將他之前的瀟湘館修繕計劃全盤打亂,他不得不去了一趟百工坊,請了一位積年的老工匠來幫他一起,看看這瀟湘館到底應該怎樣修,才能保證在不損害裏麵東西的前提下,將整間院子重修起來。


    百工坊的這位老工匠姓婁,賈放管他叫婁師傅。問了一下婁師傅的從業經曆和過往履曆,賈放發現這位婁師傅的專業鄰域在建築結構方麵,相當於後世構造工程師一類的角色。把他請來,確實是專業對口。婁師傅在上房東屋外一張,就告訴賈放:“那書架是嵌在牆裏的,拆不出來。”


    賈放登時想起,《紅樓》一書裏描寫瀟湘館裏的陳設家具,都是“合著地步打就的”,看來古人很早就開始做整體式家居了。


    既然書架拆不出來,賈放想:那就把書架上的書都搬出來吧。


    婁師傅卻婉言勸阻:“在整座屋子修完之前,最好別進人。”


    工程建設,安全第一。賈放深知這個道理,為了讓他手下的這群小工們每天都能夠“高高興興上班來,平平安安回家去”,他采納了婁師傅的建議,並且決定在東屋上方,用毛竹搭一個臨時性的防雨棚,防止在工程施工期間,再發生類似今日的下雨事件。


    防雨棚搭起來以後,賈放和婁師傅又一起研究了東屋的結構,一致認為東屋的承重柱結構尚好,沒有問題。而東屋的山牆也沒有問題,可以保留。


    於是兩人做出了大膽的安排,在保留最東麵一堵山牆的基礎上,重新給瀟湘館的整體建築上梁,搭好主體結構,最後再考慮如何安置東屋裏的書架。


    保留原有建築的一部分牆體、一部分材料,將其他部分換新,這是維修古建時常見的手法。但在建築主體之內還保留著重要物品的情況之下,這種手法並不多見。因此賈放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了整天都懸著心,生怕施工過程中出了什麽紕漏。


    但也可能是因為他的運氣就是比較好,很快,瀟湘館上了主梁,轉眼間金檁、脊檁、花架椽、簷椽之類的木排架全上了,立即開始屋頂的瓦作。


    這時,賈放也終於可以沒有後顧之憂地進入東屋,麵對這座書架了。


    賈放給自己戴上了一頂“安全帽”,然後進入瀟湘館上房的東屋。他這頂帽子是竹編安全帽,是賈放特地去打銅巷找了手藝高超的篾匠用竹篾編的,裏麵是一層帽襯,外頭是一個半圓形光滑的帽殼。


    雖然材料比不上後世,但是多少能提高一些現場施工人員的安全係數。


    賈放進了東屋,先讓自己適應了一會兒這裏的光線。


    這座東屋相對明間顯得很昏暗——主要是因為屋內三麵牆麵全部打成了書架,架上應當是磊著滿滿的書。光線隻能從隔壁明間投過來,自然顯得昏暗。


    賈放抬頭看看頭頂即將開始的瓦作,心裏已經在盤算著將東屋的一部分屋瓦改成“明瓦”——這也是建築中經常使用的采光手法,從四周采光有困難的時候,可以考慮采用天光,增加室內的亮度。


    現在市麵上沒有可靠的大型平麵玻璃出現,賈放也騰不出手“發明”這種穿越神器,但他知道,有一種叫做明瓦的東西,往往被古代富戶用作玻璃的替代品,主要材料為海洋貝類的貝殼、羊角、天然透明雲母片。


    他打算在瀟湘館的這間“藏書室”內引入這種設計,直接從屋頂上引入天光,用以改善現下東屋光線昏暗的問題。


    但是那些都是後話,現在賈放打算看看,這座聞名遐邇的“瀟湘館”裏,到底藏了什麽樣重要的書籍。


    這藏書室的書架上,放眼望去,所有的書看起來都一模一樣——都包著封皮,書脊上也都沒有字,唯一的區別便是厚薄有所不同。


    也不曉得是不是光線變化的緣故,賈放走進藏書室之後,整座書架瞬間似乎亮了一點,書本與書本之間的間隙也清晰了些。


    賈放深吸一口氣,隨手抽出一本,翻了一下扉頁,突然喜不自勝地跳了起來,隨即走出昏暗的藏書室,來到光線明亮的空曠地帶,打量著手中的書籍。


    隻見扉頁上明明白白寫著“營造法式”四個大字——作為一個對中國古建有濃厚興趣的建築師,賈放對這四個字再熟悉不過了。


    《營造法式》是北宋時朝廷主管土木工程部門“將作監”的管理李誡奉旨修編的“土木工程做法和工料定額”,可以說是古代中國建築業從業者最重要也是最實用的一本工具書。


    早先離奇穿來紅樓世界的時候,賈放就想過,早曉得要穿越,他應該備一本《營造法式》隨時帶在身邊的。現在他主持大觀園的修複工程,雖然他本人對各種建築結構都爛熟於胸,但苦於術語不會,另外中國古代的度量衡與後世不同,換算起來也非常頭疼。


    但是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他手裏竟然有了一本《營造法式》。


    賈放當真有種“心花怒放”的感覺。


    不過,冷靜下來之後,賈放不禁又想起,《營造法式》這書,他也派人在京裏的書局書肆打聽過,根本買不著。店裏的夥計要麽完全沒聽說過這個名兒,要麽聽說過但從未見過真本。


    “這樣的書,多是工部裏的匠人才用吧,平日裏從沒見人要買這種書的。”書肆的掌櫃振振有詞地解釋,“咱們書局裏多的是各種經、傳,以及當世大儒的注解……這位小公子,可是在進學,有沒有功名在身,是否要參加考試?”


    每每到這種時候,賈放就總會被書局掌櫃勸退。他對子曰詩雲和科舉考試並不感興趣,考科舉,他們家有個賈政應該就夠了。


    賈放得到了一本《營造法式》,歡喜了半天,鄭重將書放好,又轉回去,他打算看看瀟湘館的書架上還有什麽書。


    戴上安全帽,進入瀟湘館,賈放再次站到藏書室的書架跟前。他驚奇地發現:剛才他拿走一本《營造法式》,空出來的那個位置,現在已經不見了。書架上依舊是滿滿當當的書。


    賈放背著手出去,問一直在外間忙碌的小工:“剛才有人進過這屋子動過書架嗎?”


    小工們現在已經很熟悉賈放戴安全帽的這副樣子了,他們自己聽過賈放的一番勸說,也開始嚐試這種頂頂新鮮的“安全防護設備”。這時聽賈放問起,小工們都搖搖頭:“沒有,三爺,沒人進那屋子。”


    賈放“嗯”了一聲,回屋,再次站在書架麵前。


    整整齊齊的書架,整整齊齊的書,書與書之間一點間隔縫隙都沒有,好像賈放剛才根本就沒有從架上拿走任何一本似的。


    賈放想了想,也許是哪個強迫症小工進來看了一眼,順手就把書架又理整齊了呢?


    他決心忘掉這種靈異事件,伸手又抽出一本。


    這次他抽出了一本厚實的,托在手裏掂了掂,還挺沉。


    賈放翻開扉頁,他就這麽托著手中的書本,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呆了很久,直到有人叫他:“三爺……三爺?”


    賈放搖搖頭,捧著書本走出藏書室,來到空曠地。他還是有點不敢相信自己剛才所見的,這次又在陽光底下翻開了書本的扉頁,隻見上麵清清楚楚地寫著四個大字《建築十書》。


    維特魯威的《建築十書》!


    這本書撰於公元前32-22年間,是羅馬建築師馬可維特魯威,書總共分十卷,所以以“十書”為名,是現存最古老且最有影響的建築學專著。


    這本建築學的專著不僅僅影響了公元前後的歐洲城市,它在文藝複興時期也有不小的影響,甚至直至18、19世紀時,依舊對古典複興主義亦有所啟發。


    賈放是學這個的,怎麽可能不知道這本《建築十書》?


    他難掩激動的心情,掩卷心想:難道這座藏書室真的是建築學的寶庫?


    他大略翻了一下,《建築十書》不止被翻譯成了漢語,而且還改成了豎排版,符合這個世界人的閱讀習慣。賈放見這書隻有第一卷 ,立即轉身,回到藏書室裏。


    他發現他剛才抽走書的空位置還在,於是繼續伸手,連續抽出九本,翻開扉頁,見都是《建築十書》,可見十卷經典都在這裏。


    賈放開開心心地把這一整套書都搬走,第二天來看的時候,再次傻眼——連排的空書架,竟然再次被填滿了。


    “有問題,一定有問題——”賈放已經隱隱約約地意識到問題出在哪裏了。


    他自己是個學建築的,所以抽出來的都是相關典籍。如果看書的人不是他呢?


    於是賈放叫過一個小工,對他說:“去裏屋架上,抽一本書來。”


    那小工搖搖頭:“三爺拿我戲耍呢?我大字不識一個,去拿書做什麽?”


    旁邊他的幾個同伴一起笑著向賈放解釋:“三爺您別笑他,他晚上還要去賭……”


    賈放:……


    他可算是明白這小工為啥一聽見“書”就頭大。“書”,就是“輸”啊。


    這些小工他算是勉強不來了,那麽再找誰來試試呢?


    恰好這時雙文又帶著福丫來送飯了,賈放:有了!


    雙文讀書識字,又通畫藝,他正好讓雙文來試試。於是,賈放問雙文:“最近有什麽想看的書沒有?”


    雙文詫異極了,盯著賈放看了兩眼,說:“三爺真不是在逗我?”


    賈放一拍後腦,這才反應過來:這是個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時代,女孩兒們即便讀書識字,也是為了她們將來能更好地管理家庭,而不是為了她們自己的興趣。於是賈放趕緊說:“我沒開玩笑!”


    “最近有什麽特別想看的書?”


    雙文想了片刻,說:“最近一直看畫學畫,倒有點兒想再讀讀曆代畫論了。”


    竟然想看畫論?賈放想:難怪雙文最近跟著他學畫效果圖,會一邊畫一邊想,敢情是想要把理論與實際結合起來。


    可問題是,建築效果圖不同於那些曆代山水花鳥亭台人物……畫論裏沒有啊。


    但雙文總是知道她自己想看什麽的。


    “那你去那新修的屋子裏,隨便抽一本書出來。”賈放順手把安全帽交給雙文,還順便指點了一下戴法。


    安全帽會把雙文頭上梳的發飾壓歪,但是在賈放一再強調之下,雙文還是把帽子戴上,少時真的捧了一本書出來,麵帶疑惑,問賈放:“這……看著不大像曆代畫論啊!”


    賈放一瞅,頓時笑了,隻見扉頁上寫著《建築效果圖技法大全》。


    “就是這個,這個好用,不信你讀。”賈放把書遞還給雙文,他現在終於有數了——這個書架很神奇。書架上的書,恐怕是根據借閱者的背景,或者是根據借閱者的需要,自動提供相關書籍。


    這也太……神奇了吧!賈放心想,在後世的圖書館係統裏,哪怕是再先進的人工智能,也做不到這樣精準的判斷。


    誰知雙文接到手裏,張口讀出了書名:“《工筆樓台技法全編》,三爺說的沒錯,確實是雙文需要的。”


    賈放:……


    還帶這樣的?連書名都能換成是目標對象比較容易接受的那種?


    旁邊福丫見雙文歡歡喜喜地捧了一本在手裏,大聲說:“我也喜歡書,我也要去!”


    雙文忍不住笑了,柔聲說:“你識得幾個字啊?不如等多認幾個字了,再過來吧?”


    福丫哪裏能忍住,她伸手接過雙文戴過的“安全帽”,也不管合不合適,直接往頭上一套,邁開腿蹬蹬蹬地進了瀟湘館,不一會兒,就真的舉著一本書跑了出來,遞到雙文手裏,問:“雙文姐姐,你替我看看這是什麽。”


    雙文一翻,登時笑出了聲,說:“好好好,這個好,這個再合適你不過了。”


    “這是一本……花樣子?”賈放在旁看見,登時傻眼。


    “孫嬤嬤不是要你去找本花樣子學繡花的嗎?這可不就得了?”雙文伸手揉了揉福丫腦殼上戴著的安全帽。


    賈放:這還真是書架智能?!


    這次測試之後,賈放愈發確定,這瀟湘館裏的書架,以及書架上的書,絕對不尋常。


    但在經曆了稻香村裏的“縮地鞭”之後,賈放真的自覺對這些新鮮事務的接受度也高多了,他非但沒有特別驚訝,反而在心裏盤算著,到底還能怎樣更好地利用這“智能書架”。


    於是他在心裏默想:我想給桃源村的蒙童們找本教材,有《小學語文》嗎?


    隨後,賈放站在書架前,再次伸出手,抽出一本薄薄的小冊子,打開——


    隻見果然不是蒙學最常見的那些《三字經》、《千字文》、《幼學瓊林》之類的書籍,賈放打開的第一頁上,竟然是“人口手,上中下”。


    厲害啊!


    感覺中國後世學齡教育的精華都凝聚在這裏了。賈放仔細地翻了翻書本,確認裏麵的內容沒有什麽特別“出戲”的,可以放心地交給桃源村使用。


    有語文就有數學,賈放再抽出一本,見上麵寫著《幼學算術》,粗粗翻一翻,從十以內加減法到九九乘法口訣都有,等……等一等,賈放剛想合上書,突然發現一個細節——這書裏用的竟然不是阿拉伯數字,而是用的漢字中的數字。


    想來也是考慮到了使用者的接受度問題。拿了這本書,去教授那些蒙童的人,至少已經成年,若是乍見到那一個個圖形似的阿拉伯數字,恐怕會一時無法接受。


    看起來想得還是挺周到的,隻不過,阿拉伯數字的推廣大計恐怕要暫且押後了。


    賈放一不做二不休,第三次站在書架跟前,心裏想:那麽,會有《初中物理》嗎?


    他伸手,再次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打開看時,隻見那扉頁上寫著板正的四個大字:


    《萬物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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