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之後,又一批五萬石“金銀稻”抵京。


    不出所料,京裏的糧行差點兒為這一批糧食打起來。但最後大家達成了君子協定,五大糧行,每家分去了一萬石,金銀稻的單價也從上回收的一百四十文直接漲到了兩百文。


    而普通糧食那裏,各家並未能談妥降價的事宜,但是各家都自作主張,在原有的基礎上稍許降了點兒,一來是為了回籠一點資金,二來是想要為金銀稻騰空倉房。


    雖然每家的降幅都不大,每鬥降個幾文十幾文的樣子,但是早先各糧行之間牢不可破的價格同盟,至此已經完全破了。


    但即便如此,京城百姓,肯光顧糧行的也不見增多。倒是一向大手筆的高門大戶,如四王八公的府邸,在這段時間裏多少出手,采購了不少降價糧。


    北靜王府裏,林如海坐在四方亭裏遙想未來:“再過幾天,我會再運十萬石‘金銀稻’進京,到時候這些糧商們會不會後悔他們今天競價競到兩百文,太熱情了?”


    “不無可能。”水憲笑道,“但是後悔也沒有辦法,上次隻有五大糧行買到了糧,你這一次,那些小糧商也一定是會來爭的。大糧行也會繼續出手維護這個糧價,否則他們庫房裏的那些存糧,不就立馬虧了?”


    “子放,你在傻笑什麽?”林如海發現了一旁的賈放表情有點可愛。


    “沒啥,”賈放其實是想起了以前他在事務所有個助理,工作之餘會稍許炒一炒股。隻要行情有波動,這助理就每天都在追漲殺跌,總擔心自己錯過機會,一腳“踏空”。這種心態和眼前這些大糧行的心態簡直是一模一樣的。


    “大糧行怕虧,小糧鋪怕錯過機會,所以這一次十萬石進京,價格還是會維持在二百文一鬥。下次,我們就沒有十萬石了,下一批糧隻有三萬石,而且放出流言,說江南的存貨也眼看就要被買空了。”


    “到那時,這‘金銀稻’的價格,又會衝上新高,屆時應當有二百二十文上下。”


    水憲信心滿滿地預測,賈放聽來,覺得這一番預測深諳各大糧商的心理,聽起來很有道理。


    “咱們就這麽三萬石、五萬石地把金銀稻送進城去,吊住糧行的胃口。其他糧價就很快有望降下來了。”


    “這金銀稻,隻是因為眾人的期待,價格就不可能跌下來。除非咱們把事情透露出去,說這金銀稻實際就是新穀子和陳穀子混在一處。”


    所謂“金銀稻”,正是將新稻和陳稻混在一處做成的。水憲這句大實話如果傳揚出去,世麵上的價格立即會大跌,因為新稻的價格也不過一百三十文,陳稻還要便宜。到時囤積了大量“金銀稻”的大糧行,就會承受巨大的損失。


    “隻不過……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想用這招。”水憲用手指撥弄棋盤上兩枚寒涼的棋子,“這樣勢必會傷到一個好人。是我拉他下的水,現在坑他,實在不夠仗義。”


    正在這時,水憲的園子裏響起腳步聲。賈放與林如海都麵露驚訝之色:他們來北靜王府議事的次數多了,知道水憲的道童隻在固定的時點出現,而且行動無聲,不會影響他們這群人的雅興。


    但現在顯然是出了什麽特別的事。


    果然,一個王府管事模樣的人,急匆匆地進來,遞了一封信給水憲。


    水憲揭封看了,那眉心立即擰起來,成了一個疙瘩。


    “京裏,原本已經降下來的糧價馬上就要漲回去——這次我們要和所有的糧行死磕了。”


    賈放:為什麽會這樣?


    水憲將信箋朝麵前棋盤上一丟,潔白的紙箋落在一群黑白子之間。他依舊皺緊眉頭,眼裏隱隱有些怒氣:“太子殿下早不動手,晚不動手,偏偏現在京裏的局麵一片大好了,他動上了手。”


    林如海瞅瞅水憲的表情,悄悄地把那信箋取了來,看了一遍,卻露出大喜過往的神色:“太子殿下下令在東路也建流民營了,詔令四殿下親自前往主持,榮國公從旁輔佐……”


    林如海念著念著,突然覺得不對,臉上的喜色倏忽全沒了。


    “這麽一來,那些大糧行肯定不肯再降價了呀!”


    賈放也在一旁點頭:“一定應聲漲!”他心裏覺得太子許是好心辦了壞事,詔令東路也建流民營的時機不對。


    東路既要建流民營,收容和西路差不多數量的流民,那就必須要儲備足夠數量的糧食。


    早先水憲的大部分存糧都拿去支援西路的流民營了;賈放從桃源村運出來的糧食,加上一部分水憲新近籌措的,已經與林如海剛剛從江南運抵京城的新稻一起,做成了風靡京城的“金銀稻”。


    這會兒正是誰也沒有餘力去支援東路流民營的時候,太子卻偏偏出了這麽一道詔令。這一下,京裏這些糧行一定會回頭咬死原來的高價,再也不肯鬆口。


    甚至那價格水漲船高的“金銀稻”,也會被這些糧行拿來做借口。


    太子此舉,看起來是將賑災救災的重責大任交到了剛剛作出成績的四皇子和榮國公肩上,可事實上也正是將他們推進了危險之中。


    試想,東路聚集了求官府賑濟而不得的流民,如果四皇子建了流民營,手上卻沒有糧,饑餓的流民很容易演變成暴民,他們的怒氣也勢必發泄在承詔的四皇子與榮國公身上。


    水憲顯然是氣不打一處。他索性站了起來,背著手在四方亭裏來回踱步,喃喃地道:“老二這一手實在是過分了……如果老三不退讓,就相當於逼死了老四,罪自然栽在了老三頭上;如果老三主動退讓了,成全老四做出救萬民的功業,也一樣是因為他老二運籌帷幄,指揮得當。”


    “這真真是個好謀略,好謀略啊!”水憲氣到極點,忍不住抬起頭來,仰天大笑。寂靜的園中處處回蕩著他的笑聲,笑聲裏也全是憤怒。


    賈放原本聽不懂這些“老二老三老四”的話,林如海在一旁不斷使眼色,他才明白水憲是在說這幾個皇子之間的暗流洶湧。


    詔令一出,太子就可以坐山觀虎鬥,反正就算是出了事,倒黴的也是他的兄弟,以及京城中和京畿東路數十萬百姓跟著一起倒黴。太子卻可以坐穩東宮,坐收漁利。


    賈放不蠢,但是他畢竟是學工科的出身,這些錯綜複雜的權力鬥爭都是他最不擅長的科目,因此理解起來有點困難。可是一旦理解了,賈放的立場卻異常堅定。


    他向水憲深深一揖,說:“事不宜遲。眼下已經是非常之時,舍妹曾經說過,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事,子衡兄,現在必須做出決斷了。”


    林如海卻“咦”了一聲,驚訝地問:“令妹……我怎麽記得,那天在晚晴樓上說話的是令弟……”林如海好像明白了什麽了不得的事情。


    賈放卻完全顧不得他未來的妹夫和妹妹之間的這段緣分了,他隻管緊緊盯著水憲。


    “我從德安縣流民營中出來,拜別四皇子殿下的時候,他曾交待過一句話,說是,盼我等做一個能救萬民之人。”


    “我們現下必須加快行動,盡快將京中各大糧行的頭寸擠爆,甚至可以采取非常手段,例如直接扣押一兩家大糧行的存糧,殺雞儆猴,才能令京中糧商放棄囤積,用他們的力量救民於水火。不如此則前功盡棄,最終隻有那些玩弄權術,視天下生民如草芥的人攫取最大的利益。”


    水憲顯然沒有料到賈放有這樣的決斷,他這時已經完全冷靜下來,重新坐回四方亭中的棋台跟前,拈出一枚白子,將它放置在黑子之中,然後將它翻過來,使它混跡在一群黑子之中。


    “你剛才說過的,不到萬不得已,不會把京裏的糧行逼到牆角,隻怕會傷到一個好人。”賈放這時也放緩了語氣,他能理解水憲的猶豫。


    如果犧牲一人,可以救萬民,到底犧牲不犧牲,救還是不救——這是千百年來一直困擾著人類群體的道德難題。


    但是現在不是化解道德爭議的時候,而是盡快采取行動的時候。


    “當初四皇子與家父主動前往西路德安縣,興建流民營,亦是不顧自身安危,自蹈險地,以求能救活十萬百姓。四殿下如何想我不敢說,但是家父行事之際,從未將一人一家的福祉置於萬民之上,包括他自身在內。”


    “活一人,還是活萬人,說白了其實是一個關於個體還是集體的偽命題。多數時候個體的命運與集體的利益其實沒有必然衝突,隻是我們在找借口,認為兩者不能兼顧而已……”


    賈放一旦開了話匣子,他說的便無人能懂。林如海和水憲都需要凝神仔細聽,才能大致聽懂賈放的意思。兩人都覺得他這番話聽來拗口,不似時人常用的言辭,卻意義深遠,耐人尋味。


    “將兩件事掰開來看,結論很簡單:做必須做的,也做好犧牲的準備。”


    “也就是說,我們做無愧於心的事,至於您說的那位好人——盡量幫助他避開傷害,如果實在不能,便考慮傷害後如何補償於他……”


    水憲伸手,拈起那枚棋子,“啪”地一聲打在棋盤上,這是下棋之人的習慣,俗話叫“打圍棋”就是這麽來的。他落子的時候,原本的黑子已經再度翻轉,成為白子。


    “子放說的是正理!”水憲此刻的表情已經恢複為一派雲淡風輕,甚至還帶上些許笑容。這人現在已經完全從此前的負麵情緒中恢複過來,“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子放,如海,此事不宜多想,單憑我等的本心率意而為便是了。”


    他說著,再度站起,轉身來到西麵的荷池跟前,竟然邀了賈放與林如海兩人賞荷:“沒想到吧,這才四月間,小荷已露尖尖角。沒多久,我等就能在這梧竹幽居裏,伴隨著清風賞荷品茗了。”


    *


    四月末,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新糧還未收上來,去歲的存糧又差不多耗盡了。家家戶戶的米缸都見了底,都在想方設法從米袋裏摳出最後一把糧,填飽家裏那幾張無底洞似的嘴。


    號稱“百穀嚐”的邵掌櫃清晨起來,立在自家鋪子的櫃台跟前,眯著眼端詳掛在牆上的水牌。


    他知道鋪麵的門板一放下來,百姓們一見到這樣的水牌,罵聲便會再度滾滾而至。


    現在的罵聲可不比一兩個月前,現在真是往死裏罵,罵老天罵老地,問候東家的十八代祖宗,當然也不可能放過他們這些做事的——前些時候他們曾將糧價降下來個十文左右,雖然還是貴,但是好些百姓都看到了希望,覺得日子再難,也能忍了。


    而且那時百姓們似乎更喜歡去一個叫“胭脂坊”的地方買“胭脂水粉”,說是買水粉,其實是一鬥一鬥的平價糧往家裏背。


    但後來那個胭脂坊不知怎麽的,就被官府查封了。說是有糧行的人把這事捅給了官府,胭脂坊原本無權經營米糧,官府一查屬實,便在鋪子上貼了封條。


    在那天之後,城裏所有的糧行都齊刷刷地恢複了之前的高糧價,不管發生什麽都不肯再降了。


    自那以後,全程的百姓就都恨上了糧行的人。邵掌櫃的鋪子,從賬房到手下所有的夥計,大家都有被人在背後指著脊梁骨罵的經曆,說他們賣糧的人全都黑透了心肝肚肺。


    誰知道是哪個糧行的人向官府出首的?不是他——但反正這鍋,是整個行當一起背了。


    可是又有誰知道,如今這糧價,根本不是他們這些糧行的掌櫃說了就能算的?


    邵掌櫃想起昨晚他去晚晴樓赴宴,宴上坐著的,赫然是好幾家糧行的店東,還有幾位他沒有見過的“貴人”。


    那宴席上菜色的豪奢,真真戳痛了邵掌櫃的眼,所謂“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大抵便是如此。令邵掌櫃震驚之際,險些忘了與他的東家對答。


    餘慶行是所有糧行中庫房最大,資金也是最雄厚的,店東似乎是為了炫耀,特地命邵掌櫃把所有存糧的數目報了一遍。席上貴人似乎頗為滿意,頻頻點頭。


    底下人就恭維:“三爺,這京畿一帶的存糧,我們這些人手裏的少說也占去了七八成。大夥兒絕對都聽從您的號令,您指東,我們絕不敢往西,您指南我們絕不敢打北……”


    那三爺點點頭,說:“相信各位最近都背了一些罵名,我向各位保證,必定不會長久。眼下的糧價隻要再多堅持幾天,京中必現小亂。到時就是各位慈悲為懷,濟世為民的時候……當然,在那之前,有關路稅的新政,應當就有個結果出來了……”


    邵掌櫃不懂什麽是“有關路稅的新政”,可能他這一輩子,就隻懂糧食,隻懂稻米小麥粟子的成色……但即便如此,他也知道眼下的糧價再多維持幾天,京中與京郊恐怕不是“小亂”,而是“大亂”。


    但是席上的人都不在意,幾個店東衝那席上的貴人送上諂媚的笑與阿諛的言辭,都是在表達感激,頌揚那貴人為他們這些商戶做主,解民於倒懸——這聽起來就實在是太諷刺了。


    正在邵掌櫃在一旁獨自尷尬的時候,晚晴樓的“狀元粉”送了上來。這粉清潤爽滑,極合席上貴人的胃口。很顯然他非常喜愛,吃了一份之後,又要了第二份,同時笑道:“我自詡滿腹詩書,卻奈何與‘狀元’二字此生無緣。”


    這下席間的風向立改,開始吹捧這位貴人的詩書文字,天下無出其右。邵掌櫃聽著,都有點兒暗暗害臊。


    “對了,見到這‘狀元粉’,倒令我想起來了,聽聞前一陣子各位為那‘金銀稻’相爭,如今可尋到個解決之道了?”


    “絕無此事”,“絕無此事”,店東們紛紛搖手,表示他們之間和諧得很。


    邵掌櫃卻知道眾人此前就為了這金銀稻,險些打破頭。但那金銀稻的供應也極其不穩,今兒運來三萬石,明天就運來十萬石。所有的糧行都不敢放鬆,生怕錯過,這難得的賺錢機會就要“踏空”了。


    如今各家糧行都已經“重倉”了金銀稻,據他所知,最大的幾家糧行都已經向相熟的錢莊票號融通了短期的頭寸。但在這節骨眼上,大家也都不敢大肆拋售,生怕一起出貨壓低售價,隻盼著晚晴樓這樣的大東家生意能再好一點,能多從他們手裏進一些貨。


    “邵掌櫃號稱‘百穀嚐’,這天下的稻米糧食,沒有他不曉得的。當初金銀稻一進京,他就認出來了。若沒有他的一雙慧眼,咱們在這晚晴樓也吃不到這麽美味的‘狀元粉’啊。”


    餘慶行的店東為邵掌櫃說話,引來不少嫉妒的眼光。


    但這時席上的三爺咳嗽了兩聲,改換了神情,肅然道:“諸位,我說這話,是不希望你們在座的各位因為這金銀稻傷了和氣。雖說是金銀稻,但到底也沒有真金白銀來得好,不是嗎?”


    席上各家糧行的店東一麵答應,一麵交換各懷鬼胎的眼神。


    那三爺見狀,臉色頓時徹底沉了下去,一字一頓地說:“本王的意思是,各位,可千萬不要因為這‘金銀稻’,誤了本王的事。到時,你們誰也擔不起這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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